第103章 第 103 章

宋兰时逆光回首,徐徐顾盼,目光所及之处,一切景物隐约不明,笼罩于一片浑沌朦胧之中。

所剩无几的摇曳火光打在他的瞳孔,令宋兰时不得不将眼帘微微阖起,迷途羔羊般的目光悄然地闪烁着,似乎正缓慢梭巡姜落微的位置,游移不定。

姜落微缓缓垂首,下一瞬间,身边气旋环绕,雪白色的长袍于狂暴肆虐中猎猎飞舞,他指间捏诀。

但见他指尖涌现一簇青烟,“啪”的一声,一团雪白电球猝然亮起,有如誓日之誓。

众人不必昂首仰望,亦可知江上一片浓黑苍穹,团团乌云密聚而来,恍有倾压之象。其中电光流窜,雷声已至,将劈未落。

掌心里雪白色的电球一尘不染,将此处昏昧不明的每一处角落尽皆照得通透无比,无所掩蔽,无所遁形。宋兰时的表情正在这处光亮之下,愕然失语,随即豁然起身,拔剑出窍,向他一步一步走来。

姜落微与他四目相对,满目通红,未曾因那厢泰山将倾的压迫之势而倒退半步,拉满血丝的两眼中仅有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

宋兰时在他两步之外驻足,刃光指地,却见那薄寒的光亮竟隐隐发颤,若姜落微此时垂下视线,便可发现他指间渗血,淋漓的血迹依循剑柄悄然滑落,直到刃尖一点寒光,“叮”的一声坠在地面。

仿若勾指一弦,琴音幽幽,悠扬淡远。

可惜,他自始至终都不曾低头,只是定定直视宋兰时眼中一片水涟,直到眼周酸痛,犹未眨眼。

宋兰时启唇,咽间无法压抑地颤抖:“住手。”

姜落微深吸一口气,掌心电光益盛,明晃晃地几欲灼人瞳孔,喉间几不可见地滚动,再度问道:“为什么?”

“你先住手。”宋兰时手下刃光略微一侧,寒光中倒映着姜落微绷起青筋的脸。

但他那疑似哀求的低声下气,只一瞬间,便被淹没在强自浮于表面的虚假镇定里:“我与你慢慢说。”

姜落微咬紧牙根,腮边冰凉,浑身都是如坠冰窟一般的彻骨透心之寒,面上睚眦欲裂,心里也在止不住地淌血。

“七年了,”他顿一顿,不知箇中滋味竟是义愤填膺、亦或痛彻心扉,“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

宋兰时身后的唐斯容自一片化不开的浓重黑暗站起了身,闭上双目,指间掐诀,眉心金星熠熠闪耀。

“姜公子。”

姜落微只觉连喉咙中都开始发苦,“回答我。”

“姜公子。”仿佛再也无法强行维持虚有其表的镇定,宋兰时呼吸间隐隐颤抖,连带的他一字一句,都染上了显而易见的颤意:“你等等我。我会…”

“等你什么?”指间滋啦作响的电流已经窜得连他五指都无法自抑地发麻,他毕竟天生不擅此道,自始至终的属性相悖,令姜落微身心俱痛:“宋兰时,我真失望。”

唐斯容一脚将趴在地上的中蛊之人踢飞出去,那人乒乒乓乓地滚了几圈,直到姜落微足下,才越发痛哭流涕地惨嚎起来。

唐斯容冷声道:“姜飏,你该知道,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不是好人,所以遥川便以其为榜样?”姜落微颤抖的唇畔愈发冰凉,喉间隐隐一咽,睁目道:“我并非期望你做无懈可击的正人君子,但至少无愧于心,你不该倒行逆施,不该与豺狼为伍。”

他心底波澜汹涌,突然便什么也听不见,一片死水静寂之中,耳边忽而响起微弱的嗡鸣,如同在宣纸上晕开的墨,以其无法企及的速度不断扩大,逐渐占据五感,仿佛盘根错节的蚕丝层层叠叠将躯体包裹。

那愈演愈烈的嗡嗡巨响由内而发,深入耳鼓,令姜落微周身上下都开始隐隐作痛,仿若支解。

他的灵魂急得上窜下跳,不知如何是好,无声地愤怒咆啸着,极欲摇头,极欲阻止正在上演的一切,奈何这副躯壳不由自主,他只能透过清光颤动的瞳孔,眼睁睁地观诸一把雪亮斧刃劈碎天穹中浓重的墨色,经久的阴霾受此冲击,天崩地裂。

九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轰然响彻云霄,顷刻之间,如同白昼。

天穹震颤,大地崩裂,九天玄雷轰鸣,震起苍松寂寥。满目所见,无一例外地分崩离析,雷火交汇,炽烈飞舞,一股不容抗拒的轰烈波涛向四周扩散,迎面滚滚而来,姜落微再也无法站稳脚跟,犹如风卷残云,转瞬便被卷入浩荡波谷之下,坠堕深渊,支离破碎。

那犹如利刃穿透耳膜的轰然巨响,令他耳畔虚空,唯听后浪掩盖前浪般的波涛汹涌,随即便陷入一片无法穿透的万籁俱寂中。

他在那很短很短的一瞬之间,听见了唐斯容向某处怒吼一声“跳水”,听见了宋兰时令人六腑颤栗的一声撕心裂肺,不知是喊着谁的名字。

好痛。好痛。

原来粉身碎骨是这样的感觉。

不竭不尽的水自四面八方争先恐后而来,将这副躯体彻底吞没,不住下陷,姜落微感到体内脏器无一不在抽搐着剧烈颤抖,骨架开始粉碎。

苦涩的遥川江水无孔不入,从嘴巴直到咽喉,堵住了他徒劳无功的呼吸,令人窒息,他喘不过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躺在一滩冰冷的烂泥里。

视线逐渐恍惚,一望无际的深蓝吞没了光线,只有若隐若现的斑斓光点在远处闪烁,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迷失与寂寞。

遥川江水滚滚而去,终将奔流入海,所以但愿唇畔这点微不足道的既咸又腥,并非自己或任何旁人情不自禁的眼泪。

他感觉自己快要碎成一堆渣滓,无依无靠地随波逐流,直到化作天地间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砾,悄无声息地逐水远去。

忽然,身边江水逆流涌动,有人展臂打开一条水路,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他冷到几乎再无半分知觉的身躯。

破镜尚且不能重圆,何况支离破碎的信任与年少欢喜,任凭他狼狈不堪地手忙脚乱,一通乱无章法的拼拼合合,也不过仓皇收拾起淋漓掌心的满目疮痍。

“ …宋兰时… ”他听见这副碎裂的躯壳以其碎裂的嗓音,咽了咽,碎裂地哑声说,“别对不起自己。”

风很柔,水很清,终年不结冰的遥川地界,当日雷霆万钧之下,仿佛恨不得将所有见不得光之处浇洗干净,一连三日三夜,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姜落微头痛欲裂,猝然睁眼。

眼前所见,不过满目不知是泪水、亦或江水的晶莹光斑。他眨一眨眼,又眨一眨眼,筋疲力尽地在草皮上仰躺许久,方才有力支臂起身,左顾右盼。

只见河水浮落花,花流东不息,桃溪柳陌,春风风人。

仍在武陵,犹自不知此刻是梦是醒。

九天玄雷之下,他死得着实过于匆忙,来不及知道他是否已然灭尽遥川一派手中掌握的蚕蛊,来不及判断宋兰时欲语还休之际有几分真心,来不及走遍大江南北,来不及看遍人间烟火,那一年他赤诚年少,血气方刚,他还只有二十三岁。

姜落微分外清晰地想起来了,遥川水上,九天玄雷劈天裂地,这是货真价实曾经发生的一段昔年岁月,而非纯然虚幻泡影般的华胥一梦。

听闻水流声淙淙,姜落微恍然回首,便见清潭中依旧有两盏莲灯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红粉招展,赤金流光,犹如一簇忽明忽灭的火焰。

他心底又无法自抑地,猛烈颤抖起来。

他换了个姿势打坐入定,勉力闭目清心凝神。

正全神贯注,忽而听闻身边脚步嘈杂。姜落微掀开眼帘,迷茫回顾,便见一袭烈焰红衣与另一道粉纱银影掠风飞奔而来,疾如星火。

近身驻足时,二人犹在微微喘息,胸脯起伏之间,元蝉枝开口低低唤了声“小师弟”。

姜落微抬起视线,一语未发。

岳丹燐不察异状,难受地吸了吸鼻子,喉间一咽,平复气息以后才道:“ …太好了。我与师妹前几日各自误入迷阵,不辨方向,自始至终都在原地打转,耗费十数余日,方才得以脱身… 却不见你的踪影,以为师弟遭遇不测。没事就好,没事… 就好。”

“师兄,”姜落微开口发问时,眸光波动,表情仍然显得隐隐苍白:“我死过么?”

“什么?”岳丹燐一愣,须臾回神,小心翼翼地打量姜落微的表情,尝试从他眉宇鼻唇间找出些许蛛丝马迹:“人死不能复生,神离不可回魂。你若死过,现下坐在此处与我对答如流的人是谁?”

“ …我不知道。”姜落微抬手抚额,突然感到头痛欲裂,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

两厢各自沉寂片刻,岳丹燐屈膝蹲身,以手背贴姜落微前额,却并未有预想中的发热。

反而,除了一片犹如失温般的清冽微凉以外,再无其他异状。

他一筹莫展地收回手,姜落微垂眸,却见眼下一段粉纱袍绢,芙蓉映水的精致绣纹,潺潺湲湲迤逦袖间。

姜落微扯出一笑,搭上那手,借力起身,待他驻足站定,便听闻元蝉枝声如流水,尽是显而易见的关切之意:“何事变故?”

一时之间,其实姜落微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便悄然转眸,直视清潭中兀自怒放的两盏摇曳莲灯,低声道:“宋兰时,他只有二缕精魂。”

元蝉枝端详片刻,果然不见第三盏莲灯,甚至含苞待放者都没有,不由眉尖一蹙:“莫非他已死在华胥境中?”

“非也。”姜落微扯了扯唇角,终究未能如愿扯出一笑,故而,只是轻轻摆首道:“他神智清明,生龙活虎,除渡华胥境途中过关斩将,难免身上伤痕累累,别无其他异状。敢问师姐,天下可有人是生来缺魄少魂?”

“有是有。然则必定天残地缺,短命早亡,如宋兰时这般天赋优异者,并不似身带缺陷。”元蝉枝道:“如若后天所致,长久以来轻则疯癫、重则暴毙,你又说他神智清醒,由此可知,未有此案… 真是怪极。”

姜落微闭一闭目,须臾睁开,直视元蝉枝的漆黑的瞳孔道:“还有一问。小师姐可曾听闻‘借尸还魂’与‘易位移魂’这两种术法?”

“ …你问这个做何?”元蝉枝微微一顿,眸光顷刻变得复杂,小幅度颔首道:“听过,然不过是偶然之间道听涂说,一知半解罢了,恐怕无益。”

毕竟以上二者无一例外,皆属阴极的偏门邪术,如武陵诸仙这般道行纯粹之身,是万万修不得的。即便修了,他们也至多略通其窍;即便通窍,亦有走火入魔的反噬之险。

岳丹燐愈听愈觉不对,打断道:“怎么了?”

“怎么了… ”姜落微轻声一咽,胸口勃勃。

他只是想知道,这副凡躯明明早已魂归九霄,为何至今依旧苟延残喘,他忘了什么,他不知道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做了什么手脚。

他将双目一闭,疲惫道:“师兄,你可曾将自己的不知客出借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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