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君子

“怎可能。”岳丹燐当即矢口否认,道:“不知客是我傍身护灵的法器,再灵验不过,也再认主不过,何敢轻易假手他人。”

姜落微略一瞬目,抚额,恍然道:“那便不是借了。有人抢过么?”

“哪个不要命的有这熊心豹子胆,任凭他胆大包天,又岂能轻易过我这一… 呃。”岳丹燐顺口回答,说到一半却蓦然打住,灵光乍现似地,忽而将眉头一皱。

最终,他抽了抽嘴角道:“抢倒是称不上… 但有人偷过。”

“何人?”

“唐晏。”

姜落微都不知自己应当做何表情:“他偷成了?”

“未曾。”岳丹燐摇头,略显勉强道:“他要做梁上君子掏我的腰,我自然不让,当夜便大打出手,最终算作他欠我一个人情,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犹记当日,他流浪之余,歇宿在安平镇上一间简陋客舍,室内烛光微弱,昏暗不明,转眸可见户牖之外冉冉星氣与流云共迢递,朣朧氣欲收,不知月几重。

昏昏欲睡之际,却见窗外有一道黑影倏忽闪过。

那黑影一闪即逝而已,但凡他大意一些,便只当他是恍惚间错觉顿生便一笔揭过,但以岳丹燐至今经历,寻仇报复者岂在少数,他不敢掉以轻心,便半合了眼假作昏睡。

那人却也是个极谨慎的,约莫二刻功夫,均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暗处,并无动作。

岳丹燐沉着气,正侧躺着,暗忖如何略施巧计,将那人引出来,余光便见一道飘逸人影轻手轻脚翻窗而入,姿态轻盈有如猫蹑。

看那架势,道行必然不浅,他不由戒心更甚。

却见那人翻入室内以后,并不曾如岳丹燐预想当中的,举剑直奔自己而来,反倒在房中无声无息地东翻西找。

他不由又以为这人不过是个偷儿,盗些金银财物便会逃之夭夭,可惜他向来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不过一剑一铃随身傍,除此以外再无别他,所以,这偷儿今夜怕不是要空手而归了。

刚作此想,便觉床褥一侧微微塌陷,竟是那人蜷手缩脚,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来。

岳丹燐指节微抽,便继续屏气凝神,按兵不动。

那人细心得很,床头床脚无处不搜,一通毫不客气地攻城掠地,似乎始终无果,竟又壮了胆志,下手去掏他枕在身下的软枕。

岳丹燐动也不动。

那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分开两腿跪在岳丹燐上方,压低身躯撅了后腰,要去掀他的衣领。其无微不至的程度,甚至连裤腰都不肯放过。

其实,以其不着痕迹与矫健轻盈,岳丹燐其实很想发自肺腑地赞他两句。然而,这人竟然胆敢摸进了内衣里,触及他怀里揣着的不知客,这可就没得商量了。

铃声一动,岳丹燐便出手如电,袭向那人颈间。

他一分气力也没省,只听“碰”的一声与那人吃痛的闷哼同时响起,随即天旋地转,双方位置对换。

那人反应自然不慢,闷不吭声地一掌破风劈去。岳丹燐虽因光线昏暗而视物不清,犹侧耳听风击掌相迎,不过眨眼之间,二人便在榻上斗得不可开交。

一双身影交纏扭结,两厢胸中皆憋着一股不吐不快的闷气,仿佛生死相搏,床铺随之吱嘎摇晃,被褥紊乱,喘息织错,直到岳丹燐一掌将人擂入床角,这场突如其来的斗殴方才暂时告一段落。

二人各自喘息片刻,平复气息。

那人率先打破沉默,闷笑一声,面对凌驾于上、将他笼罩于一片阴影之中的岳丹燐,伸出食指不着痕迹滑过他的下颔角,极其轻浮地挑了挑。

岳丹燐无意与他动怒,一掌干净俐落地拂开了,沉声道:“兄弟。”

“第一,岳大侠且先下去,你太沉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其次,这个姿势真不雅观。”那人抬起下颌,眯眼笑了笑道:“其三,谁是你兄弟,我是你祖宗。”

“唐晏?”辅以这般狂放不羁的陈词方式,他终于得以依稀认出此声,岳丹燐蹙起眉头,更加寒声道:“你做什么?出言不逊,偷鸡摸狗你还有理了。”

唐斯容置若罔闻,咯咯笑道:“偷的是你摸的也是你,敢问岳大侠是属鸡还是属狗呀?”

彼时,二人尚且称不上亲近,至多算得互有好感的点头之交,开不得太过放肆的玩笑,唐斯容这番所言,自然再再冒犯不过。

岳丹燐闻言,眼色一缩,指节作响,却终究没有动作,直视对方时目光炯炯:“你要用不知客?”

唐斯容不咸不淡道:“嗯。准确地说并非我要,但无论是不是我要,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便当作是我需要罢。”

岳丹燐隐忍不发,目光灼灼:“那你不会光明正大地来借?做甚非要乘人不备…”

“倘若我借,你能借我?况且,我不欲欠你人情,但凡神不知鬼不觉的偷了,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回,岂非一桩皆大欢喜的美事。”唐斯容挣了挣腿,闷声道:“即便不慎为人发觉,任你一怒之下将我打得半身不遂,如此,便是你有愧于我,同样能达成目的… 你为何不打我?”

听他一通神来之笔的离奇说词,岳丹燐瞠目结舌,不由佩服他倒打一耙的本事。

半晌,他低声叹道:“不仗势欺人,不以功蔽过,不以多欺少,不恃强凌弱,以上条列皆是原则,非不得已不可轻破。你比我弱,我不动你。”

言罢,他便支开身,从唐斯容上方翻了下来,向窗外皎皎河汉一指:“你走罢。”

唐斯容不为所动,兀自一滩烂泥般极其舒适地仰躺着,笑眯眯道:“这是哪一座山的山训呀?”

岳丹燐蹙眉道:“什么山训?”

“没什么。”唐斯容收了笑,但依然故我地歪在床榻,道:“我不走。我与你一起睡。”

岳丹燐好笑道:“趁我睡得昏天黑地,半夜好动手再偷一回?”

唐斯容漫不经心,懒洋洋地抬手打了个呵欠:“你也可以大展身手,设法让我下不来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用不用我教你?”

“少些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岳丹燐脸色微变,深吸一口气道:“不知唐公子深夜造访究竟有何贵干,竟死乞白赖地拖着不走,甚至言语相污,此举未免太**价。”

“什么究竟有何贵干,我先前所说难道不够简单明瞭?”唐斯容侧身躺下,单手支额,意兴阑珊道:“我要你,的,不知客,一用。”

这稀奇古怪的断句方式令岳丹燐眼皮一阵狂跳,隐忍道:“凭甚让我借你?”

“不知道。”唐斯容揉了揉眼睛,“岳大侠且替我想想,我们集思广益,举一反三,总能想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由头。多谢。”

观他那副作派,是当真打算在自己床上过夜了,岳丹燐张一张唇,脑中浮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几个大字,彻底无语凝噎。

他闭一闭目,冷道:“无论如何,不借。”

“岳大侠。”

“不借。”

“求你。”

“不借。”

“求你呗。”

“不借。”

“求求你嘛。”

岳丹燐额边青筋直跳:“你好好说话。”

唐斯容置若罔闻,更加矫揉造作:“你便借一借我嘛,岳大侠,好哥哥,我求求你…”

“行了!”岳丹燐沖冠一怒,为免夜阑人静扰人清梦,方才强忍了怒吼一声的冲动,压低声音道:“我可以借你暂用,三日之内必须物归原主,禁止节外生枝,禁止为非作歹,且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他便掏出怀里揣的一串金铃,深吸一口浊气于胸,大步流星走近床前,递给了一骨碌子翻身坐起的唐斯容。

那厢接在手中,喜逐颜开,唇畔衔笑。他狡黠地挑了眼,附耳在岳丹燐鬓边道:“这小金铃还能用来为非作歹呢?若说铃响,莫非系在脐下七寸,方才算得妙不可…”

“再敢胡言乱语,我便将你从窗户扔进花圃里去。”岳丹燐忍无可忍,拂袖道:“绝不手下留情!”

“嘶… 这么吓人呢?错了错了,求岳大侠网开一面,不与在下一般见识啊。”唐斯容嬉皮笑脸地撤手退开,又掩了笑,背临一轮圆月郑重颔首道:“多谢。来日倾力报还。”

岳丹燐捏一捏眉心,摆手让他快滚。

唐斯容转身,拂袖乘风,纵步登云,很快便走得无影无踪。

岳丹燐将这段往事东删西减,一切无关紧要的情节都省略不说,倒也足够姜落微将来龙去脉梳理明白了,便道:“这是何年何月发生的事?”

“我忘事儿,记不明白,若非前日唐晏主动提及,我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岳丹燐略微摆首,“或许二年… 三年?不至于三年,二年多些罢。秋末冬初。”

姜落微闭一闭目,喉间滚动,似乎有心扯一扯嘴角,却只扯出一抹比哭更难看几分的笑颜。

他抬起手抹一抹脸,方才发现五指正不可自抑地颤抖着,抚过眼时竟有泪堕睫,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尚且不至于令岳丹燐与盯着自己直勾勾瞧得元蝉枝有所察觉。

岳丹燐仗剑拍他腿后,语带催促道:“师弟问这些陈年往事做甚?我等在迷阵中始终不得出,已然耽搁将近一月之久,今日既得以逢凶化吉,当早日出阵找到安师兄的下落,以及常卿至今生死未卜… 免他二人遭遇不测。”

“我知道… 但我无可奈何,走不出去。”姜落微掀开眼帘,仿若风尘仆仆行路千里,未曾得有片刻休息,前所未有地心力交瘁:“师兄师姐无妨,且先行一步,不必管我。”

元蝉枝摇头道:“如何可能不管你?”

微风轻抚,元蝉枝鬓边一缕染墨黑发宛若溪水纤草,轻柔地随风舞动,与耳后一绺雪白发丝缠缠绕绕。

春色暖阳穿透发丛,有如点点金粉洒在云间,又有如蝴蝶蓦然振翅抖落的银色光鳞,闪烁生辉。她轻声道:“你这几日在迷阵中所见如何,为何数日不见,突然便一蹶不振?”

姜落微沉寂半晌,道:“小师姐,若我做了对不起武陵的事,你会否… 不原谅我?”

“无缘无故,何来对不起一说。”元蝉枝目中恬静,宛如一泓清泉,手下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剑花,“你是我的小师弟,是我与师兄们无庸置疑的亲人,你若做错了,固然自身难辞其咎,我作为师姐,自也有督导不周之过,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因此,除非有朝一日,你打定主意要离开武陵,否则我与师兄无论如何,都会不离不弃地陪着你。”

失语片刻,姜落微艰难地咽了咽,仿佛释然,垂首微微一笑。

他道:“多谢小师姐开导。但我有话要与宋兰时当面对质,仍旧请师兄师姐先行一步,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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