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剖白

姜落微又在原地打坐约莫半日,兀自闭目凝神,静默的时光仿佛停滞。

他反复调息,直至心息逐渐平稳,并侧耳倾听潮起潮落,涓涓细流匍匐流淌。

姜落微内心波澜不兴,与霏云涌流的节奏融合得天衣无缝。

煦日正好,但见千尺飞流鸣壁上,水雾云飞间波光粼粼,微风拂过清潭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宋兰时掀开眼帘,定睛第一眼所见,便是夜气泬寥,星罗棋布,长夜漫漫空山寒,伸手可摘云中月。青天白水相互涵映,凤弄枝桠,松露滴衣,沁得人满襟春凉。

他筋疲力尽地躺着动也不动,仿若大梦初醒,目光聚焦在一面辽阔遥远、望之无际的晴朗夜空,但见河汉倾颓,斗勺斜落,星云与月光在天穹尽头奔泻不尽。

宋兰时兀自喘息,在心中漫无目的地默数穹中繁星几何。

片刻,他终于能够支臂起身,却见姜落微端坐岸石之上,怀中柄剑,双目微阖,听见响动的同一瞬间眼睫微动,睁眼便是满目星辰。

宋兰时与他四目相对,不闪不避,只眸光犹颤动不已。

半晌,仍是姜落微率先撩袍起身,开始动作。他仗剑近前,俯身搭臂,似乎意欲将宋兰时自地面拉起,方才发觉那厢满手冰凉,周身淋淋漓漓的湿意尚未褪尽。

“我当年… 被小师兄带着强行从华胥幻境中遁出,大汗淋漓,落汤鸡那般**的。”姜落微伸手,替宋兰时将几绺湿作一股的发丝拣出,妥帖安置在衣衫之外,垂目道:“但汗流浃背所致的湿意,与你这般从水里捞出的浑身湿透,到底不能相提并论。”

此话一出,宋兰时便知方才在华胥境中所见的姜落微心神伊在,并非仅仅一道一触即破的海市蜃楼。

他静默半晌,抬手将姜落微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轻轻拨开,并不答话。

姜落微胸脯略微起伏,不退反进:“哥,你不可能装聋作哑一辈子,更不可能瞒天过海一辈子。莫再拿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来对付我。”

宋兰时抬起视线,“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姜落微拍他肩膀,若无其事地一笑,“你张口闭口都是‘秘密’,答不出话时便以‘你猜’二字敷衍搪塞,难道不是因为你自知但凡扯谎,我一眼便能看穿?”

“不是。”宋兰时长睫微颤,下眼睑处投落一片鸦青阴影,犹如振翅欲飞的蝶,稍一恍神便将乘风飞远:“我只是不愿骗你。”

“如此,再好不过。你告诉我,”相隔着一层**的布帛,姜落微抓住宋兰时略显紧绷的肩膀,一字一顿,“为何我明明早在两年前便已身**灭,今日却能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为何我能与你开同心阵,思你所思、见你所见?为何我一碰你的魂灯,便不由自主坠入华胥幻境?为何你只有二缕精魂?为何你能用属性阴极的金丹而不伤身?为何… 你蛊毒发作时,缓解之法出在我身上?”

仿佛被这一连串并不咄咄逼人,但接二连三、毫不犹豫的质问砸得晕头转向,自始至终,宋兰时都仅仅是一言不发地,直视姜落微的眼睛。

仿佛但凡这么做了,便得以透过这扇澄澈窗棂,望见他朝思暮想、而望尘莫及的淡泊宁静与年少欢欣。

直到姜落微住口,宋兰时方才微微一动支在石岸的掌心,默然垂首,引袖抹去鬓边逐渐淌落的水迹。

竟真如姜落微先前所言,打算一迳装聋作哑下去了。

仿佛因为早有预料,姜落微并不催促,静静等候片刻,方才重新开口。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若此案真相早已昭然若揭:“当年,你为了令我死而复生,意图催咒引动一种邪术,曰‘借尸还魂’。九天玄雷之下,我早已魂飞魄散,虽说招魂幡等物俯拾即是,然而贸然招魂只会引得百鬼夜行,恐怕不仅功败垂成,你也会走火入魔而亡。因此,你让唐晏向岳涯借来不知客,即镇魂铃,以保一切万无一失。”

“然而,再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你还是失败了,对么?”姜落微目光定定,直视宋兰时那副虚有其表的面无表情:“或许,是唐晏耽搁太久;或许,是我求生意志薄弱;又或许,其实再简单不过,仅仅是你初出茅庐,技艺不精,由此未能将我三魂七魄尽数召回,走投无路之下… 你又催咒引动了另一种邪术,曰‘易位移魂’。”

姜落微摇一摇头,喉间开始隐隐发着黄连般的僵苦,他强忍住那股不言自明的涩意,颤声道:“我终于醒转,起死回生以后,你谎称我与行刺的蚕农相斗,心口被一剑捅穿;为了救我悬线一命,你向捐酒请来相思草,喂我服下,使死而复生。其实,我从未用过相思草,用了相思草的人是你,因为你将一魂一魄渡予我身,自己无以为继,这是迫不得已。然而此举并非一劳永逸,两年以来,你四处掠捕蚕农,培植阴极的相思草,时不时回返采莲洞,便是为了取得源源不断的草药,并赖之以维生。是么?”

“不是。”听到此处,宋兰时总算开口,眸中点点微亮,黯然失色又斑斓光采:“掠捕蚕农是我个人志愿。”

“你一面救我,一面依然故我,不改前事,丝毫不惧我死而复生后旧事重演,”姜落微眸光碎裂,胸脯起伏渐剧,强自隐忍地沉声怒道:“你是怎么想的?”

宋兰时闷不吭声。

姜落微闭一闭目,喉间滚动,说话时有淙淙流水声隐其几不可闻的愠怒与颤抖,只显得他平声静气:“我知道,知道你若不用相思草,仅以二魂六魄行走人间,不过十天半月便将疯癫无状,甚至死于非命,所以你自始至终,根本不该救我!”

宋兰时喉间一滚,“你怨我?”

姜落微深吸一口气,强忍心底刀割一般的痛楚,低声道:“我是想怨你。可我怎么怨你,从何怨起,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倘若我不谢你,都显得我忘恩负义。”

可他终究无法压抑土崩瓦解的情绪,双唇轻颤,猛地捏紧了宋兰时的肩膀,垂首将前额抵在那处坚壁,歇斯底里,颤音低声:“… 何至于此,宋兰时,你何至于此… ”

良久,宋兰时拢住姜落微的后脑,顺着流泻的湿润长发轻轻抚弄,似在安慰。

但他着实不善此道,原先沉默不语尚且无碍,偏偏他还要徒劳无功地补上一句:“姜公子不必有负担,其实当年,我远不如你以为的慷慨。我从未想过舍命相救,唐晏也说,若我胆敢妄图以命换命,不如他一掌让你我同归于尽来的干净。不过是… 为所欲为,与你无关。”

姜落微抵在他肩上,方才稍稍感到一星半点的安慰,闻言便欲破口大骂,话到唇畔,却终究骂不出口,想要冷笑,又实在笑不出声。

倘若能将“那又如何”四个大字拍死在宋兰时脸上,他必然毫不犹豫出手如电,可惜除沉沉静默以示愤怒,姜落微彻底无计可施。

偎靠片刻,姜落微灵光一闪,猛地直起身望向手中一滞、又不着痕迹顺其自然地收手的宋兰时,眸光微颤,道:“鸦人谷…”

仿佛早知他心中所疑,宋兰时欲盖弥彰地垂下视线,骨节分明的纤长五指慢条斯理地轻抚袍袖,仿佛春风无声拂过湖面,激起连绵不断的波纹。

“那个与秦绾站在一处,后来暗中寻访,替我打通灵脉,又引路送我逃出石穴的人… ”姜落微愣愣地直视宋兰时颤动的睫毛:“也是你?”

宋兰时沉默半晌,道:“是姜公子自己设计逃出生天,与我无关。”

“ …所以,”这话又如何瞒得住人,姜落微置若罔闻,下颌骨处微微抽动,语中强自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早在我们重逢的最初一瞬,你便知道我来自武陵?”

观姜落微那副表情,宋兰时犹豫片刻,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胸脯微微起伏,闭上双目,轻烟叹息:“是。”

“你知道我来时便不怀好意?”

“是。”

“你知道迄今为止,遥川一派的所作所为,”姜落微换了口气,“已经足够武陵召你与唐晏去受尽天打雷劈,你也知道我是为此而来,你什么都知道。”

宋兰时顿了一瞬,方才开口:“是。”

情难自禁,姜落微控制不住地骤然提高声量:“所以你是出于什么心思将我留在身边?”

仿佛意识到倘若此刻说错一字,便将有不堪设想的后果,宋兰时定定盯着姜落微微微上吊的眼睛,缓慢仰起下颌,眸底仿若一汪澄澈直可见底清泉,找不出半分砂石与渣滓。

姜落微看得出,宋兰时可能以为自己一向隐密含蓄,将一切掩饰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此刻的目光,欲言又止,早已铁证如山。

沉默半晌,宋兰时咽声道:“你当年能弃冻春山而去,后来自然亦有辞别武陵之理。我在鸦人谷见到的武陵姜公子,或许今非昔比…或许并非为了武陵而来,或许是你沦落天涯,你我相逢有期。”

姜落微扯了扯嘴角,不必揽镜自照也知道这抹笑意称不上好看,“什么弃冻春山而去…当初分明是我如丧家之犬般被逐出山门。至于辞别武陵,你觉得有可能么?”

宋兰时平声静气地道:“我心存侥幸。”

但姜落微一看再看,他又不傻,宋兰时那副眼神,全然令自己心底所思无所遁形。

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心存侥幸。

对于姜落微有无辞别武陵的可能,宋兰时心知肚明。他明知不可能,明知此举将致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可他依然孤注一掷,依然相信。

姜落微忽而感到无比颓然,自暴自弃道:“你喜欢我。”

宋兰时安静了一会儿,不置可否。最终只是模棱两可道:“我不知道。”

姜落微几乎忍无可忍,要掬起一捧潭水泼在宋兰时脸上,“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何谓‘喜欢’。”

“你知道。”

似乎某一须臾,宋兰时面上的表情四分五裂,险些难以自抑地低吼出声,然也不过弹指一瞬,他便抬手支额,强忍指尖显而易见的颤意,微微睁目,蹙眉道:“知道又如何?”

姜落微定定看他,默然失语。

“正因有几分朦胧情意,所以如履薄冰、三缄其口,唯恐显露半分别有用心;正因早知倘若一朝东窗事发,你必定无以承受,所以宁愿你永生一无所知,不必左右为难,只需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当作此案从未发生过。”宋兰时指尖生凉,缓慢抚过前额,再度闭目,毅然决然道:“你自有安身立命的归宿,而如今,遥川上下亦有责任待我肩负。”

除此一刻之外,姜落微从未见过宋兰时这般显而易见的情绪流露,但见那厢眼眶微红,却斩钉截铁,仿佛正陷于满心无能为力的愤怒与矛盾中。

“我是心悦于你。”宋兰时十指紧蜷,深深入息,似乎此刻全然的掏心抛肺令他感到赤.身.裸.体,难堪至极,亦无力至极:“但是,‘请你与我长相厮守’这一句话,只是我终生不能实现的夙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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