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红粉

翌日清晨,二人动身启行,一前一后相随而走,一路无话。

姜落微此刻已然后悔莫及,暗暗猛挠自己的头发,千不该万不该横冲直撞,非要宋兰时将真心话挑开,再也无从粉饰太平,真是有弊无利,实非明智之举。

此刻宋兰时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都不知那人作何表情,弄得他满心焦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虽然但凡他回个头便能发现,其实宋兰时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偶尔有意无意地抬起视线,目光掠过姜落微随随风飘扬的长发,除此以外,根本别无二话。

片刻,听闻不远处男女声吵嚷,姜落微循声张望,果不其然望见岳丹燐与元蝉枝同行而来。

然而,又不止这两人,落英缤纷之下,元蝉枝独自漫然支伞,温锦年手执牛绳,引领捐酒座下青牛闲庭信步。

其他人各自岁月静好,唯独岳丹燐与唐斯容并肩同行,正各自疾言厉色地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姜落微愣然,随即便听元蝉枝遥遥呼唤,口齿清晰一声“小师弟”,匆匆迎上前来,似乎忧心如焚。

她不着痕迹地,扫视蓦然垂首的宋兰时一眼,眉头微蹙,不发一语。

姜落微看出她目光所及,不由讷讷,挪步阻隔在二人之间,若无其事道:“小师姐。”

“嗯。”元蝉枝颔首以示回应,唇角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只侧首道:“谈完了?”

“是。”姜落微小幅度地点头,目光横移,示意后方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一干人等,“他们怎么来了?”

元蝉枝回首相顾,带起腰间环佩叮咚。她满脸无奈,瞬了瞬目道:“他们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或者是捐酒先生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得知宋兰时身在武陵,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至今也已在迷阵中反反复复,原地踏步不下百圈,直到方才狭路相… ”

略顿一顿,元蝉枝改口道:“不期而遇。”

姜落微默然,一时无语作答,最终只闷闷应了声“哦”。

那厢,宋兰时一袭天水青碧,腰间悬剑,步履间自飘逸生风,行云流水,已然直奔捐酒与温锦年的方向而去,目不斜视,一往无前。

元蝉枝侧首打量姜落微的表情,问道:“吵架了?”

“谁?”姜落微蓦地回首转顾,又似恍然回神,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没有。”

元蝉枝挑起单边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且听那厢,宋兰时压低声音,正与捐酒窃窃私语,打听岳丹燐与唐斯容为何事争吵。

捐酒丝毫不放心上地耸了耸肩,挥挥衣袖,反倒是温锦年似笑非笑,一掌附在唇前,小声道:“为着这闯入武陵的事,唐晏哥哥挨了骂。你也知道的,他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岂能受得半点委屈,这不正在反唇相讥呢嘛。”

姜落微转眸,侧耳凝神,便听那厢唐斯容指着岳丹燐的脸,震声怒骂:“谁还不是个翩翩公子了,若非你出言不逊在先,刚见面便让我滚蛋,如我这般温润如玉之人,何必与你大动肝火?”

岳丹燐本来有意让步,又似乎忍一时愈想愈气,退一步愈想愈亏,红袖一拂,更加不遑多让:“我何时提过‘滚’字,分明是让你切莫自投罗网,趁着尚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以前,早些打退堂鼓回家休息。你简直莫名其妙,乱发什么火?”

唐斯容瞪大双目,火冒六丈,天外飞来一指,正指向笑得满脸人畜无害的温锦年:“你问问锦年,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作派,像不像满脸写着一个‘滚’字。即便并无此意,我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地跑来救你,你是否应当心存感激,至少和颜悦色以待?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岳丹燐又略一侧身,天外飞来一指,指尖正对着宋兰时:“千里迢迢跑来救我?你救的不是你宋师兄么,与我何干?”

“我说了多少回,宋兰时是我师弟,我、师、弟,不是我师兄,您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故意装疯卖傻地来气我?”似乎连日奔波,累得平时无论大事小事皆能一笑而过的唐斯容脾气都躁了八分,张牙舞爪道:“即便我是为救宋兰时而来又如何,顺便救一救你,你便该感恩戴德了,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没听过么?”

岳丹燐浓眉倒竖,欲骂又止,最终怒而拂袖道:“罢了,我才是为救师兄而来,不与你一般见识。”

元蝉枝转向姜落微,轻轻摇头,压低声音道:“你师兄每每与唐公子相见,都将‘使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这一句教训忘得一干二净,该罚。”

姜落微略一弯唇,似乎啼笑皆非。元蝉枝又转眸,扬声道:“都别吵了,稍安勿躁。”

那二人倒是很卖她的面子,瞬间各自闭口噤声,偃旗息鼓。唐斯容更是变脸堪比翻书,立时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亲切笑颜,毕恭毕敬地长揖为礼,“见过芙蕖仙子。”

元蝉枝侧身避让,“见过唐公子。你们自入迷阵以后,已有多少日了?”

“满算算,”唐斯容抚腮沉思,沉吟道:“约莫十日有余。”

“也许久了。”元蝉枝略一颔首,答道:“素闻唐公子通晓太极八卦,在迷阵中盘桓数日,可曾看出任何端倪,或有破阵之法?”

这一回倒非是唐斯容砌词推诿,当真是他束手无策,于是一摊手:“辜负芙蕖仙子厚望了,且恕我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甚至信手拈来如捐酒其人,面对此阵都无计可施,否则也不至于在迷阵中数日之久,晕头转向,始终不得要领。

唐斯容解释道:“此阵并非按太极八卦所设,而是摄魂**下的分支之一,可令神魂颠倒,并因此使人不辨方向。不是,莫非我脑中哪儿搭错了弦,这鸿仪仙尊可不是武陵的大长老么?他为何要暗算你们?”

元蝉枝紧一紧袖中十指,攥紧双拳,垂首暗自抿唇,似乎感到脸上无光,无地自容。

半晌,她方才咬着银牙黯声道:“说来话长。”

“话长就话长,耽搁了这十几日,我们都不觉什么,更不差这片刻功夫了。”唐斯容不以为然,引袖作邀请之势道:“请芙蕖仙子不吝赐教。”

但见唐斯容、元蝉枝二人毫无隔阂,竟便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宋兰时敛眉垂目,静默地侍立在唐斯容身后,衣带流水,水天一色,一如姜落微所初见。

不知为何,他突然便感到有些黯然。

似乎察知他神情不对,原本不亦乐乎地揉着牛耳把玩的捐酒转过视线,一面转而扳了牛角玩儿,一面搁臂缓缓趴下,似笑非笑地从侧面打量姜落微,满面不怀好意。

感到一对不请自来眼神在周身上下一通流连,姜落微本来置之不理,只打算故作不知,奈何捐酒的目光确实过于露骨,刺得他有如蚂蚁噬身一般难受。

片刻,他终于不得不转眸回顾,怒目而视:“敢问先生有何贵干?”

捐酒支颌,朗声笑道:“不贵干,瞧你好看而已。左右他们还要说上片刻,为师又是初来乍到,请姜公子单独带我游赏武陵风光,不知肯否?”

宋兰时目光微动,似乎扫了一眼过来,一闪即逝,未曾被任何人察觉。

姜落微狼眼微吊,心想捐酒可当真是慧眼识时机,这般莫名其妙的思路,简直不同凡响。

手执牛绳的温锦年却不乐意了,与青牛不约而同地一起撂一撂蹄子,甩手道:“单独?为何弃我于不顾?我也同行。”

捐酒横了一眼过去,眉飞色舞,端了一个与唐斯容恶意捣蛋时一般轻佻的嬉皮笑脸,懒洋洋道:“说你坏话呢,不许跟,一边捏泥巴人儿去。”

温锦年怒目圆睁,墨眉长挑,手舞足蹈地一顿瞎指,就想分辩。

捐酒伸出手,极其敷衍地在他后脑胡乱一盘,将那一头长发与飘扬的赤红发带同时揉得乱七八糟,并弯眼微笑,又将同样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一回:“不许跟。”

仿若被施了禁言法术,温锦年立时闭口噤声,并横瞪姜落微一眼,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牛绳。

姜落微既不明所以、又毛骨悚然,俯身拾起那根无所依靠的牛绳,引领着趾高气昂的捐酒扬长而去。

此时已近春末,尚可见崎岖山路之侧百花争妍,尤其桃叶映红枝,无风自婀娜,桑榆荫道,松柏成蹊,又徜徜徉徉走出一段野陌。

他们走出一段,恰巧走到安幼儒从前歇宿之处,上有匾额题字“折桂庭”,绿树成荫,依山傍水,只可惜此时并非花季,不能见得那一树繁花的美不胜收,仅有枝桠交错,绿叶在树梢沙沙作响。

姜落微恍然忆起,安幼儒曾经笑着说过一段往事。

虽然安幼儒自幼在山中长大,算是童养弟子,却由于爹娘不在身侧,山中师兄师姐又各司其职,忙得晕头转向,自他学会起身走路以后,师尊便再也不管他了,留他独自一人摸爬滚打。因此,安幼儒勉强也算个吃遍野花野菜的神农氏,发过烧中过毒,千锤百炼后的身躯已是“天选的神仙骄子”了,神通广大得很,在姜落微入山不久时,曾半开玩笑地让姜落微切莫不慎开罪于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武陵诸仙当中,女子多半没有看炉煨火的一技傍身,向来不下厨房,反倒是男子经常穿梭灶间,安幼儒便是其一。每逢秋季,安幼儒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回山,呼朋引伴同摇桂花,再将桂花拌入面粉,做成桂花糕分与一众师弟师妹,姜落微便曾沾过这桂花糕的光。

正自胡思乱想,又一不小心想到华胥境中梅花汤饼,宋兰时洗手作羹汤时,也是那般心灵手巧的贤慧作派。

他不由心中一跳,摇一摇头,匆匆揭过。

再慢悠悠地前行一段,便是元蝉枝练剑修道的小院。

院中有沉烟池,水上长风吹拂,依依柳叶乱如丝,苹苔嫩色涵波绿。又可见满池红光覆碧水,朵朵粉红簇拥相生,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与几支巍然矗立的莲蓬遥相辉映。

虽《武陵山训》从未规诫男女分院,但对于姜落微而言,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尤其内门仅剩元蝉枝一名女子以后,除非煎药养伤等迫不得已的情况,他再也不曾单独踏入沉烟池附近。

如今四顾无人,他也心中有数,只在门外走马看花,匆匆浏览几眼,便欲直接从门前经过。

他才刚跨出一步,便感到手中牛绳一股反力,原是捐酒扯绳,引得座下青牛止蹄驻足。

姜落微疑惑回眸,便见捐酒骋目远眺,似乎格外欣赏这些含苞待放的荷花,双眼笑得眯成了两条长缝。

半晌,捐酒方才意兴阑珊地拂一拂袖,又开始下意识地拨弄青牛竖立的耳朵,轻烟般一叹:“还是这般粉粉嫩嫩的好看。我自幼便是泡在血泊里长大的,所以见了恣肆跋扈的艳红色,总被扎得两眼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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