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宋兰时头也不回,但也未曾再度将温锦年拽住袖角的手一臂掀开,任由他扯得衣摆起皱,语中无波无澜:“我死得不一定比你早。”

“你比我大了整五岁,按理来说,总是要比我早些。”饶是如此说,温锦年仍旧满不在乎,丝毫不以为意,“即便我死得早也无妨,正好有人替我洒骨灰了,哥哥再替我烧些纸钱,免得我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在世是人下人,去世是鬼下鬼。”

宋兰时一声不吭。

“若你先死呢… ”温锦年苦思冥想,郑重其事道:“首先,寄月琴我一定记得烧给你,否则哥哥整日里除上刀山下火海以外,了无死趣,过两天便腻了。”

“其次,我再写几道保存琴音的留声符,拿石子压在你坟头,每逢清明祭扫,来者必须烧尽一道符篆,无论如何不堪入耳都必须耐心听完,我会在哥哥坟上注明‘不听完我今晚刨了棺去找你,言出必行’。”

“其三,我再烧个姜哥哥…”

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听一句漏半句的宋兰时蓦然驻足,使猝不及防的温锦年走了个踉跄,所幸拽着宋兰时的袍角,才勉强站稳了,未曾跌作一副四脚朝天。

他茫然地转眸,便见宋兰时目光微冷地盯着自己。

温锦年不以为忤,叉腰笑道:“为何这样看我?我是说,剪一个惟妙惟肖的姜哥哥小纸人儿烧给你。哥哥何必杞人忧天,姜哥哥死后即便不登西方极乐,九重玄天之上总有他的容身之处,不会吃苦头的。”

宋兰时沉默半晌,面色稍霁,但口中仍道:“不必烧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给我。”

言罢,他毫无留恋地挣开袍袖,转身就想走。

温锦年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在他身后锲而不舍地喊道:“聊胜于无嘛,哥哥,你真的不要么…”

“不用。”

温锦年溜撒地碎步窜过去,一臂搂了宋兰时的肩,睁着大眼笑道:“哥哥今日心情怎的这般不稳定?吵架了?”

宋兰时皱眉,将温锦年勒在后颈的手臂掀了下去。

莫看温锦年这副欢闹喧嚷的小孩子脾性,其实身量还在拔高,前年刚刚长过了唐斯容,若势不可遏地一直长将下去,后生可畏,高过宋兰时的时候也指日可待了。

他的力气与身高自是齐头并进,与日俱增,宋兰时被毫无防备地猛然一扑,后心竟有些闷痛。

温锦年丝毫不因反复被拒而感到沮丧,反而有几分不达目的死不休之势,便背了手在身后,紧追不舍道:“今日太阳是从西边出了,我宋哥哥向来对姜哥哥百依百顺,竟然还能与他大吵一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可惜我不在。”

“我何时对他百依百顺了。”宋兰时眼睫微垂,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安静些。”

温锦年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笑语盈盈:“所以真吵架了?”

“没有。”

固然没有,他心中却是当真闷懑愁愦,一时难以消解;事出有因,也确实与姜落微脱不了干系。

他低估了武陵诸仙在姜落微心中的份量,相对地,姜落微亦低估了武陵弑父戮母之仇在他心中不共戴天的程度。

他当然知道,安幼儒可能并非那桩陈年公案的幕后黑手,但宋兰时打心底里没有与杀不辜、宁失不经的耐性,若非有姜落微这尊大佛坐镇,他对于武陵向来只有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其一的绝决心态。

固然怪不了任何人,然而其中心结,温锦年与唐斯容二人感触之深,恐怕都要更甚于阔别七年有余,方才重逢、并且心怀鬼胎的姜落微。

且说当年,传闻宋氏双亲无故失踪,宋兰时重伤之际闻此噩耗,方寸大乱,伤也不敢治了,便向阮先生请求辞山,并在阮先生暗中护持之下,被人送上了马车,从桃源一路赶回故乡遥川。

他因伤势未愈,神智不清,连昼夜都无法分明,只在偶尔辗转反侧之际听见车夫跃马扬鞭,鞭声赫赫,路途曲折颠簸、迂回难行,大块小块的石头抵着车轮,几欲倾覆,令人腹中呕意翻涌,好不难受。

由于睡眠条件实在太差了,固然宋兰时精疲力尽,倦困至极,却始终半梦半醒,无法彻底堕入太虚之中,亦因此,他在半途被人截杀之时,能够立即祭剑于手,仓促翻身坐起,警觉作戒备之态。

然而,他伤重之下不免灵力匮乏,即便听闻车外人声鼎沸、干戈云扰,危机四伏之下,他还是没有把握能够绝处逢生,只得兀自佯装昏迷,暂且按兵不动,

直到车身终于在刀剑相击中人仰马翻,宋兰时方才出其不意,仗剑纵身而出,一道寒芒轻盈一挑,便将迎面一剑劈飞出去。

宋兰时自幼修雅,行止进退光明磊落,点到为止四个大字铭记于胸,即便诛妖都讲究一击毙命、杀而不虐,避免拖泥带水之下使对方生不如死。此时仓皇遇刺,远不如对手心狠手辣处处不留余地,很快便有败退之势。

若非半道杀出一个挥毫如雨、驰骋狂发的少年,癫狂地大笑三声从天而降,笔墨纵恣之下,血肉横飞,他很可能便要在十七岁那年,不明不白地葬身荒郊野外,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

待到天地俱静,宋兰时的手只能勉强维持四平八稳的表象,五指犹隐隐颤抖着,鲜血自指缝中滑落,他的剑也几乎滑脱在地。

马车早已摔得支离破碎,一堆破木残枝横亘在他和那名面生的少年之间,支解的车轮兀自空转,马靴之下尸体横陈。

他原本簇新整洁的袍裾早已污染,浸入只有源头没有尽头的血流成河当中,犹如一滴春雨落入岩浆滚滚,瞬息便被侵蚀殆尽,一朵又一朵的荼靡在衣袍上次第盛开,冶艳至极。

那名少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周身狼藉一片,他却浑不在意似地,踢靴碾了碾足下的碎石,笑着出声唤他:“宋…”

那名少年开口的瞬间,宋兰时的剑便一迳直指过去,鲜血凝珠,锋芒毕露。

少年也只有一瞬间的停顿,唇畔顷刻泛滥出一抹笑意,随即抬步跨越一切障碍,如履平地地走了过来。

他步步进逼,直到宋兰时猝然收手,寒光一撤,方才施施然驻足于宋兰时眼下,低声唤道:“宋兰时。”

彼时,宋兰时喉间一滚,还能够故作镇定地沉声发问:“何人?”

那名少年勾着一抹烂漫笑意,简洁有力地道:“我叫唐晏。”

宋兰时迅速在脑中搜罗了遍,确信查无此人,也不知这名来路不明的少年是如何认识的他,但一时间更没有心情在此蹉跎,便整襟正色,匆匆一拜道:“大恩不言…”

不待他话音落下,唐斯容便舞笔收手,俐落背到身后,并毫无礼节地一口打断:“你这样也不用想返乡找人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备有治伤的灵丹妙药,你随我走,有话晚些再说不迟。”

宋兰时倏然抬起视线:“我爹娘…”

唐斯容这人打小便无甚耐性,语中亦无常人初次见面的拘谨收敛,见他还有后话,便大幅度一拂袖道:“我知道你急着找亲人,但你如今伤至心肺,不过是情急之下打肿脸充胖子唱空城计,现在危机解除,我数三个数你便要倒了,三、二、一…”

话音未落,宋兰时果然应验了他的预言。

他瞬了瞬目,眼前迅即一片阴霾密布,一阵不由分说的晕眩袭上脑际,胸中一闷,足下踉跄,便要不支倒地。

摇摇欲坠之际,宋兰时只消将血迹斑斑的剑刃往地中猛力一插,想要强行稳住随风靡倾的身体,却只是徒劳无功地缓慢滑落,眼看便要跪伏下去。

终究,有两只手四平八稳地搀住宋兰时两臂,颤颤巍巍地,勉力将他扶了起来。

唐斯容轻声叹了一口气,道:“都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了,开口求救能要了你的命么。”

然他当时已经晕厥,人事不知,如果唐斯容仍有未尽的后话,宋兰时也听不见了。

再次醒转,便是在采莲洞。

宋兰时被安置于一宅陋室当中,睁眼便见碧纱窗下水沈烟,朝露沾襟,绿阴幽草,鸟鸣辗转,是一副全然陌生的景象。

他迅速一骨碌翻身坐起,抬手意欲去取墙上高悬的佩剑,却被当时还与他素未谋面的捐酒一巴掌猛地拍了回去。

捐酒扼着他的脖颈,拧眉沉声道:“我在施针。”

宋兰时这才发现自己面上密密麻麻一排银针,星罗棋布,正茫然不知所为,捐酒托起他的下颌,将一根银针缓缓刺入三阳五会穴中,他肤下立时感到酸胀难忍。

宋兰时眼不转、心不惊,兀自仰躺着巍然不动,待得捐酒将银针一一拔去,便俐落翻身下床,啪嗒一声抢剑在手,仓促合袖下拜,庄敬虔诚尤甚:“多谢先生垂怜相救,晚辈来日必当衔铁披鞍,当牛作马以报厚恩。”

捐酒自然看出他急,便无强留之意,只闲闲道:“既然下手治伤,便须对症下药。你伤得虽狠些,却不能只图止血,活血益气的药不能省去。否则丹府正空虚的时候,再雪上加霜地添上一桩灵脉滞塞,不仅治伤不成,反有毙命之险。无论你原先吃了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往后都不要再用。”

宋兰时一一答应、并再三拜谢后,便仗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室外,恰好与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小童温锦年不期而遇。

温锦年心思灵敏,一眼便看出宋兰时初来乍到不识方向,上前一问,果真如此。他便雄纠纠气昂昂地拽着宋兰时的袖摆引路,将人安然送出了采莲洞外。

这一辞别,便是荏苒二年。

两年之间,宋兰时孤身走南闯北,除一个总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斯容形影相随,偶尔薄力相助以外,宋兰时和遥川一派门下诸生,其实并无牵连。

他自然问过唐斯容为何无偿伸手相助,唐斯容却只是笑笑,并称:“你有天赋,师尊需要你这种人。况且这些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又不碍我自己的事。如此日久月长,你总会愿意跟我回去。”

唐斯容眼中的宋兰时微微晃了一下,似乎不知所谓,于是平声疑问:“天赋?”

薄情冷性这几个字在唇畔盘桓一瞬,诸多考量之下,唐斯容最终并未说出口,只是如此说:“性格罢。”

唐斯容亲眼看着宋兰时眨眼之际,周身阴翳重合,星光泯灭,仿佛瞬即便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也似乎正是这短短三字为二人后来的关系定了性,即便唐斯容有意使宋兰时放下戒心,他也只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仿佛始终有一层结界将宋兰时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自己出不来,也不让别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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