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但对此,宋兰时也未予置评,逆来顺受地来者不拒。

毕竟,他虽将全副心思放在确信父母安危这一案上,却向来寡亲少友,孤立无援、举目无亲之下,格外寸步难行。

如此穷途末路的患难之境,若有任何一截枯木可供攀附,对他而言都是大旱当中,幸逢甘霖。

宋兰时原先家底不薄,唐斯容所做不多,除遍寻人脉以外,便是替他手刃那些半道杀出跃马横刀的剽杀之客。

倒不是宋兰时技不如人,只是他举手投足间斯文不坠,即便身处危机四伏之中,仍然讲究刑罪相报,能切人一指、便绝不斩人一臂,非不得已绝不夺人性命,剖判权舆,处处手下留情,风度仁恩和义。

唐斯容看在眼中,实在无法苟同。毕竟今非昔比,往常作君子之风倒是无碍,如今以宋兰时的处境,这种作风只能留下后患无穷,所以未经同意,便跟在他身后一路扫荡,斩草除根,丝毫不留余地。

以上种种,宋兰时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不闻不问,依然故我,以默认成就了放任,后来唐斯容偶尔也会怀疑,彼时的宋兰时是否本就蓄意独善其身,恰好利用了自己的多管闲事,以彼之手借刀杀人。

但这都是后话了。

在唐斯容眼中的宋兰时,多数时候只是默不作声地埋著头,澹漠,冷清,一意孤行。宋兰时本来就话少,自从家逢变故以后,便更加惜字如金,即使开了口,也是言简意赅,从不与人闲话聊天;除却必须逢迎客套的时候,他也实在不怎么会笑。

他确实为人亲和,初识时总给人平易近人的印象,但好似要再往他内心走近一步,便会撞上一层戳不破摸不清的障壁。

以温锦年的童言童语而言,便是“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我在外面敲敲,敲敲,敲了好久他也只愿意露出半个头来”。

唐斯容也说不清,究竟是宋兰时遭逢变故以后性情大变,或者是有些人骨子里本就离群疏远,天性索寞。

两年期间,宋兰时不遗余力地四处访查,报过遥川地方官,登过武陵三千石阶,问过大街小巷、远戚近邻,连有朝一日水底浮尸的心理准备都做足了。

然而大海捞针,杳无音信,再无人见过宋兰时仁柔兼善的双亲。

一日,是夜。

宋兰时一袭皎月不染的绘雪菱纹白袍,独自伫立宋氏宅邸的院落中心,迟迟没有跨步进家门去。

唐斯容衔尾相随,但见檐下露滴为珠,楹上高悬星斗,素云飞流漫卷,还燕衔泥喧拂,明明尚且称得上一句热闹,看在眼中,却只觉冷冷清清。

他不说话,唐斯容也不好开口,只得默不作声地隐步跟随,仰首看河汉倾颓,斗杓斜落,不知不觉之间,好似便如此默默站去了一轮地久天长。

宋兰时伫立院中,月明星稀,唯一片寂寂清辉倾泻在他轮廓锋利的侧脸,眼睫之下,荫翳恍惚,掩盖住那厢本就淡如流水的眼神。

唐斯容不疾不徐地跟上几步,恰好宋兰时眼睑微阖,好似有什么快要满溢而出,但终究什么也不曾落下,只见一缕落寞清风,撩起他两鬓静静垂落的发。

宋兰时仰首向天,一弯弦月倒映在眼底,水波微晃,一眨眼,忽而出声道:“我父亲… 四十五岁时成亲,四十六岁那年,我母亲有了我。”

这个开头似乎将源远出一个冗长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故事,但宋兰时只是这般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便陷入死水一般的沉沉静默。

直到唐斯容歪了歪头,轻巧地将任平生背在身后,俯身问了句“然后呢”,宋兰时方才恍然回神。

“ …同样年岁,别家父母在含饴弄孙时,我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齿儿童。许是晚年得子,父母视我逾重,操蹈、云为、诗书、琴剑,无不亲力亲为,灯传钵授,未尝有怠。但他们终究是老了。后我年届十二,即便离乡客寄,我从来也不敢走得太远,总希冀偶然一曲惊别绪,二老仍在故乡中。”

“桑梓之地,父母常在。我没有家了。”

他说得很平静,半夜江声、春雨鸣廊都比他的那无波无澜的语调要惊心动魄,但仿若闷雷敲打,他还是低了头。

唐斯容喉中微哽,本欲安慰他滚滚长江东逝水,人影不随流水去,最终张一张口,只是黯声道:“天涯海角,你可以继续找的。”

恍若未闻,宋兰时一步一步向前走,拾两阶而上,最终在阶前撩袍跪下,淡云清辉染其衣襟,袍裾如奔流之水滚滚而落。“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兰时未曾有一刻侍奉膝下,略表寸草之心,愧受重恩,原不敢再叨扰父母清净,但如今事犹未了,唯忝颜请父母受时儿辞面之礼,待尘埃落定以后,再舍奠于祢庙。”

话音落地,稽颡礼后,又举手加额,长跪而伏拜,方才撩袍起身。

他像是多待一刻都会窒息似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甚至不察足下阶梯,重心不稳地几乎以面及地。

唐斯容慌忙上前扶稳。

宋兰时借以其力,略微直起上身,双目通红,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踉踉跄跄地仿佛两腿不受自己控制,唐斯容手忙脚乱地搀着他跨过门槛,直到门外。

宋兰时终能稳住身形,展袖凌空御剑而起,毫不留恋地直奔桃源。

唐斯容回过头,但见更深露重,虫鸣室幽,月出烟暝,风传玉漏,足下人影颀长。

一串风铃落地,寂寂寥寥体躺在阶前,再无回响。

如果可以,想必宋兰时也不愿使这段漫漫等待从无期变成有期。

唐斯容又独自在宋氏门前站了片刻,最终才回过身,整襟正衣,俯首一拜。

拜完以后,他便落笔袖间,画上一颗熠熠金星,华光一闪,追逐宋兰时的背影而去。

大约走了七日七夜有余,几乎可谓风雨兼程、马不停蹄,途中天色由晴转阴,乌云密布。

宋兰时生性不畏水,身闯滂沱大雨之中,却只如面临霂霡,轻轻展袖便使周身衣袍簇然一新,只苦了一路紧赶慢赶、彻底淋成落汤鸡的唐斯容。

所幸,待赶回桃源以后,这雨也差不多见消停了。

由于还需要将这一身淋漓夜雨清整干净,他便慢了宋兰时一步。

待他发现那一道纤尘不染的天青色身影,宋兰时已然蹲伏在一户琼楼玉宇高墙之上,袍裾飞扬,猎猎如一枝招展的柳叶青竹一般,仿佛高可戛云。

唐斯容没有立即跟着窜上墙头,不紧不慢地将这一处富丽堂皇的气派宅邸上下打量一遍,但见风中夜雨新残,檐下霤如绠縻,蜗涎蜿蜒弥阶,墙角修竹亭亭。

他原乡便在桃源,对于黄氏府邸自然不算眼生,也能大约想见为何宋兰时一迳披星戴月,在辞乡以后立即启程专门夜访此处。

仿佛当这是在自己家里,唐斯容在满地水洼中闲庭信步,踢踢踏踏,很快便有守夜的数十位奴仆循声找来,口中惊天霹雳的“捉贼”二字都来不及喝出一半。

唐斯容笑着俐落一抬手、再迅速一沉臂,乾坤袖中立时银光毕现,犹如挣脱弓弦的数十道箭芒应声齐发,准确无误地插入每一位奴仆的咽喉。

那数十仆从连哼都来不及哼出一声,几道炫目光刃已然穿身而出,浮银谽谺,接二连三地无声地钉入墙壁之中,正在宋兰时脚下。

唐斯容哼了一声,“小屁孩儿对付偷药草的小鸟用的飞刀,用在没有修为的凡人身上,其实也绰绰有余了。”

宋兰时只是垂目看了一眼,无动于衷,仿佛扫见一株草芥临冬枯萎,未曾着意分神此处,很快便重新将视线落在主府窗下。

唐斯容提了提衣摆,干净俐落地纵身上了墙头,轻盈如燕,蹲在宋兰时身边。

他垂目,便见淙淙悬澑之下,室内半卷竹帘,青灯如晦,炉烟微熏,窗前一对茕茕父子。

那位父亲臂弯中搂着襁褓婴儿,仿佛正在依依哄睡,眼底慈晖温柔,眼眶几乎盛不住那静默而汹涌怜爱之情,快要满溢而出。

唐斯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哦,这是黄彦霖的儿子。你没见过,如今掐指算来,也快满周岁了。”

宋兰时眼神清冷,半晌,沉声:“我以为黄敏仲是黄氏独生。”

“是… 原先黄敏仲确是黄氏独生不错。所以你算算日子也知道,他这个小儿子是黄敏仲失踪以后,求神拜佛,盼天盼地,好容易才有的。”唐斯容笑道:“黄彦霖如今就这么一个指望,捧在手里怕摔了,躺在床上怕硌着,可不是心尖尖上的肉么。怎么,你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见他与幼子其乐融融,安然序天伦之乐事,又于心不忍下不去手了?”

宋兰时闭一闭眼,并无答言。

唐斯容姑且想过,这一幕或许会使宋兰时忆起与双亲离散、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隐痛,或许他急怒攻心之下,丧心病狂,会将这一屋子的无论男女老少鸡猪牛马花草树木屠得片甲不留。

然而,他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宋兰时雷打不动的沉默安静,兀听廊暝萧瑟,静观瓦浮轻烟,唯一可以称得上一句失态的反应,也不过是微微绷紧的后腮罢了。

唐斯容仰了仰脖颈,眯起眼睛,慵懒道:“你若无意动手,这人的活口遥川是要的,或许可借其一用。你若有心除之而后快,我也不会拦你,倒也乐得作壁上观了。”

宋兰时暗声道:“我会动手。但想请唐公子助我一臂。”

唐斯容讶然转眸,仍然压着声音:“他是个文弱儒人,不习武不修仙,身上没有半分本事,其他看苑侍卫也已收拾干净,再不动手人都尽凉透了,你一人去对付他绰绰有余,还需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在下颌阴影笼罩的暗处,宋兰时喉间一滚,“捂上小孩的眼睛。”

唐斯容张一张口,说不出话,仿佛突然被人扼住咽喉,喉中失声。

倒不是宋兰时这话算什么分外之请,只是那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为何捐酒一眼便相中了宋兰时,自始至终坚信此人天赋异禀。

即便他再三强调,宋兰时有时优柔寡断又妇人之仁,可能难堪大用,捐酒依然坚持己见,千方百计地要将之网罗。

唐斯容叹了口气:“举手之劳。即便你不提,这件事我向来也都是要做的。”

宋兰时微微颔首,转眸看他一眼,那是唐斯容首次在他那双永远看不出阴晴的双目中,窥见几分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风雨初过,徐飘凉飔之中,唐斯容又似偶然想起什么,蓦然回首,漫不经心道:“遥川中的童养弟子,大同小异,多数都是这么个来历。有小宋你这样的师兄,他们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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