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咬枝一愣,结巴起来:“我,我……”
但其实她大脑一片空白,都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嵇照云’不那么生气。
她只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还瞒了‘嵇照云’那样久,因此‘嵇照云’当然有资格生气了。
陆咬枝用手指绞着袖子,语气低低的:“对不起。”
直到见到了陆咬枝这副满怀愧疚,小心翼翼与他道歉的模样,嵇照康才从满腹的失落和伤心中缓过神来,他偏过头,不忍看到陆咬枝:“抱歉,我不是不相信你,当时你喝醉了酒,也是太想我的缘故。”
陆咬枝摇了摇头,随着她的摆幅,挂在长睫上的晶莹泪珠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
此事源头说来说去都是他,嵇照康叹息,上前拥住陆咬枝,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道:“我刚刚只是有点吃味而已,我还不知道你和照康的关系吗?不然,我们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为何你偏偏喜欢的是我?”
他合上眼眸,忍着心尖滴血的疼痛。
嵇照康道:“我知道照康的性子最稳重不过了,其实是他也没什么关系,倘若我不在了,由他照顾你的往后余生,我也可以放心。”
陆咬枝一下子瞪大了眼,道:“你在说什么?”
嵇照康一怔,颌线发紧。
陆咬枝靠在他的怀里,一无所觉道:“不谈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就是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我也不会和照康在一起的。”
嵇照康眼尾垂下,道:“枝枝,我在与你说心里话,你不必着急避嫌。”
“我说的也是心里话。照康可是你的亲弟弟,没了你后,我怎么可以嫁给他?何况他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日日夜夜都要对着和你相似的脸,我不忍,我可能在很长时间内,见也不愿见到他。”
陆咬枝说得很认真,嵇照康可以听出来,这确实是她的心里话。
嵇照康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声音也飘若飞羽:“可你若是嫁给其他男人,我不放心。”
陆咬枝笑了,道:“照云,你现在不是正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想那些没可能的事做什么?”
在陆咬枝的眼里,死去的是嵇照康,和他在一起的是嵇照云。
也只有如此,嵇照康才可以将她拥入怀中。
嵇照康认命地闭上了眼。
*
陆咬枝有几日没见到‘嵇照云’了。
陆月熙帮她过来绣喜帕,坐在窗台下,随口问道:“姐夫呢?”
陆月熙比陆咬枝小一岁,今年已二十,仍旧云英未嫁,穿一条素白的绢裙,盘着简答的发髻,鬓边簪着一朵白玉兰。双十的年华,穿得这般素洁清雅,不知道的说她心静,知道的都晓得她在为嵇照康悼念。
陆咬枝的绣工平平无奇,喜服是绣不了的,就是连喜帕都得请陆月熙帮忙。
她看着堂妹在阳光下熟练地穿针引线,阳光在她的手上浮起跃金。
陆咬枝也是随口,道:“太子在云州,他过去了。”
陆月熙诧异:“去云州了?”
陆咬枝在她的诧异神色中,微垂了眼。
她觉得‘嵇照云’还是有些在意她和嵇照康的事,可这件事又怎好在陆月熙面前说出来。
毕竟陆月熙是那样喜欢嵇照康,哪怕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还愿意这般素裙素钗,悼念他三年。
陆咬枝便把话头扯开:“你呢?听说二叔又在给你相看了,你又一个都没瞧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陆月熙苦笑道,“也不是诚心不想嫁,只是每见一个,都不自觉在心里与嵇照康比较,比着比着,我就不愿意了。总觉得不大甘心,见过人间琢玉郎后,那些顽石就难入眼了。”
陆咬枝咋舌:“嵇照康有那么好?比小陆大夫还好?”
陆月熙道:“我知道你很怕嵇照康。可是你想,他与我们一般的年纪,就能给你改文章,说明他的学问和先生一样好。他有责任心,关心你,才会来管你,而且你不觉得他讲的话很有道理吗?跟他在一起总是可以很心安,因为你不用担心他会做不好的事,让你不喜欢,还会细心地照顾你的方方面面。”
陆咬枝笑道:“听上去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爹。”
陆月熙知道自己和堂姐之间看男人的眼光总是达不成一致,只笑笑,道:“我知道在你心里,姐夫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他肯陪你玩,陪你闹,我也很羡慕你们之间的感情。”
陆咬枝眼神一黯。
陆月熙察觉到她的神情,道:“你和姐夫吵架了?”
陆咬枝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吵架倒是没有吵架,但他离开越州之前,我们起了些矛盾,因此我有些怀疑他去云州,是为了避开我。”
陆月熙道:“你们是因何起矛盾?”
陆咬枝说得有些模糊:“就是王家故意散播出去的那些话。”
陆月熙其实不大相信,因为那些话自‘嵇照云’回来后就没有断过,他既然还肯向陆老爷求娶,说明‘嵇照云’其实不在意那些谣言。
大抵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但陆咬枝不愿说破,陆月熙便也没有追着问,只道:“堂姐,你要不要去云州找姐夫?”
“嗯?”陆咬枝从未想过要去云州,有些被惊到了,道,“他是去太子,有正事,我去像什么样子?”
陆月熙笑了一下,道:“叔叔在云州也有产业,你便当作去那玩玩,或者无意间在他面前经过,若是他见到你,肯主动来找你,那就是没生气。”
陆咬枝心思一紧:“若是没有来找我呢?”
陆月熙道:“他若因为那些谣言不肯来找你,那这个男人,不嫁也罢。”
陆月熙笑吟吟地看着她,陆咬枝心里一沉。
她与嵇照康那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要计较点的,便是小叔子与小嫂嫂交往过密了,若大度点的,便只会将它当作一个意外。
陆咬枝很难说清楚现在‘嵇照云’是哪种想法,那日他确实与她说明了,他并不在意,相信无论是她还是嵇照康,以他们二人的品性,都不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来。
可‘嵇照云’当真不在意吗?
要知道,他以前是常常吃嵇照康的醋。
在嵇照康还没有变成后来那副严肃老古板的模样之前,他只是个敏感纤弱的孩子,比之嵇照云动不动就上去与嘲笑他的人厮打在一起不同,嵇照康总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仿佛听不到那些孩子骂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因此,在最开始,这对兄弟刚刚到陆府时,陆咬枝其实更照顾嵇照康些。
她把省下的零嘴偷偷塞给嵇照康吃,替他教训克扣他的丫鬟婆子,还撸起袖子与嘲笑辱骂他的顽童干架。
这些事,嵇照云一直到与她在一起了,都还记在心头,酸溜溜地说:“就连雷雨天,你都会担心照康睡不好,抱着枕头找他,有想过我一次吗?比起照康,我就是那根没爹没娘没人爱的小白菜罢了。”
陆咬枝推他一把:“你少来。”
那时她以为嵇照云只是随口一说,闲话逗趣一番罢了,毕竟哪家亲哥哥不愿看到自己的弟弟过上松快的日子。
直到后来,嵇照云执意要从学堂离开,跟着陆老爷学习做买卖,陆咬枝有些不解,她一向知道嵇照云是个骄傲的,商户天然一等,好好放着科举不走,他又何必去行商?
陆咬枝特意找嵇照云谈了这件事,本意是劝嵇照云重新回到学堂去,结果嵇照云很不耐烦地‘啧’了声:“我念不过照康的。”
陆咬枝道:“读书是为了你自己,何必与人攀比。”
嵇照云嗤笑了声:“陆咬枝,你真该拿面镜子,照照你看嵇照康给你讲文章时,你的眼神。你确实是怕他,可你也敬重崇拜他,你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你知道我看到的时候有多嫉妒吗?”
陆咬枝愣了一下,他突然提起她看嵇照康的眼神,让陆咬枝很是失措。
因为她根本没有注意过自己的眼神,一时就算想要否定也否定不了,何况嵇照康学问真的很好,她确实也很敬佩他。
但她没想过,嵇照云会这样在意这件事,只能向他解释:“但我与照康之间当真坦荡无比,没有其他的。”
嵇照云嗤笑了声,说了句让陆咬枝听不懂的话:“你猜他为何要向老师举发我们看春宫图的事?”
陆咬枝懵懵地看着嵇照云。
嵇照云道:“算了,就知道你听不懂。”他手臂揽住陆咬枝的肩,道,“枝枝,以后离照康远些,我只生了他一个亲人,我不想与他反目成仇。”
后来,嵇照云要去陇西,他要陆咬枝等他,并且向她承诺,不出三年,给她一个将军夫人当当。
他说得豪情万丈,陆咬枝听得泪雨涟涟,唯独嵇照康面无表情地在院子里浇花。
嵇照云从窗户往外望去,正好看到广袖垂地,黑发用白发带束于脑后,眼眸温润的少年。
同样的一张脸,却因为气质格外出挑,嵇照康的书卷气与贵气都快满溢出来。
嵇照云在这时候,觉得格外比不上自己的亲弟弟。
他迟疑了一下,转过来,目光落到了陆咬枝的身上,半晌,道:“枝枝,我走前,能否和你拜个天地?”
其实那天红烛垂泪,窗户重重压沉时,连陆咬枝都发现了映在窗户上的高大身影绝非却玉,而该是嵇照康。
只是女儿家羞涩,只装没看见,将脸窝在枕头里,觉得自己的脸都快丢尽了。
嵇照云亲吻她的肩背,从蝴蝶骨到肩胛骨,吻得特别动情,他道:“枝枝,这下没人与我抢你了。”
虽然嵇照云从未明说,但陆咬枝还是察觉到了他将嵇照康视为了情敌。
陆咬枝觉得这个想法非常荒谬,毕竟嵇照康喜欢的女孩是文静有才情的大家闺秀,与她根本
不是一类人,而且她也不喜欢嵇照康,两个不喜欢的人,又要如何在一起?
因此陆咬枝思考了很久,只能将嵇照云的心思归结于他心底浅浅的自卑。
嵇照云是骄傲的人,可在学问上,被嵇照康压得太死,所以才有些自卑,将嵇照康当作了假想中的敌人。
如今一晃四年过去了,嵇照康也死了,陆咬枝本以为‘嵇照云’已经可以看淡这些了,但从前些天‘嵇照云’的反应来看,事情并非如此。
哪怕嵇照康已经死了,‘嵇照云’仍旧很介意这些事。
陆咬枝想,这云州,无论如何她都得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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