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燎原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住处的。
好像一切都停在了某个瞬间,很遥远,很不真实,直到他吐倒在地,所有的记忆如洪水一般奔袭而来,脑子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我看见一只猛兽,吃了一个人。
半兽陆吾再怎么珍奇再怎么生有人面,在乐燎原心中始终是一只兽。他看见这个兽轻轻一扫,辅以前爪,就轻轻松松地将一个踉跄倒地的人死死按住。人的挣扎在此刻如此无力,如绵羊一般荒唐可笑。半兽陆吾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从他的脖子下嘴,一口吞掉了脑袋,然后是四肢、躯干,熟练到吃完嘴边都不沾血,还能用人面微笑,就像食用了一顿饱餐,轻轻打了个哈欠。
乐燎原平生所见亡故之事不知凡几,却从未有一桩如今夜简单、粗暴,不值一提。
他曾经觉得自己很麻木,现在却觉得要是真的麻木就好了。
呕吐真的太难受了。
可他完全止不住,哪怕头一歪,睡过去了,都能被胃里的抽搐再度唤醒。
他发起了很严重的高热。
意识断断续续,浆糊一般,却始终停留在人体消亡的一刻,像无限循环的噩梦,永世不得挣脱。
那个人的亡魂问他,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对不起!”
乐燎原突然惊醒,好像还能听到自己叫声的余音,他看着眼前的乐白,满脸惊恐。乐白更温柔,轻声说:“醒了更好,郎主来看你了。”
这一声无异于恶鬼索命,乐燎原大叫:“我不要见他!”
乐白无奈,眼看还要再劝,乐燎原极度抗拒:“我绝不会见他,让他走!”
乐白很为难,乐燎原缩在墙角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今天让他进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乐宴。”
他知道自己在逼迫乐白,但乐白应声而去的时候,乐燎原还是为自己长长舒了一口气。
乐燎原无意识地盯着屋顶,直到乐白再度归来,乐燎原又盯着他。
任谁被这么盯着都会感到不自在,乐白生怕再度激怒他,声音放的更低:“郎主走了。”
乐燎原说:“你也走吧。”
乐燎原的目光一瞬不瞬,乐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回望,他看着乐白的背影,和后生桥下素未谋面的人影重合。
乐白不知道他是多幸运的人。
“想进乐氏门,先过后生桥。乐氏从前没有这样的规矩,全因一人之故,现今如此,未来又如何?”
乐宴言犹在耳,像无数循环的咒语。
不要再说了!
陷入后生桥的人仿佛变成了自己,没有猛兽,却有无数金光大字漂浮,都是乐宴说过的话,仿佛随时可能以泰山压顶之势落下来。乐燎原很害怕,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他的身体越缩越小,好像这样就令自己从这里消失,但是他看见脚边的地方开始融化,炙热席卷了他……
水,好想要水。
他什么都看不见,白茫之中如同对虚空发出祈祷,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痛苦的求生的念头,想要水,想要凉意,想要一切一切可以令自己解脱的东西。
然后他真的得到了。
好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乐燎原舔舔嘴唇,过干之后的湿润有迹可循,他好像获得了一点真实的力量和信心。下一瞬,他在虚空中落了地。
乐燎原睁开双眼,屋内只有一盏暗灯。
乐白趴在桌子上,很快感觉到乐燎原醒了:“太好了,小公子你终于醒了!”
乐燎原笑了一下,只是没什么力气。高热应是退了,留下深刻的脱力感。乐燎原记得自己明明把乐白赶走了的,不由得轻轻捂住了脸,说:“谢谢你。”
乐白不太好意思,凑过来看了看乐燎原的样子,说:“……看来的确是好了,小公子整整睡了一天,之前怕小公子继续受寒,如今可要打开窗户透透气?”
乐燎原点点头,窗栏推开,可见窗外盈盈夜色。乐燎原看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夜空中红色彗星的轨迹。
越来越淡了。
但是他看见了,像一个钩子,把病前所遇的重重事端又勾了起来。
要来的挡不住,树欲静而风不止。
乐燎原看乐白乐宴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感谢你照顾我,你想说什么?”
“不敢贪功。”正好送了个话头到乐白身上,乐白眸光闪烁:“……是郎主。郎主亲自喂药,还说……还说等小公子醒了,就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乐燎原按了按太阳穴,感受是真实的,偏偏是此刻最不想面对的。
拖了一会儿,乐白说:“小公子的药一日三次,白日里用了两次,半个时辰后还有一次。”
避无可避,乐燎原不作他想,仍旧保持着半坐撑头的姿势,问:“乐宴呢?”
乐白颇为不满,说:“一日都未见他。”
这才是乐宴。
铺垫已足够,乐宴不会在此刻继续逼他。
乐白说:“小公子想见掌教吗?”
乐燎原这下被乐白牵动了注意力,难免有些奇怪:“你平时挺喜欢掌教的,怎么今日提起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乐白更嘟一张嘴,说:“就是他把小公子带回去的,小公子病成这样,他却只顾玩乐!”
乐燎原皱了皱眉:“谁说的?”
乐白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乐燎原晓得了,说:“勿要轻易议论掌教。”
乐宴之心性本事,都不是乐白可以随意开罪的。他看着和如春风,一旦出手,便是致命一击——
关于乐宴的行为,乐燎原是猜过千遍万遍的,到最后仍旧出乎意料。
他是真的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在众目睽睽之下试过了乐燎原的喜好。
金银财宝他不受,珍奇猛兽他不爱,可人活于世,终有心之所系。乐宴以人命鲜血开路,摸到了他心脏最深的地方。
乐宴精心设计的陷阱,乐燎原怀着谨慎跌进去,一点都不冤枉,是真正的心悦诚服。
乐燎原很想和他说,那些人与我何干,我并非是个什么好人。
但是没用,他已意识到,他不可能忘记在后生桥看见的事情。
物伤类己。
乐燎原活着,就不可能不怕。
乐燎原摇摇头,把乐白支走,只当需要静养顺便等到乐昭郎,实则必须好好想明白一个问题——
他一直不愿意想的,乐宴,还是乐昭郎?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乐燎原在此刻又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哪知半坐在床上,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房间里的灯多了两盏,幽幽照在乐昭郎脸上,乐燎原惊醒一刻,简直是惊悚了!
他自知失态,但是乐昭郎岿然不动,一味端着汤药,还维持着要喂他的姿势,说:“你魇住了。”
他不说还好,乐燎原心想,最大的梦魇,不就是你吗?
他所见的乐昭郎,自红色彗星出现夜空时从天而降,出于鼎盛之家,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纵然有一些鬼蜮心思,亦不过人之常情。
他其实不怎么畏他。
如今可真像一个无知造就的笑话。
乐燎原直视他的眼睛,乐昭郎一动不动地任他看着,眼波似沉寂的湖。隔了很久,乐昭郎重新舀起一勺药,准备喂他。
“药要凉了。”
“怎劳郎主亲自动手?”
两个人同时开口,乐昭郎侧坐在床边,手还没来得及出去。不似戴凤凰花时的手段青涩,乐昭郎说:“正公大人病时便是我亲自侍药。”
正公大人知道你把活人丢去喂野兽吗?
但乐燎原此刻畏他畏的紧,笑是笑不出的,只得勉强支身想要自己把碗接过,说:“我不过是一个冒牌货。”
乐昭郎看着他,乐燎原说;“你知道我贱命一条,从小到大我想活着,不敢生病。别说喂药了,我幼时甚至没有被人抱过。”
他把自己放在低贱而廉价的位置,可恰如乐昭郎所说的,他骨子里尖锐的一面又显露出来,决绝而不可动摇。
乐昭郎把捧着的药碗放在膝上,乐燎原方才意识到这一点。乐昭郎不再看他了,侧过了身,他本就生来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孔,此刻却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线条模糊,连声音都变得含混不清:“我知道你去过后生桥了,乐宴对你说了很多话。”
是真的不解,还是并不放在心上?
但他已知乐宴掐到了乐燎原的命脉。
这话无异于在说,你要选乐宴了吗?
性命攸关,乐燎原几乎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他在疯狂措辞,但更疯狂的是乐宴说的过的话,那些有关乐昭郎的过去,正不可抑止地在此刻涌入脑海,占领思绪每一寸地方,令他眼中的乐昭郎硬生生割裂成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形象。
“很多年前,乐氏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修真界重天赋,天赋唯一可循的规律是血脉传承,所以乐氏除了本家弟子以外,只收修真界家族传承三代以上的投奔者作为外门弟子,那些身世不清的、父母早亡的、根基不够的……哪怕走投无路以死相求,也不在乐氏的考虑范围之内。”
“直到一个小孩子的出现,他那时候大概这么高,”乐宴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说是快六岁了,看着只有四岁多一点,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就和两片树叶子盖在身上差不多。两只腿就像芦苇杆那么细。”
在充满血腥气的后生桥上,在见了猛兽吃人的异象之后,乐宴还能娓娓道来。
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乐宴正要一层层亲手扒掉乐昭郎的画皮。
尽量写的清楚了,怕有的宝子看不明白,再解释一下目前三个人物的行为动机和逻辑
乐燎原:现在他就是乐昭郎的棋子,乐昭郎为了家主之位肯定不会动他,加上他能看见凌波卷,在乐昭郎暂时看不到的情况下,都是他活下去的筹码。但长期来看,遗孤的身份和能看见凌波卷的特质很容易反噬他,他必须能找到保护自己甚至可以反制乐昭郎的东西。乐宴送上门来,乐燎原一方面想从他那里套套乐昭郎的短板,一方面乐宴要是真能把乐昭郎干掉,他反水也不是不可以。
乐昭郎:对受是利用加观望的态度,不阻止乐宴和受接触一方面是他明面上没有立场阻止,另一方面他在占优势的情况下也想看看乐宴到底要做什么,乐昭郎和乐宴的矛盾很深刻(后续会陆续提到),按身份来说乐昭郎目前动不了乐宴,但是说不定乐宴多蹦跶就可以了
乐宴:直接目标就是抢家主之位,本来可以直接抢的,但是乐正公又有遗言,但是这个遗言又把乐燎原推出来了,乐宴就想借乐燎原的身份,等同于让乐燎原做他的傀儡。乐燎原是乐昭郎带回来的,一开始肯定依附于乐昭郎,不管是送礼物还是带他去后生桥,是乐宴不断投其所好和试探乐燎原的过程。乐宴是个很会的人,乐燎原不轻易入瓮,他就能不断调整自己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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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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