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徐氏先上前，是正统家主的一双儿女，徐有年生的相貌堂堂，徐其蓝更是少女初成，如芝兰玉树一般，一双眼睛明珠璀璨，连日光相照都要退却几分。

徐有年代表徐氏送上礼单，自是先向乐昭郎致意，然后目光滑向一旁慧夫人，亦是不卑不亢的问了声好。

贺礼自徐氏黄金纹旗帜下流水一般送出，徐氏随从一一报出，乐燎原听了在心中冷笑——东西虽多，价值却不及昨日何氏所增。

再看何冲冲，何冲冲心中亦有数，果然眉头舒展了不少。

徐氏之后便轮到冯氏，冯氏两兄弟十分相象，乍一看就如孪生兄弟一般，凑近了才发现还是差了几岁的，性情也南辕北辙。

冯原深沉稳端庄，冯原落肆意跳脱。

冯原深代表冯氏送礼的时候，冯原落直往天上看。

乐燎原也往天上看了一眼，四大世家的旗帜遮天蔽日，和天又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多看几眼天下的人。

恩州冯氏的标志被称为五音纹，是由五个很像音符但又不是音符的小图案共同组成的环形图案。

以乐燎原的眼光来看，四大世家的标志之中，除了先入为主的乐氏红花纹，就是五音纹最好看了。

冯氏的人也好看。

唯独有一样，冯氏的礼队中俱是男子。

三大世家前来礼贺，都是遣了门中翘楚作为礼队，又为了和世家子弟相和，俱是年轻弟子，其余两家都是男女混有，可见修真世家中并不如凡人一般讲究男女大防。

难道冯氏门中一个出挑的女弟子都没有吗？

乐燎原不由得再多看两眼。

乐燎原看冯氏的人，冯原落看他。乐燎原发现了也不避，就这么和冯原落对上了。冯原深只比何冲冲大上两岁，看着就没那么天真了，又不似个成人的样子。两个人第一次相见，没有任何意义的，虽然没有争斗之意，但就是没有人退让。

凉州徐氏在前，恩州冯氏的贺礼自然不会比徐氏更好更多。乐燎原听了勾唇一笑，冯原落眼睛一转，跟着嗤起了自家。

冯原深大概察觉到了，和乐昭郎说话间偏头看了一眼，冯原落躲迷藏似的身形一晃，冯原深深知冯原落的调性，无奈说道：“原落自小就是个跳脱的性子，让郎主见笑了。”

乐昭郎笑了一下，笑意和日光一样浅淡，眼光一扫乐燎原，说：“难得小公子和他相投。”

乐燎原被突然点名，浑身一颤。

乐昭郎说：“你若愿意，待会让冯原深和你坐一案。”

乐燎原立刻说：“不必了，不合规矩。”

他心中还是有些忌惮的，不是来源于冯氏，而来源于乐昭郎。

他不想，乐昭郎就没有强求。只是冯原落一双眼睛看着他，似一只狼犬。

冯氏五音纹以茶褐色为底，在四大世家中最显端庄沉稳，冯原深就是代表，哪知还能出冯原落这样的人物。

乐燎原原本觉得他好玩，现在才觉得他有趣。

四大世家到齐，午时正刻，家主继任典礼正式开始。

乐燎原站在祭礼台的最高处，等着乐昭郎步步登高而来，眼见他焚香，叩拜。

有一些祝词，但乐燎原并不关心。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祝词结束之后，将两份化作实体的凌波卷亲手交到乐昭郎手中。

没有很多的流程，只是一个简短的仪式。

这事儿本来轮不到他，是乐昭郎钦点了乐燎原，按理来说应有乐氏长者来做，但乐氏长辈大多血脉偏远，再加上乐昭郎的身份——

乐燎原心知其中有一些忌讳，加上由乐燎原亲手送出，亦显两人亲近。

太多人了，乐燎原会担心自己做不好，乐昭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细微的抖动就消失了。

这一刻的乐昭郎和他所见的那一刻都不一样。

心愿得偿，万死无憾。

他几乎陷入乐昭郎的眼睛里，十数年的过去在乐昭郎眼中飞驰，从一无所有的穷苦小孩，到人人惧怕的乐氏家主。

乐燎原不懂他对于乐氏的执念，但这一刻，他看到了这个执念的分量。

自是比他想的要重的多的多的多。

乐昭郎牵过他的手，举得很高。世家旗帜在他们脚下飞扬，仿佛所有地位和荣光都可以与彼此共享。

乐燎原闭了闭眼睛。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但乐昭郎对于乐氏的执念是最真实的，此刻的幻觉就是假的。

都是假的。

乐昭郎看向他，不是没有动容的。

他很少有这样动情的时刻，乐燎原跟着他笑，心就越发冷。

高处不胜寒。

乐燎原在戏文里听过这句话，也许就是他现在的感觉，是他站的过高了吗，可是乐氏遗孤，就该站在这里。

乐昭郎携着乐燎原一步步走下来，他手攥地越紧，乐燎原的手就越凉。

乐昭郎此刻是极温和的，问他：“是上面风太大了吗？”

乐燎原摇了摇头。

乐昭郎取下家主披风披到了乐燎原身上，乐燎原来不及推拒，只能僵硬地拉住颈边的系带，僵硬地说：“……这是郎主的心爱之物。”

乐昭郎说：“不过是物件而已。”

乐燎原看看披风，又看看自己，没有再说话。

家主披风是物件，家主之位却不是，乐昭郎看重家主之位，胜过任何。

自然也胜过他。

乐燎原觉得不该这么比，他只是很清楚地看到——只要他还有可能威胁乐昭郎的家主之位，他和乐昭郎之间就永无安宁。

笑意会消散，温和会消散，什么都会消散。

那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乐昭郎的，但孰轻孰重，没有一丝丝逆转的可能。

乐燎原又警醒起来，仿佛乐宴死后的这几天才是一个完整的梦，现在又到了梦醒时分。

乐燎原斟一杯酒，以前所未有的最好的笑容贺乐昭郎：“恭喜昭郎正式承袭家主之位。”

乐昭郎紧紧握住他握着酒杯的手，谢意和他的执念一样真。

乐燎原一饮而尽。

乐昭郎只喝了乐燎原所敬的这一杯酒，面对世家的再度道贺，只有微笑，手中酒杯却再也不曾举起来。

他已承袭乐氏家主之位，凌波卷五中有二，其下不言而喻。

图穷匕见，原来还有这一出。

乐燎原亦带微笑，冷眼看着一切。

唯独冯原落，站在远处，像个没事人似的，看看乐燎原，又看看天。

天不可会帮他们过这一关。

徐氏和冯氏的家主不来参加乐昭郎的继任大典，未必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

徐有年往后推了一步，硬是把长辈慧夫人让在了最前面。慧夫人还是那副温和沉静的样子，说的话不痛不痒，倒是把正题引出来了：“先乐正公凭两份凌波卷登位仙督，郎主不仅继承家主之位，亦继承先乐正公最宝贵的财富，可喜可贺。”

乐昭郎说：“我自幼为正公祖抚养长大，对正公祖最是尊敬。我心中的乐氏家主永远是正公祖，若要改口，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不用叫他家主，可以改口叫仙督。

但是徐有年只做不知，说：“郎主对先乐正公深恩难忘，是我等楷模，我愿代徐氏敬献乐正公一杯。”

说完当即自饮，自饮完就退后一步。

乐燎原想这也是个妙人，这就当完事了。

冯原深更是个不愿出头的，有徐有年珠玉在前，正好跟上这杯酒：“我父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必要替冯氏表达对先乐正公的尊敬，小辈敬献！”

说来说去，就是不愿认下乐昭郎的仙督之位。

乐昭郎心知肚明，如今他是乐氏家主，这些人虽与他同辈，地位却不相等，不应也是正常。

乐昭郎就此揭过，乐燎原听见微不可查的松气声。

现在就放心的话，未免太早了。

乐燎原如今深谙乐燎原处事风格，早晚还有回转的时候，不在此刻，就在来时。

祭典后设清谈会，仍在祭礼台下广场，以四大世家为主，并观礼的修真界诸人。乐氏为中，左侧下首是兖州何氏，右侧下首设两案，前案为凉州徐氏，后案为恩州冯氏，散修另有后排入座。

两份凌波卷碎片，本已隐入乐昭郎骨血，如今又被召唤出来。

祭礼台高处隔得远，并不能眼见分明，如今就在乐昭郎手上，自然引人注目。

乐昭郎从乐正公化剑中取出的那一份，化作小小化剑模样，从乐燎原处拼凑而成的那一份，则保持着乐燎原给他时候的样子，也就是荆棘儿最初给到乐燎原手中的，一个完整的木简形状。

乐燎原坐的近，隐隐可见化剑和木简别有洞天，但他没有灵力，所以也无法确定是真的看见了，还是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乐昭郎给他手上和头上都输送过灵力，乐燎原不是没有借以用之的想法，但只能当做念头转了转，因为不得其法，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乐燎原暗笑了一下，要知修真修真，离不开一个修字，还真当心催意动，心想事成？

说不定乐昭郎的灵力早就在他身体里化散了，还可能根本就不听他的使唤。

这世上哪有触手可及的事情。

乐燎原片刻之间转过这几个念头，心神倒是出奇的平静。乐昭郎手握两份凌波卷如同把玩，乐燎原左看看又看看，看到乐昭郎腕下的一截伤痕。

乐宴当初并未伤到他这处，乐昭郎这几日也没有受伤的可能。

这伤口太新了，仿佛乐昭郎来不及发现，所以也来不及用灵力掩饰。

在乐燎原想的更明白之前，乐燎原假意咳嗽了两声，替乐昭郎拉下了袖口：“风大，郎主小心。”

乐燎原垂眉，正对着乐昭郎伤口的位置，从乐燎原的角度，能看见伤口倏而愈合，就像从未出现过。

真奇怪。

乐燎原这时候又不由得想，他手脚极快，可以确定乐昭郎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眼伤口的位置。

除非他心中有数，只是真的没来及的确认。

乐燎原突然反应到这伤口是怎么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