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亦行低头对小谢说:“我二叔从灵界回来了。”
小谢面无表情地收了手中不断挥砍的桃木剑,三月的天莺飞草长,柳烟花雾,他直直的看向裴亦行:“你要跟他走吗?”
裴亦行身姿清扬,浑然一派疏狂意气,闻言也不急着回话,微微一抬手唤出他的仙器长枪鸣泷,斜刺刺踏上去从树顶飞跃而下,不经意间梨花便落了满身。
抬手拂去,他握住了小谢的肩,恣意一笑:“我才不跟他走,我不像你,去不去灵界的四大仙宗对我来说都一样。你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去。就算四大仙宗不要我,我也跟你去,我给你当小丫鬟、小杂役!”
小谢直到这时才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模样,他自从筑基便开始疯长,全身的养分都长到了个子上,整个人瘦筋筋的,加之脸色的苍白,有了一种天然的冷意。
收枪背于身后,裴亦行又道:“我二叔这次回来,带着朱雀圣君周放一起,你要不要去见见?”
小谢眼睛立时就是一亮:“朱雀圣君到人界来了?来收徒的?”
裴亦行难能看到小谢这般心潮澎湃的样子,撇了撇嘴,一时简直有些嫉妒。
他和小谢青梅竹马地长大,一个是裴氏一族锦衣玉贵的小公子,一个却是孤儿寡母的背井离乡客。
偏偏小公子一颗心全挂念在了小谢身上,问仙城里众星捧月、无数闺阁女儿倾慕不已的对象,单单对小谢的一颦一笑情有独钟。
带着点儿醋意,裴亦行对小谢说:“或许吧,不过也可能只是来散散心,他和我二叔关系一向不错,再加上这一年来关于他的风言风语……那些,你也都知道。”
小谢垂下了头,握着手中木剑的剑柄随意甩了两下:“那些传言……我通通不信。”
裴亦行却不以为意的脱口而出:“可是连淳泽仙尊都待他不如以往了——”
小谢猛地抬起头,已然是维护起来了:“就算圣君当初真的是冒用他人身份才得以进入的仙门,可这百年来征战魔域,平定四方,一番番卓著功绩总不是假的!”
见小谢真有些急了,裴亦行赶紧服软:“好好好,不假不假!”
暗中打量了一番小谢的脸色,裴亦行委委屈屈地踢了一脚草地:“这般护着他,你是不是爱慕他?还是……他真是你那抛妻弃子的亲爹?”
小谢涨红了脸,彻底恼了裴亦行:“你这张嘴,一天天的净胡说八道!”
裴亦行也知道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
小谢生命中有两个男人堪称重要,一个是朱雀圣君周放,只能夸,不能损,是惹都不能惹;另一个则是小谢的亲生父亲,人在哪,是死是活,更是提都不能提。
他这一句话同时犯了两桩罪,不怪小谢恼了。赶紧陪着笑,拉起小谢的手摇了又摇:“好哥哥,我错了,饶我这一回好不好?”
裴亦行年纪比小谢小上两个月,还长了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他一告饶,再硬的心肠也得软一软。
况且他还投其所好道:“你跟我回家去,我帮你引见朱雀圣君可好?”
小谢分明已经心动了,可还是摇了摇头:“今日不行,我还有事。”
便又听裴亦行无比爽快地说道:“今日不行,那就明日,明日若还不行,那就后日!他要在我家住上好些天呢!”
“实在不行,”他不肯松开小谢的手,恋恋不舍的在人手背上摩挲了两下,咧嘴傻乎乎一乐:“我们一起拜他为师,岂不是天天都能见到他了?”
小谢瞧他笑出了几分虎头虎脑的憨气,心里实在是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嘴角下意识就勾了起来,是忍不住跟着也笑了笑。
可这笑到底还是太短,只一笑即收,眉宇间很快复又笼上一层忧虑:“多少金丹期的年轻才俊都难成为灵界四大仙宗的外门弟子,我刚刚筑基不久,又怎敢奢望能直接拜圣君为师。”
“他们哪有你的根骨好?”裴亦行一拍胸脯:“再说了,还有我呢!我去求我二叔!”
正巧风起一阵,青色的草浪在二人袍际间翻滚,吹落星星点点的梨花如云、如涟漪,此情此景,不招一招骂都对不起裴亦行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风流浪荡。
眼珠骨碌碌一转,见四下里无人在意,索性在离去之前偷偷往小谢唇上啄了一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找我二叔!”
小谢一怔,没等回过神来就不见了裴亦行的身影,他红着脸急匆匆喊了一声:“我烙的葱花饼,你不吃了?”
裴亦行的声音远远的从山谷之间传回来:“你怎么不早说?明天吃吧!”
小谢烙的葱花饼又酥又暄软,金黄金黄的,配上一盘辣拌猪耳朵,再搭两盅好酒,他俩吃再多顿都不腻。
过了夜的饼没有刚烙出来的好吃,裴亦行心里还怪可惜的。
辞别了小谢,裴亦行踏在只云鹞上御风而行,问仙城大好的山川景色尽被他收入眼底,城中一派繁华热闹,极目远望之最西有一处恢弘瀑布沿山脉倾泻而下,落入一座巍峨浩大的府邸之中,正是他家裴氏门庭。
甫一进城,便见城门口的护城大阵上蓝光一闪,裴亦行脚下的云鹞立即失去灵力,好险才摇摇晃晃的托着他安全落了地。
守城的将士见他来,立即迎上前笑着问好:“小公子,又去南山上玩了?今儿天好,那里人该不少吧?”
“可不是,知道的是去看梨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看人呢!”裴亦行单手负在身后,因那一吻回味无穷,心里甜滋滋的像舔了蜜一样,行走之间越发慢悠悠的迈出了点儿四方步的架势,隐约还有些想要显摆显摆的趾高气昂,活脱脱一个纨绔公子哥儿,单是不讨人嫌罢了。
他说完话,嘴里紧接着一声呼哨,听见飒沓马蹄声后便扬声笑了起来:“多谢你们帮我照顾骃骃,下了值记得去裴府领赏!”
“哎!多谢小公子!”
说话间只见远远驰来一匹浅黑杂白的长鬓骏马,裴亦行翻身而上,纵鞭如追风逐影,不过几息之间便回到了裴府。
先换了身利落短打衣裳,他一路穿廊绕径直奔去主院:“我二叔呢?二叔!二叔!”
裴亦行喊得太急躁,一心想要请二叔帮忙说辞,让朱雀圣君周放好歹见一见小谢。
小谢看着闷声不响的,其实天生仙骨,有清微之相,只要圣君不是太愚昧,见了一定心喜。
就这么满怀心思又兴冲冲的顾不上看路之际,他抬脚刚跨过门槛,还没等先迈出去的这只脚落地呢,便已经结结实实的一头撞进了一个满是松香的怀抱之中。
寒冽冰凉的气息立时扑面而来,仿佛无意中闯入一片岑寂的无疆雪海,只寻见一棵常青孤松傲然立于天地之间。
“小心。”
与该怀抱主人气质不大相符的温润嗓音自裴亦行头顶响起,清泠泠的,让他一下想起了南山雪融后的山泉水,汩汩澄澈,却在明净中隐约藏了几分春意融融的缱绻。
裴亦行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周放一身天青薄袍衣袂飘然,一头泼墨乌发被青碧色的竹簪挽起,衬得他整个人肤色如冷玉般透白洁净。一张容长脸,鼻梁高挺,眉目疏朗,而时下又眼含笑意,端的是眸似秋水,越发一派高彻之姿了。
然而如此神姿玉貌,却仍有一抹病容和眼底久久不散的郁郁之色使其白璧蒙瑕,令人忍不住望而心忧。
蓦地,裴亦行想起了最近流传甚广的那道传言。
——朱雀圣君周放薄义无情,当年不过只是周家的一介小小奴仆,能爬上今天这般的高位,全然是因为他狼子野心,迫害了周家真正的大公子冒名顶替,这才得以夺取后者问道修炼的仙缘,来了一个鸠占鹊巢。
传言里说周放与周家大公子周怀宴的长相是有几分相似的,可裴亦行看着眼前的周放,却只忍不住想道:这世间真的还会有与他不相上下的第二位绝色人物吗?
“看傻了?”
经周放这么一问,裴亦行涨红了脸浑身一抖,忙不迭站定垂首行礼:“见过朱雀圣君。”
周放轻声一笑,回道:“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若被你二叔瞧见要骂我吓唬小孩子了。”
裴亦行听得周放和声细语地开了口,忍不住大起胆子想再偷看他一眼。
然而还没等抬起头,脑袋上先挨了一只玉箫的敲:“小子,你就不能稳重些?”
裴亦行捂着脑袋“哎哟”一声:“二叔!你小心把我打傻了!”
裴云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位小外甥,不忘对周放说道:“让你见笑了。”
周放却说:“小孩子,就是要跳脱些才好。”
“小孩子?”裴云生笑骂道:“不小了!都能拜你为师了!”
周放无奈失笑:“你家小公子使枪使得极好,拜我一个用剑的岂不是浪费。”
“可别提了,你就是捡个树杈教他,我们家也乐意!”
周放含笑摇了摇头,依稀是个不大赞同的态度。
裴云生见状也不急,只将玉箫在指尖一转,和裴亦行是一脉相承的风流酝藉:“我们俩现在要出去一趟,你老实在家待着,别到处胡跑玩闹,等回来了,我还要叫阿放仔细考较你的本事。”
裴亦行听罢吩咐自是乖乖巧巧的点头,不敢在裴云生面前表现出丝毫不着调的做派,只抓住时机问了一句:“二叔,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裴云生持萧抵着下巴颏略一思索:“晚上吧,晚上就回来。你父亲不是今日就到家?许久不见他了,我还怪想他的。再说,听闻他在秘境里新得了一样上古神族遗留下来的宝贝,我也是抓耳挠腮地想要见识见识。”
裴亦行对着自家二叔倒是一点不藏私:“父亲传讯回来说,他瞧着那宝物像是传说中能修复神魂,洗尽贪嗔痴念,使人彻底跳脱三界五行之外的天地方鼎——也不知真的假的,天地方鼎若真有那么厉害,上古神族又何至于陨落?”
裴云生道:“是真是假,晚上瞧瞧不就知道了。行了,走了!”
裴亦行应一声,恭敬作了个揖向他和周放拜别。
他倒是大步流星走得痛快,周放施然跟随其后,临出门前多瞧了一眼裴亦行。
抬手在裴亦行脑袋上一揉,周放笑声和煦:“小崽子,长得真快,如今这样就很好,可千万别学你二叔的假正经。”
裴亦行一听自己这是早就被看透了本色,哪还用得着装什么乖,当即将浑身谨慎一收,向周放咧嘴笑道:“嗯!圣君早去早回!”
老实待在家里的裴亦行无聊至极,又无心修炼,只好躺在床上瞪着眼漫无目的地空想,偶尔想一想周放,立时觉得对方身上的光辉真是晃眼,那通身的气派,那矜贵无比的神气,啧啧啧——
啧了半天还没等啧出个所以然,心里忽然敲了一声警钟,赶紧连滚带爬的翻身而起掏出传讯玉简给小谢传了道讯息:“怪不得你那般爱慕朱雀圣君!你真的想拜入他门下吗?别了吧,师父弟子近水楼台,我怕他把你抢走!”
小谢很快回应道:“快莫要瞎说,既是师又是父,悖德不伦,最为世人不齿,天下姻缘这么多,哪里有人会去冒这个大不韪?就算徒弟肯,师父为了脸面和道义也是万万不能的!便是编排人也不该编排到圣君身上!再说我只不过是敬仰他,哪里爱慕他了?我、我爱慕谁,你不知道吗?!”
裴亦行嘿嘿一笑:“知道,我!”
小谢见惯了裴亦行的厚脸皮,偏偏自己修炼不到家,半是羞半是恼:“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吧,少闯祸比什么都强!不跟你说了,我娘喊我……明天见。”
裴亦行将玉简往怀里一抱,感觉像抱了抱小谢似的:“好,明天见。”
小谢的确是忙,他住在问仙城外的乡下,刚还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忽起了风,到处闷不透气地刮,栅栏围的院墙被刮得噼啪直响,攀附其上的牵牛花叶子也不甘示弱的一下下抽打着篱笆。
小谢赶紧先收了浆洗好的衣裳,又去拿起爬犁把今天刚晒得菜干笼到油布里收好,大雨眼瞅着就要落下来了,他感觉自己简直忙得不能停脚。
不过想一想明天还能和裴亦行见面,他再累也不觉得了。
可谁知一场大雨过后,他竟此生都没能再如愿见一见那向来都意气风发的树下少年。
真虚一四一年,瑶山郡谢氏金乌一族失散在外的血脉谢裳丰终被寻回。
而与此同时,问仙城裴家一夜覆灭,魔焰烈火自裴府燃起,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满城皆受牵连。
谢裳丰跪在父亲谢苍穹的脚边以死相求再见裴亦行最后一面,不近人情的男人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心一软,将他带去了裴府。
火光映红了天际,目之所及皆为断壁残垣,谢裳丰摇摇欲坠地找到了面目全非的裴亦行,风流不羁的小公子已全然如同了一具干瘪焦尸。
谢裳丰痛得肝肠寸断,失了浑身力气凄然跪地,将人抱进怀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剩下了滔天恨意:“……是谁、是谁害你至此?!”
裴亦行还肯强颜欢笑,他想抬手擦去谢裳丰的眼泪,无奈已经力不从心:“别哭……小谢,不要哭……”
他已濒死,可对谢裳丰依然还是满腔温柔爱意。
于是谢裳丰无边的恼恨怒火,都被裴亦行这一句话安慰了个透心凉,他只剩了悲伤,不断哽咽着,心里像漂萍没了根:“你……疼不疼啊?我带你去买蜜果子吃吧?吃点甜的?好不好?你不是最爱吃甜吗?吃了甜,有了力气,就能撑下去了!再撑一撑吧,行吗?就当是为了我,成吗?”
他哭得看不清了裴亦行,不甘心的不停去抹泪,抹得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的。
裴亦行笑他像个花猫,最后关头只愿意对着他多笑一笑:“好了,好了……我不疼,真的……二叔一直护着我来着,他没让我太疼……”
谢裳丰哭得了绝望:“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才能让你好起来?你别死,好不好?!别扔下我一个!”
他也不舍得死啊,疼得厉害,怕得要命。
爹,娘,还有二叔……整个裴家都没了,杀身之恨,灭门之仇,一团郁气堵在裴亦行喉咙中,可除了令他奄奄一息,也是回天乏术,再也没了起死回生的可能了。
他们家已经完了,他也完了,覆水难收,他不能再害了小谢。
只听裴亦行撑着最后一口气,格外艰难的对谢裳丰说道:“你不该来的……日、日后也千万别为我做傻事……小谢,你听话……从此以后忘了我,别想着要为我报仇……你……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话谢裳丰如何能听进心里,他打定了主意要给裴亦行报仇雪恨,却忽然听到裴亦行已将那口气颤悠悠的叹了出来:“往后……再也吃不到你烙的饼了……早知道……早知道……昨天多跟你待一会儿好了……”
裴亦行的手无力垂落了下去,竟使得南山的梨花跟着从此残败,一片片落在谢裳丰心头,如大雪一般经年的不停。
昨天还好好的人,还约好了再见面的,怎么今天就死了?
以后呢?以后怎么去见裴亦行啊?裴府没了,去哪儿找他啊?
想他了怎么办啊?
想他了怎么办啊!
谢裳丰彻底慌了神,又心存幻想或许只是一场噩梦未醒。恍恍惚惚之时,就看见不远处有无数魔气兀的凝固片刻,随即四溢横生,显现出了一道高高在上的血色身影。
谢裳丰下意识望去,先是一愣,随即只剩骇然:“……圣君?”
那居高临下的人影循声转身露出了真容,原来正是朱雀圣君周放。
对方冷冷的看过来,眼中杀气弥漫,铮然出手便是致命一击——
谢裳丰被匆匆赶来的谢苍穹救起,后者使出金乌一族的神通遁破虚空,这才堪堪逃开。
只听谢苍穹语气似惋惜,又似不屑:“周放,你果然已经入魔!”
周放脸上早失了喜怒颜色,全然好似一具只知道杀伐不休的行尸走肉。
谢苍穹自知不敌,不由分说的带着小谢就走:“你为了杀人灭口,彻底抢占周氏怀宴的身份,竟做下此等灭门屠城的狠绝之事,只怕早晚会遭报应!”
大悲大伤之中,小谢也已经神志恍惚,他却不像谢苍穹那样只指望报应,而是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发下重誓:“周放!终有一日,我势必要让你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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