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虚一九一年,十月初二,宜丧葬。
萧孟君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背着手专走了一条繁花小径。
他一身白衣胜雪,偏偏气质散漫放纵:“周放今日率领魔族杀上门来,我这个淳泽仙尊不到场怎么能行?看在过往,我亲手送他一程,起码能让他死时少些痛苦。”
他话说到此处,脚步微顿,侧着头似在等人回应。
然而四周是长久的寂静无声,唯独初升的朝阳稍见威势,将缠卷在他脚边的层叠云雾照耀得徐徐消散。
很新奇似的,萧孟君翘起脚尖追着那将散的一缕云雾轻轻踢了一踢,复又开了口道:“我对周放还不够好?呵,原身倒是对他好得很,可你不是又嫌人家对他太好了吗?好好一个快要破碎虚空的仙尊,被你一个开挂的系统弄得了魂飞魄散。”
他接着说:“我对周放,留着情呐!”
谈及这个情字,萧孟君幽幽的一叹能叹出个九曲回肠。
从他穿书至今,满打满算也有三十多年了。
作为一个死后被绑定系统的攻略者,他穿进的这本小说大致以讲述男主和反派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为主。
小说男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人迷,反派周放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万人嫌。他俩一个是修仙世家的小少爷,一个是小少爷的奶娘之子,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偏偏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出生,连小时候没长开的模样都有几分相似。
于是应是一段命中注定的孽缘,当男主一家因为怀璧其罪遇上灭门大祸,男主的父亲临死前求上灵界寻求淳泽仙尊庇护男主时,周放竟然因着这点相似生出了歹心,趁人之危划花了男主的脸,自己取而代之、冒名顶替了男主的身份。
男主从此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直到觉醒前世的记忆后,才在因缘际会下被淳泽仙尊寻回。而周放却早早的被带上灵界成为了淳泽仙尊座下弟子,从此衣食无忧,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男主的一切。
不过周放因为资质平庸,在修行一事上并无多少前途,再加上他生来心术不端,性格也忸怩放不开,因此一直以来都很不讨淳泽仙尊的喜欢。男主回来后,周放的身份暴露,淳泽仙尊想也不想的就要废除他的修为,将他驱逐出灵界以示惩戒。可男主却顾及着儿时的情谊替周放说了许多好话求情,这才让他能够继续留在仙宗修炼。
谁知道这一求情,男主非但没落着好,反而自此埋下了祸端。
原来周放为了上位,曾经费心巴结过许多钟灵毓秀的同辈新锐或是手握权柄的尊者大能,但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这些人都从来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可就在男主出现后,他们竟一改往日的高贵冷漠,一窝蜂的围去了男主身边嘘寒问暖,将其视为掌上珍宝。在男主的这一众爱慕者中,淳泽仙尊是周放最下功夫讨好的一个人,以至于天长日久的,他竟对淳泽仙尊真的动了情。
对淳泽仙尊的爱而不得,令周放满心都是妒怨。他表面上一派真心悔过,背地里却开始痛下杀手,一遍遍的使用阴谋诡计想要对男主赶尽杀绝,最后甚至不惜勾结魔族叛出仙门,终于在众怒难犯之际被淳泽仙尊忍无可忍的震碎全身经脉,落得了个被妖兽分食殆尽、死无全尸的悲惨下场。
萧孟君这次穿书的任务正是借着淳泽仙尊的身份过一遍原著剧情,好推动周放入魔黑化直至身死魂销的整个过程。
——之所以需要他来额外的推动故事发展,是因为剧情在原身那里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本应该不假辞色的淳泽仙尊,竟然从始至终的对周放宠爱有加,乃至于尽心尽力的将其培养成了一位功高望重的朱雀圣君、仙门首席。
萧孟君经验丰富,再崩坏的剧情也有信心拨乱反正,可谁知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一趟任务做下来,他一个老油条竟然也栽到了个“情”字上面。
只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神仙的弹指一挥间,凡人的爱恨情仇都将将体会个遍了。
对于周放,萧孟君是爱不得,也恨不得。
单纯的爱,要搭上他重生的这条小命,不值当。
可单纯的恨,又着实舍不得。
因为亲眼所见的周放实在是位哪哪都好的人物,模样好,心肠好,唯独不好的那点也不是什么错处。
——他的确是像原著中一样痴心妄想,爱上了眼里只有男主的淳泽仙尊,可知慕少艾,情深不知所起,又怎能不算人之常情。
想一想周放注定的结局,再想一想他先前的风姿,只叹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今日之少年终不似去年时了。
“周放啊周放,为了你,能做的我都做了,”萧孟君摇头感慨,爱恨交加之间已很有了仙尊气势:“若非不是受到剧情的限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沦落到那般凄惨悲凉的必死之局中。可惜——”
可惜,未等伤怀完毕,不远处便已先传来了仙盟弟子的讯声:“启禀仙尊,祸首周放已攻至通天塔,可要启程移驾?”
萧孟君当即收敛起神情,将捻棍打草的作派陡然一变,如瑶林玉树般分花拂柳地走来:“去瞧瞧吧。”
*
一月之后,灵界北境,佛屠洲。
官岐拎着袍裾的一侧,格外小心地绕过地上的尸首,往仙门前任朱雀圣君率队驻扎的大营走过去。
他今日穿了一身鱼牙绸,于晨光熹微中碧波荡漾的,哪里舍得在此沾上一身血腥。
立于瞭望台下的两个小将见了他来,手持兵器隔着拒马要拦不拦的,嘴上却是一点都不敢失礼:“ 不知寂律仙尊来此,有失远迎,还望仙尊恕罪。”
官岐朝他们摆摆手,向着前方抬了抬下巴:“来了我北境,占了我的地界,该求我恕罪的祸首在里头。你们不用告罪。”
见小将依然迟疑着想拦,官岐释放了点笑意出来:“真不要紧的,他知道我来。”
此处大营里除了偶有兵戈撞击的声音,到处都堪称苍凉沉寂,官岐深入其中之后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只觉得云太厚,天太低,是货真价实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压城黑云的余光里,忽的看见一个大冷天摇扇子的书生横插到了脸前,官岐被吓了一跳,皱着眉有了几分恼怒:“你是?”
书生翩翩然的正要自报姓名,就又听官岐接着问道:“你是那个孺什么平?他呢?”
似乎是很迫不及待要见一见这个“他”,不等书生回话,官岐撩起中军大帐的帐幄就要往里进。
书生赶紧将他拦住:“我家尊上忙得好些天都没合眼了,这才刚刚歇了一会儿,仙尊若有要事告知,小生可以代为传达。”
官岐好像很听不得这声“尊上”,他登时变得不耐烦起来,袍袖一挥就将书生推了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传本尊的话?滚远些!”
书生虽滚了,官岐心中被激起来的那股烦气劲儿却一时半刻排解不掉了。
于是他把怒火对准了罪魁祸首,边进边骂:“周放!你耽于情爱、枉费仙资,当年问仙城种种祸端尚还历历在目,你竟至今不知悔改——”
然而骂到半路定睛一看,那书生竟没在撒谎。
周放果然正窝在大帐角落的一张小榻上休息,挺高大漂亮的一个人,硬是把自己睡出了副可怜相:他蜷着腿,抱着臂,怀里拥着的那把破虏剑,仿佛成了天底下仅剩的唯一依靠。
不过显然那唯一的依靠也不足够让周放心里安稳,官岐刚一出声,他就醒了。
醒归醒,还是懈怠的很。
周放银发高束,一双眼珠全黑,浑身魔气萦绕,就那么病恹恹、懒搭搭的靠在榻上:“官岐,你我无仇,我不愿杀你,可也由不得你在这里得寸进尺。”
如今天下正道皆对周放嗤之以鼻,邪魔外道们却对他不择手段的作风很是追捧,竟连什么“魔尊、尊上”都给捧出来了,以至于捧得他到现在了还是这般轻狂自傲,觉得谁都不如他。
官岐真觉得周放不该再这么受追捧,他早被捧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趁着这回好好磨一磨脾气才是正该。
从淳泽仙尊把他从凡间救起来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细想一想过吗:
身为三界至高的四方仙尊之首,淳泽仙尊几乎天生地养、无欲无求。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为何会突然下了凡?又为何单单对他一个癞头疤脸、刚被灭门的小孤儿动了恻隐之心?
还不是因为当年有传闻说,曾经为拯救天下苍生而陨身的镜施剑尊终于修复好了魂魄,轮回转生成了人界周家的血脉。
而淳泽、镜施两位仙尊本就是三生石上定下来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玉良缘又怎会轻易被蒙骗得将人错认。
官岐从很久之前就想说了,若是换做他,准能从一开始就发现淳泽仙尊不过是想养一个逗趣儿的小替身来略微缓解一番相思之苦罢了。
发现得早,就能早有自知之明,便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然而官岐越想越觉得有些为虎作伥的愧疚,因为心里同时觉得这事儿也不能都怪在周放身上。
实在是有一帮道貌岸然的人连手将周放骗得团团转——妖皇缠着黏着要跟他称兄道弟、东胜岛的金乌倒贴着要和他结成契礼,更别提淳泽仙尊这百余年来时时刻刻都堪称是对他无有不应,宠爱万分。
若不是正主被找回来了,谁能想到这些人口中所谓对周放的情谊,原来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空空的一场虚妄罢了。
想到此处,官岐难免叹息了一声:“阿放,你绝不可一错再错了,我受淳泽仙尊所托——”
不料他话音还未落下,周放已经剑尖横挑直逼了过去:“不许提他!”
官岐微微闭上了眼,仿佛是不能直视谁似的:“他临死之前嘱咐我务必看护好你,不可叫你坠入魔道。你若心中真的有他,这话怎敢不听?”
周放闻言一怔,身上魔气却忽然高涨:“撒谎!当年分明是他诓骗我服下噬心之毒,设计我走火入魔后,亲手将我扔进的万魔渊!”
噬心此毒的阴狠就在于能让人一身的仙风道骨侵染上魔气,毒发次数越多,身上魔气也就越重,加之周放体质特殊,天生了一身玄冰玉骨与噬心的热毒本就冰火不容,毒发时候更是痛彻心扉,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最后,周放已变得与邪魔一般无二,被目睹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中闯下了灭门屠城的大祸。
周放自觉无论如何做不出那等惨无人道的恶毒之事,世人却丝毫不听他的分辩。淳泽仙尊更是认定他早就包藏祸心,只恨取他一条性命难抵一城人命,不得已才将他打入万魔渊中,要他经年承受比死还要可怕的业火焚身之刑。
如今虽是已经全须全尾的从万魔渊里爬了上来,可对于这件让周放吃了大苦头的事,官岐实在不好还做理中客,思来想去只能草草说道:“且不说,我不信淳泽仙尊会是那等使得出用毒这种下作手段的阴险小人,只说死者为大,你还要怨他到什么时候?”
听了这话,周放停顿了片刻才又怒气冲冲的发了狠,他不像被气得口不择言,倒像是有些委屈:“我不是怨他!我是——我是恨他!”
“不该恨了,”官岐理不直气也不壮的说道:“……他是骗了你,可到底没要了你的性命,你既然已经亲手杀了他报仇,想必也该解了恨罢!”
原来就在三十日前,自觉是被逼入魔的周放,索性正式宣告叛出仙门,率领魔族诡兽打上南海仙域的天妙玄机宗,一剑当胸诛杀了坐镇灵界的淳泽仙尊。
这一剑,他声称是以血洗血,只求能沉冤雪耻。
而归根结底,这份血海深仇仍是起源于当年那一道关于镜施剑尊转世的传闻。
据说谁能得到镜施剑尊转世的神魂,便可修为大成,起死回生。这消息一经传出后,仙盟正道们尚未商议出个具体的章程,那边一大批邪魔罗刹便已寻去了周家,要大杀四方先下手为强。
周放那时候还不叫做周放,他不配有姓,只被唤作阿放。
阿放本可不受牵连,可他偏偏有一双对周家忠心耿耿的忠仆爹娘,俩人为了护住主人最后的血脉,竟选择了连夜将他送进周家偷梁换柱,做个替死鬼。
爹娘护着少爷怎么逃的,周放并不知晓,只知道在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是淳泽仙尊从天而降将他救上了仙宗。
但那小少爷却至今疾病延缠,几乎仍是凡人一个,轻易不可再次修炼。
小少爷的爱慕者们对此简直感觉到了切身之痛,遍寻三界发誓要替他找到根治良方,最后终于发现若要使其重登仙途,只还差一样至寒之物来作药引。
——怪只怪周放这一身玄冰玉骨寒凉无比、世间少有,**九州只他一人而已。
可惜如今的周放早已不同往日小小的奴仆,他战功赫赫颇有威名,身后又多有信众,贸然加害夺取仙骨难免不留祸根。
左思右想,还是淳泽仙尊拿定了主意:只要把周放逼得入了魔,令人人得而诛之,那么到时对着一个恶贯满盈的伪君子,无论如何偷天换日都不会有谁再在乎了。
其余人等如何弃自己离去,周放一概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淳泽仙尊对他下了杀手,他才彻底心如死灰、气发了疯。
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一提淳泽仙尊他就恨得撕心裂肺。
官岐怕他继续执迷不悟,当真入魔后便是永世不可翻身,不由得急道:“淳泽仙尊虽然将你打入了万魔渊,可事后却一直命他的法器御虚护在你的左右。也请你好好想一想,若非不是本命护身法宝不在,他那日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就被你一剑毙命?无论怎么说,他也是四方仙尊之首,受天道祐福的啊!”
周放凄然冷笑:“你真当他是想要护着我?他还不如一剑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他让我苟延残喘的活着,不就是害怕我死之后,他的一切谋划都将前功尽弃吗!”
官岐一时语塞:“他——”
周放已无耐心再听下去,只见他狞笑说道:“还谈何护与不护,我与他,早就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了,更遑论如今他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这些年来,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就算我死,我也乐得死个粉身碎骨——”
然而这时官岐却忽然再次出声打断他:“你当真不信淳泽仙尊对你也有情意?”
周放浑身一颤,恨极道:“你若再拿此事与我取笑,我今日必摘你头颅来阵前祭旗!”
官歧只一副舍生忘死,大义凛然的样子:“将你打落万魔渊,应是逼不得已有苦衷的。因为淳泽仙尊酒醉以后曾向我透露过,若能以身相替,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换你上来。我与他相识千年,如何能不知道他的脾气,他以剑心问道,从来都是刚正不阿,何尝说过一句违心假话?另外,那毒药,我想也决不是他给你种下的!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绝不屑此等卑鄙手段!”
周放闻言一愣,忘了发狠,黑漆漆的双眼可怖不足茫然有余:“什么?”
官岐趁胜追击道:“从你到灵界开始,你们师徒二人便恨不得是朝夕相处,他走哪都不忘了带着你,按理来说,你该最知道他的为人。到底是不是他毒害你,我想你这些年来也一直多有怀疑——”
“——你不敢信我所说之话,不信他祭出御虚护你平安,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想着既然杀了他,就甘愿从此一直糊里糊涂地冤枉他、错怪他?省得真相大白,你再无法自处?!”
“你闭嘴!”周放仿佛被戳中了心事,有几分恼羞成怒。
然而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收剑背于身后,向官岐走近一步:“御虚现在何处?”
官岐望着他的破虏剑,见其已有低低清亮铮鸣,似欲隐而待发击破重重魔障,便知道他是离入魔边缘稍远了一线。
略松了一口气,官岐却不见高兴,反而望着周放有些触目伤心。
他将双目怆然一阂,说道:“我说过,御虚就护在你左右。”
三界烽烟四起,战事不休,无论从前的周放有多贤德宽仁,眼下也只能是一介等候就地正法的罪魁祸首。
今日来此的目的,原也并非仅仅为了要将周放拉出魔障。
“只是它往后便不能再护着你了……”
官歧眼眶微红:“阿放,我知道事到如今有好些事可能都非你本愿,魔族嗜血,仙道要名,大家都杀红了眼……战事如此胶着的情形下,唯有——”
他至此哽咽了一声,才又说道:“——唯有你伏法受诛,使一方失了率兵祸首、披靡垮台,天下方能再次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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