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稽和他口中这位萧师弟的感情一定十分要好,因为来的明明还只是个又黑又远的模糊人影,方稽却仿佛和对方心有灵犀一般,拉也拉不住的认准了就埋头直冲过去,念念叨叨的与其互诉衷肠。
因感受不到来者身上半点儿的活人气息,不妄祸紧皱着眉头,脸色冷酷得甚至有些死板。
果然待走近一看,方稽正和一只无脸鬼亲亲热热的手拉着手,还另有点涕泗横流的态势:“萧师弟,你、你愿意记挂着我,来救我,我真是、我真是无以为报,怕也……怕也只有以身相许了!”
方稽把话说得越来越肉麻,脸上的神态也越来越趋近于痴迷,可是无奈他对面的无脸鬼虽有人身,却不具备人脸,整张面孔混沌得像一张兽类皮子,毛孔纹理该有的都有,却就是没有详细的五官。
如此对比下来,含情脉脉的娇羞男人和古怪惊悚的无脸之鬼,瞬间齐心协力地向在场的另外两位旁观者证明了昨夜那一波三折的惊险之行至此依然没有宣告结束。
不妄祸站于易无忧身前,因此比他更清晰的直面了方稽和无脸鬼的状态。
无脸鬼身上遍布浓稠的黑色粘液,像刚从一滩黑泥浆里爬出来,它双手细看也是没有形状的,只像一只断腕上冒出了五根细小的分叉,仅仅有常人一指节的长度,而每根分叉之间又有一层薄膜相连,就像是生长了蹼一样。
然而就算如此,它还是紧紧箍住了方稽的手臂,身上的黑色液体同时蠕动着舔上方稽的胳膀。
方稽隐陷在浓液里的胳膊越多,无脸鬼的细短手指则越来越长,很快就生长成一双与完整人手大同小异的恶鬼爪子。
或许从某个方面来说,它正在细嚼慢咽地吞食着方稽的身体并打算占为己用。
不妄祸垂下眼帘抉择了一瞬——是救方稽?还是人各有命趁机走为上策?
游云院的弟子本来应当用不着别人来救,他是先为了救人受了伤,这才身心俱虚得打头落了难。
由此可见他是个好人,而好人是可以试着救一救的。倘若发现救得麻烦,大不了点到为止,那时想必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撒手不管了。
想到这里,不妄祸决定先回首告诫易无忧一声,免得等会儿他也拉着那只鬼的手,开始哥哥弟弟的喊个不停:“小心,别看它的脸——”
回头的那一瞬间,不妄祸瞳孔猛的收缩,发现身后竟已不见了易无忧的踪影。
他大吃一惊简直难以置信,脸上讪讪的有些无光。
这时不妄祸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在不经意的时候受到了无脸鬼的蛊惑,没能抵挡住对方的手段。
不妄祸咬着牙使劲啐了一声,眉头拧紧,目露凶光,好汉不提当年勇,但他还是有些羞恼,有些恨恨的不甘心。
他转向那无脸鬼,毫不留情地盯着它与方稽接触的地方挥剑就斩,却不曾想这鬼油滑得厉害,甫一见他举剑的瞬间就向后一撤,断开了与方稽的连接不说还顺势推着方稽向前一挡。
完好无损的一双活人手臂暴露在不妄祸眼前,换来他很果断的斥骂一声,同时持剑向后猛缩就怕将方稽砍成残废。
重剑轰轰烈烈的砍出去,又猛然停在一半被迫收回,未能宣泄的剑势甚至形成了嗡鸣之声,瞬间便反噬到了不妄祸自己身上。
他闷哼着向后一个趔趄,喉间是一片腥甜。
咧嘴笑了笑,一口白牙缝隙里全是鲜血,他抬目直视无脸鬼,模样虽气恼得有些狰狞,眼神里却有一股不合气氛的好兴致透露。
“果然是把难得的好剑!”他赞叹的语气几乎有些兴高采烈了。
无脸鬼身上鬼性很重,感受到威胁后立即将不妄祸视作了首要敌人。它扔下方稽,尖利呼啸一声向着不妄祸猛扑过去,隐隐约约的黑影人形骤然变得高大无比,几乎巨浪一般扑打在不妄祸身上妄图将其整个盖住。
不妄祸原本正要回手交锋,忽然在半空中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猝然一怔。
“……师尊?”
不妄祸先是下意识呢喃了一声,他浑身的每一寸神经都颤栗了起来,在一怔之后紧接着爆发出磅礴的怒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不妄祸全然就是在嘶吼着,嗓音沙哑之中分明听出撕裂了什么,他有无穷的愤怒想要大喊出来,最后却只这一句翻来覆去的说得出声。
他恼恨得手抖,易无忧的重剑也由此变得沉重无比不能再持拿。索性扔了剑,他将自己当成一样类似投石的武器,浑然不顾一切的飞扑出去攥住了无脸鬼的脖子。
他当然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两手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当即掐死了无脸鬼。
不妄祸高声厉喝,腔调比真正的厉鬼还要尖锐可怖:“变回去!”
无脸鬼无动于衷,甚至见他这副癫狂模样嘴角还显现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浅得简直凉薄。
鬼还需要呼吸吗?不妄祸已经想不通了。他赤红的双眼只是一错不错的盯着那张变成霍恩戎模样的鬼脸,连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淳泽仙尊逝去后并未在世上留下任何画像,唯一的一尊塑像是镇守在通天塔与四方仙境相接的入口。不妄祸叛出仙门从通天塔打上天妙玄机宗的那日,为了泄愤想也不想的一剑斩毁了它。
——他那时候太委屈了。
“霍恩戎”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紫,涣散的瞳孔在不妄祸眼前流露出死气。
再次濒死的“霍恩戎”令不妄祸像是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寒颤松开手,浑身哆嗦着向后连撤了两步,随即大口大口的喘息,沉着脸按捺想要哭嚎的**。
明明恨极了他,明明恨得亲手杀了他才解恨……
可如今又实在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苦衷,偏偏神灭形消,偏偏死无对证……
“霍恩戎”望着不妄祸十分满意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然后又咯吱咯吱的晃了晃奇长的诡异脖子,肆意妄为地使用着这张脸阴毒狂笑:“你舍不得杀我。”
不妄祸根本不理它,心中却自言自语想道:“你瞧,如今连一个无名小卒都能用你来杀我了……”
他并非故意说丧气话,而是自己明白已经无法再对霍恩戎动手第二次了。对于那第一次而言,他实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断了,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成为了一个实打实肝肠寸断的懦夫。
黎明前夕,寒意格外深重。
不妄祸踏着脚下成片的头颅骨骼,知道那全是被无脸鬼蛊惑的迷途人士。
可他还是精疲力竭地向着“霍恩戎”走过去,站立在对方身前,试探着弯腰向前轻轻一靠,然后再一靠,等靠得足够近了,他将下巴放在对方的肩膀上,脑袋微微一偏摆了一个依偎的姿势。
良久之后,他望着眼前的虚无,心平气和地舒了一口气:“弟弟啊……你到底在哪儿呢?算了……我不管你了……”
*
曦光从窗台上那盆无柄荷的花叶中稀稀落落地洒进朱雀台里,外头呼呼喝喝的练剑声此起彼伏,侍剑弟子山危钉立在门前,数着剑式再练第三遍的时候就去把圣君喊起来。
天妙玄机宗的剑式里有一招潮雾化烟树,是个以柔克刚,柔而又劲的命名。因仙山藏匿在南海雾中,而此招式能一剑破晓、见山见海,这才叫起来了。
这一招名字柔,杀气也不重,讲究的正是拿捏一个分寸。
因此真正能将它练至得心应手的弟子一向没几个,大部分起式都是恨不能劈开山、斩断海的威力,一剑下去激起波涛万丈轰隆隆的砸在海面上。
周放就被这声音搅了清梦,不情不愿的一睁眼,入目就是一张鸾雀素绫子罩着的床顶。
他睡得挺好,甚至此时还在忍不住回味。因此一会儿睁眼看看绫子,一会儿闭目听听外面的涛声,总之是懒搭搭的不想动弹。
又过了片刻,山危来叫起了,说今日是秦毓长老监习,已经问过一遍为什么圣君没跟着一块练剑了。
周放翻起身坐在床沿,破天荒的一叫就起了。
山危走进里间,拿过洗涤熏香后的首席弟子服轻柔细致的侍奉周放穿上。
是件黑底绣竹纹的法袍,收束腰加一对广袖,穿上之后显得人个子既高挑又精瘦。
周放穿着弟子服在镜子前左右端详了片刻,总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古怪,他想自己或许睡糊涂了,才会觉得镜中的那张脸陌生得令人心底发慌。
“圣君,抬头。”
山危轻轻开了口,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整个南海仙境,朱雀圣君是除了淳泽仙尊以外最受景仰的存在。
周放依言抬起头,放飞着思绪任由山危为他扣起领口的扣子。
领子是个硬挺的竖领,扣子系起来后只能微微高昂着头,被迫摆出一副傲慢自持的模样。
脸稍微大些的人穿上会像卡住了脖子一样不太美观,但周放穿却从来都不难看,他本来的下巴被衬托得更尖,加之忧郁沧桑的眼神,还成就了一副十分招人疼的可怜相。
收拾好行头,山危又跟在周放身后送他出门,路上说道:“燕阙祖师来信,说仙尊已从日月小洞天归返,将于今日回宫,嘱咐我等及时迎接不可怠慢。圣君……可一同前去?”
周放脚步一顿,心脏忽然激烈跳动了起来,速度快得简直有些疼。
他茫然问道:“去,我为何不去?”
师尊回宫,他身为仙宗首席,何时耽误过恭迎?
雾中的花木亭台若隐若现,飘渺出了幻境般前世今生的意境。
周放突然对这种潮湿不适应起来,感觉空气凉得太刁钻,太沉闷,让他脑袋里一个劲的犯晕,仿佛身体已经习惯了某种更为冰冷干燥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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