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井

何为心魔?何为幻境?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到处乱哄哄的,萧孟君皱紧了眉头,忽然将手在桌子上一敲:“要入夜了。”

陵宏哭得一噎,侧过了脸望着他。

萧孟君望回去,眼神里冷光一闪,只说道:“来都来了,咱们不去看看那游行岂不是吃亏。”

随即他又看向了易无忧,像拿不准主意似的:“那什么,找你帮个小忙,成不?”

易无忧是个很知恩图报的人,力所能及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忙,就算是一个大忙他也很乐意帮一帮。

而萧孟君见易无忧答应得干脆利索,当即又和陵宏对视一眼,两个大人立时一言不发的站起身,一个拍到桌子上几块灵石结了饭钱,一个伸手去牵了易无忧。

刚才前来招呼的妖精伙计好像一直就没离开过似的,佝偻着腰背忽然又冒了出来,将灵石收进怀里,一双贼光闪烁的眼睛盯紧了易无忧不肯移开。

萧孟君见状一言不发的将易无忧一把护进怀里,宽大的袖子将人遮了个严实。

于是就这么被护着走了一路,他们仨在一处人群熙攘的地界停了下来。

易无忧隔着萧孟君的袖子探头探脑的往外看去,原来是长街中央停了辆奢华无比的花车,两侧侍立着四名用白袍帽衫罩着头脸、分不清男女的随从,拉车的却是两头腰间系着宝石金链的长臂巨猿。

巨猿各自戴了一副同样纯金打造的眼罩,肌肉虬结的猿臂自然垂落撑在地上,气势逼人地守护着身后轻纱缭绕的车厢。

所见是一个男人跪在大路中央,擒着怀中小儿的肩膀向前一推,垂首向那车中之人拜了又拜,口中说道:“恳请圣君赐福,小人愿献上犬子并童男童女三十名,助圣君颐养修行,重整旗鼓。”

他话音刚落,纱幔之中便有一只纤瘦骨感的手向外略微伸了伸,对着车厢一侧的一名随从招了招手,将唤人到车窗边耳语了几句。

那随从话不多,但体态端得很虔诚,从纱幔之后毕恭毕敬的接过一个手掌大小的小匣子,转过身却立即对着那哀求的男人换了一副嘴脸。

简直是骄横得厉害,连腰都懒得弯一弯,直愣愣的挺着目空一切,只露了一小截白皙的尖下巴出来,说道:“圣君赏你的。”

那男人闻言狂喜,脸上表情甚至乐出了一种狰狞,继而迅速跪地膝行上前,抓着随从的脚踝猛磕了好几个响头。

随从被他磕烦了,将人一脚就踹了出去:“别再挡路,滚远些!”

男人无比顺服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眉谄媚的模样像个专心讨好男人的小媳妇,生怕露一点不高兴的表情出来让车中之人觉得了不如意。

跟在男人身后的三十名童男童女也在此时各个如同不具备思想意志的傀儡一般,自行归入了花车队伍之中。

只在男人怀中的那小孩儿,含泪仰头问了一句:“爹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这小孩儿年纪真是不大,可瞧着却不是一般的乖,此时既不哭也不闹,只一双泪眼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爹,装饰花车的鲛珠与宝石照亮了前路,也映照出小孩儿鼻尖和眼下红彤彤的一片,看得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男人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最终却还是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小匣子,狠心闭上了眼,将小孩儿使劲推了出去:“为父生你一场,你替为父换得新机,你我父子缘分到今日为止,也算两全!”

小孩儿被推得一个趔趄,双手撑地跪在了地上,再起身却是痛快,不哭不闹,只是再未回头,也乖乖跟上了花车。

似乎他这又乖又倔的样子得了那圣君的注意,忽听后者唤了一声:“你来”。

仅此一声,惹得萧孟君当即身形一抖,震惊之余也听陵宏在旁低声呼道:“竟真是圣君的声音!”

本来半信不疑,陵宏一句话后萧孟君反而沉了脸,将眸色一肃:“短短两字而已,你听岔了。”

可两人长久以来都对周放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哪有听岔的道理。

此后更是见那车中的“朱雀圣君”轻轻撩起了一角的纱帘,对着那孩子说道:“是个有骨气的,”他说:“别怕,从今以后,本君即为你父。”

继而一名白袍随从将小孩儿抱起递进车厢之中,“朱雀圣君”一半脸隐藏在纱帘之后,一半脸不免便露了真容。

至此,萧孟君恍若被人敲了当头一棒,他气得浑身打颤,终于忍无可忍的发了威:“我只当是哪里来的不入流的小贼,亲眼瞧见才知道这人还有这般以假乱真的本事。扮谁不好,扮一个沉江落了难的泥菩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而陵宏比萧孟君还要怒不可遏,眼瞅着就要冲上前去将人从花车上扯下来,却被将将找回理智的后者拦住:“算了,既知道不是他,气也无用。”

陵宏怒吼:“算了?!”

萧孟君无奈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下来,你怎么还是这样鲁莽?你若眼下径直冲出去将这假冒阿——假冒朱雀圣君的小贼打杀了,且不说你我有没有那个本事,只说那些被他掳掠去的小娃娃们怎么办?你知道他们在哪?”

陵宏从鼻腔里喷出一道愤怒的鼻息:“那怎么办?”

萧孟君沉默片刻,食指与拇指习惯性的并在一起搓了几下:“仔细想想,他与朱雀圣君倒还真不是一般的像,声音、面貌、举止……若不是天长日久的相处过,他怎么模仿得来?”

“你是说,他与圣君是旧相识?”

萧孟君眉头紧皱,显然已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只顾自言自语道:“可思来想去,谁会做这种事?楚西风虽出身名门,却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头脑浅薄之徒,想来扑腾不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么难道是玄煜?他也算是被周放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过,能模仿个神似形似倒是不意外——”

陵宏忽然出声打断道:“你到底是谁?怎会知道这些?”

萧孟君猛的回神,却是不慌不忙的施然道:“我不问你是谁,你也不问我是谁。这点不是咱俩早就说好的?”

见陵宏皱着眉头还要再说什么,萧孟君叹了一声:“这个是假的,那真的在哪儿?还是先找真的在哪儿罢。”

他牵起易无忧的手,取出一枚鹤簪插进了后者的发髻之中,小声道:“此簪上有我一道灵识,使我能望你所见,闻你所听,你可愿赴险境替我二人走一遭?”

那鹤簪由白玉雕刻而成,双翅上扬、纤毫毕现,只是簪在易无忧的小脑袋上却显得有些厚重。

易无忧低着头,似乎是不堪其重。

他的霍兄,和陵宏的大师兄,萧孟君的故人。

原来是同一个人吗?

他觉得不是,又觉得是,左思右想,忽然惆怅起来,他怎么总是想不明白?

“好,”易无忧对萧孟君说:“我愿意去。”

说完,他想自己是不是终于聪明了一回,没有说出其实不用萧孟君托付,他自己也正愁没法子去找霍兄呢。

萧孟君笑了,他抬手揉了两下易无忧的脑袋,又轻轻正了正那鹤簪:“莫怕,若你遇险,我便瞬时即至,丁点儿苦头都不会叫你吃。信不信?”

易无忧心里无动于衷,似乎灵魂已经率先飘去了霍兄的身边,但嘴巴上却知道说:“信的。”

萧孟君笑得更开了,他边笑边看了陵宏一眼,跟对方说:“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娃娃!”

陵宏却感觉萧孟君这个笑莫名的有些古怪。

说不上来,笑是真心笑,高兴也是真高兴,可就是好像——

好像哪怕易无忧不乖,他这会儿也会笑着夸上两句,因为他压根儿不是为了夸一夸谁,而是为了笑。他需要在这个时候这样风轻云淡、漂漂亮亮的笑一笑,让人知道他,让人看到他。

于是陵宏也笑了:“说得比唱得好听。”

赶在巨猿花车启程前,萧孟君跃出人群朗声一喝:“我这里有一个天生灵体的小娃娃,可能入得了圣君的眼?”

花车果然停了。

无外乎还是那套说辞,一个未经世事的天生灵体,换一块圣君赐予的“仙人肉”,要多划算有多划算,似乎两方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各个都当机立断。

易无忧跟上那几十个小孩子,入了队伍便没再回头,他是一往无前、朝前看的性格,瞧着似乎是冷淡无情的态度,其实从来都是顾不过来罢了。

往事多想无益,唯有专心致志向前看才能不再行差踏错。

可越往前,人影越憧憧,眼前视线忽然再次模糊如水波,歪头一看,身边只剩月亮随他一步步向前。

“你说,人为什么会有心魔?”

易无忧想了想,语气平淡:“因为人的心中总有杂念、**。”

月亮说:“是啊,因为经历过,放不下,走不出,所以心中不平、不忿、不得解脱,便生了魔障。”

说到这里,他将易无忧脑袋上的鹤簪拔了下来随手一扔:“带着它无用了。那姓萧的未经过、未看到过的东西,你是看不到的。此后你能看到的,也都是些他未经过、未看到过的事,就算有它,他也不能再知晓了。”

三言两语,月亮把易无忧绕了个糊涂:“何意?”

月亮哭笑不得地敲了易无忧脑门儿一下:“不要偷懒,自己去想。”

易无忧这次却冷着脸回敬道:“你不要再在这里跟我装神弄鬼。我只想救霍兄出去,旁人跟我无关,你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月亮一挑眉,做出一副伤心样子:“我帮你这么多次,你要杀我?”

“我不管你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也不管你是好是坏,因为我分不清楚!”

月亮道:“因为分不清,所以干脆杀了算了?”

易无忧外强中干的点了点头:“对。”

月亮先是一愣,然后乐了。他双手搭上易无忧的肩,推着后者继续向前走:“吹吧你就,易瑶瑶肯定不许你杀人。”

易无忧皱着眉:“易瑶瑶是谁?”

月亮故作夸张的捂上易无忧的嘴巴,嘴里还不停“哎呦哎呦”的:“这是你娘的乳名,你可喊不得!”

易无忧彻底恼了,他一巴掌拍开月亮的手:“你——”

“他在那儿,”月亮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他看也不再看易无忧,只目视着前方问道:“你能看到他吗?”

易无忧浑身一颤,顺着月亮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一方被粗长铁链围绕起来的水井。

这井没有凿在平地上,却开在一个鼓起的小土包上,此时正有一群人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和她那尚在包裹中的孩子跪在前方焚香叩首,嘴里不住的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易无忧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了月亮,月亮垂下了眼帘,双手背在身后止不住的发抖。

月亮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漠无比,他对易无忧说道:“据说那个井里住着神仙,比庙里的菩萨还灵,村里谁家有人生病了,只要在井口诚心诚意的求上那么一求,就能求来灵丹妙药,回去把药往嘴里含上一夜,睡一觉起来病就能好了。”

“起先,村里人心淳朴,想着神仙既然治病救人那就是再好不过的好神仙,好神仙得供奉着,不能累着,所以若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旁的都不肯去麻烦这位神仙。”

“可这世上便总如此,有好人,就一定坏人,有人知足常乐,就有人贪得无厌,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去找这井里的神仙赐药,村里人就开始怕神仙把药赐光了,赐给别的村子,他们自己村没得赐了可怎么办?于是他们把神仙住的井口封了起来,用石板压着,用铁链镇着,只留了一个被锁起来的、小小的洞眼。从此若再有所求,便要村里举行典礼一起来求,他们开了锁,像往猪食槽里倒泔水一样把贡品顺着那小小的洞眼倾倒进井里,再施舍久不见天日的井下神仙沿着洞眼见那么一时半刻的日光——”

易无忧听得直皱眉:“那神仙还肯赐药吗?”

月亮声音发着颤,简直有了哭腔,他苦笑道:“他向来随心所欲,只看犯傻的时候多不多吧。”

听到这里,易无忧恍惚明白了什么,便又问道:“那药……是什么?”

月亮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幸好还有一个只有半边脸的鬼脸侏儒在井下。世上灵丹妙药都不好得到,那鬼脸侏儒自然也是起了一个守护的作用。那鬼脸侏儒把自己挂在一柄极其高大的重剑上,但凡有人敢搬起石板下了井,他就从剑上跳下来,用手撑着开刃的剑身像划船撑桨一样蹦来蹦去的嘶声威慑。他样子恐怖滑稽,行走的姿态更是古里古怪的令人毛骨悚然,打眼一瞅,总觉得他是从土里冒出了半边身子的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伸出爪子抓着人的脚腕拉进地狱里去。”

易无忧猛的抬起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鬼脸侏儒——是霍兄吗?”

月亮问易无忧:“为什么觉得会是他?”

易无忧颤着嗓子回道:“那把重剑……”

“那不是你的吗?”

易无忧哽咽道:“当初……尚未陷入幻境时,霍兄护在我身前,剑是拿在他手里的。”

月亮长叹一声:“我想,你应该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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