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是别有一番天地的。
到处漆黑一团,淤泥的腥气顶得人鼻头直发酸。
易无忧沿着条幽暗狭窄的通道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感觉脸前有微微的凉风吹了过来。
有得来,必然有得去,易无忧不由得松了口气,认为在这样昏沉陌生的地方,密不透风才是最可怕、最无处可逃的险境。
似乎是拐了个弯,来到了窄道尽头,竟然一下子有了光亮并变得了豁然开朗。
那光冷得惨淡淡的,没有半分力量,反而照得地底更显凉薄了几分。
然而入目却是一个天然的溶洞,稀稀拉拉的一条地下河,水还没有露出来的河床多,在水的正中央有一块石板样子的平台,台子四周同样泛着幽幽的蓝光,其余别的有些看不大清,因着台子正上方的半空中还有一个圆溜溜的倒扣金钵,那几乎刺眼的光亮就是从它的钵口中而来。
易无忧看见了被金钵罩住,坐在石台子上的那个人。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晰得感受到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不懂什么叫做心碎的滋味,只知道就在自己左侧胸膛里疼得简直要了命,先是有什么被猛提了一下,然后又狠狠坠下去,直摔得他想把指头硬生生抠进胸膛里攥着心脏狠狠的使一使劲儿,把它攥麻了,攥死了,它就不会再疼了。
然而如此巧妙又毫不费力的重逢又令易无忧高兴得想要笑一笑,没见到时不懂得,见到了,反而发现了这一路上想霍兄想得有多厉害。
好奇怪,他在心里想,明明,明明——
才认识不久。
有缘呐,他又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道,人生在世,能遇一位一见如故的友人,多难得啊。
因为太难得,所以当抚掌大笑了。
可易无忧的嘴角刚一咧开,舌尖竟然率先尝到一股又咸又苦涩的味道。这一尝仿佛把他整个人的关窍都打开了,他憋着嚎啕的**,哽咽着啜泣了一声。
易无忧还记得霍兄从前的眼睛,不说一直光彩照人,但也总是别有一股子神气。他模仿不来那种神气,只是觉得霍兄落寞的时候归落寞,但也只会让人想起来那句“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就像霍兄表面看起来疾世愤俗的,实际心地软得一塌糊涂。
但眼前这个霍兄,易无忧甚至有些不敢认。
他穿得很随便,藏蓝色的大袖衣外袍险伶伶的罩在身上,袖子被他甩了几甩缠在了胳膊上,光着脚,中衣敞着怀,腰带也没系,裤腰那里肉眼可见的松垮了不少,明显是在这里瘦的厉害了。
他那一丝不苟骄矜的发冠也不见了,一头白发简直是四散在背后,头顶上有一处毛毛躁躁的团成了一团,瞧着像是刚挠了一把的痒。
但这副模样还不算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霍兄眼睛黑漆漆的,一点光彩都不剩了。从前黑亮亮的眼珠如今仿佛连转动都不会再有了,沉沉的,死寂着,像个活死人一样。
易无忧对此已经不单单是难过了,他甚至感到了痛苦。
*
周放怀里抱着一块轻薄的石板,一边用指头在上面抠挖刻划着什么,一边无情无绪地抬眼看了看来人。
井下不常来人,因从前那些鬼迷心窍、胆敢下井的人被鬼脸侏儒杀了不少,渐渐的就没什么人敢冒险进来了。
但倒也不是彻底清净了,鬼脸侏儒外表看起来丑陋骇人,其实心灵挺好,从不杀无辜妇孺,似乎是实在下不去手。
渐渐有些个狠毒的,会拿几块饴糖驱使机灵听话的稚子下到这井里来求神仙赐药。
这次来得是个半大的小子,小子好啊,小子比丫头胆子大些,比已经成人的好哄骗些,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自以为满肚子心眼儿的来,实际一眼就能看透他们在想什么。
上一次让一个小子空手走了,这个就不好随便打发了——空手走的那个回去没法交差,估计是活不成了的。
那么死一个,活一个,他身上就这么点肉,只能公平到这个地步了。
周放一面如此想着,一面继续专心刻他的石头,铁棒不一定能磨成针,他的石头却是能被他用手指头一笔一划的慢慢刻成功好几个。
十根指头磨得鲜血淋淋的露了白骨,骨头抵在石头上使劲抠的时候,那酸倒人牙的尖锐声音折磨得他耳朵也跟着疼。
周放用手背揉了揉耳朵,手上的血便蹭到了耳鬓打绺的头发上,他一点都不觉得疼,也不觉得自己肮脏,为了专心致志完成他的石头大业,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因此他半点不想浪费时间,又正好腰腹伤口那儿有些痒,便先伸手过去挠了两下,然后也懒得再挑地方,就顺着伤口处钻进去两根指头,勾着皮肉稍微往外一扯,拇指和食指无名指就那么捏着身上的肉撕了一小条下来。
说是一小条,其实也不小了,放在称上怎么说也够得上二两肉了。
思及至此,周放咧嘴笑了笑,像个煞神。
他弓着腰缓了缓,两根指尖夹着那条肉半空晃了晃,手腕一抬就将其甩到了新来那小子的脚边。
他隔着深深浅浅的地下河水,能看到那一条肉边缘上还带着点棕褐色的脓水,**的沾了泥沙。然而由于那是从他自己身上撕下来的肉,他对其感到恶心的同时竟然还很迷恋,觉得它珍贵无比、可爱无比,很想再将它找回来放回自己腰腹上去。
但他也只是想了一想而已,一想之后他就收回视线,继续一板一眼的将思绪投入到了自己怀中的石块上。
可不知是那小子哽咽的声音太吵,还是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那小子竟然没有欣喜若狂地捡起那块肉就跑,他忽然忍不住又抬了头,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走?”
*
易无忧本来没多大动静,霍兄往自己肚子上戳进两根手指头,又从身上无比轻松迅速地撕扯了块肉条下来——这一举一动完全给他震惊住了。
他呆愣愣的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巴,因太过震惊而屏住的呼吸使他那哽咽都暂停了下来。接着那块肉便飞到了他的脚边,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甚至觉得那块肉落在地上的时候很柔软的弹了弹,弹出了个蠕动的形状。
易无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害怕那块肉会蠕动到他的脚上。
肉看起来很紧实,又很软弱,并且单看一边的话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又白又嫩,但也正因为它的白和它的软,使它看起来格外的不健康、不清爽,像块肉铺上子卖不出去的坏肉一样,因为搁置了太久,虽然表面上看着还行,但叫过日子的人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已经有了**的征兆。
其实不论外貌,那块肉仿佛也天生带着一份邪恶让易无忧感到惊惧,莫名的,他总觉得那块肉会顺着他的脚背钻进他的衣裳里,爬上他的小腿,一直向上,一直向上……蹭过他的小腹,攀上他的胸膛,至此之后一点温度都不剩了,就那么冰冰凉的生出一个个细密的口器咬在他身上。
随即仿佛真的被咬了一般,他疼得小腹肌肉不受控的一阵阵抽搐。
抽搐同时,易无忧下意识又看了眼霍兄的伤口,发现那里已经隐约形成了一个洞。
洞里很神秘,黑漆漆的,像通往什么秘境的入口一样,只消看一眼就觉得前额处昏胀胀的,整个人要失去平衡向前跌倒,被吸进那小小的黑洞里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疼极了的缘故,那洞口主人呼吸的动作很大,一呼一吸间血肉模糊的洞口深处又会有一小点鲜艳的红色跟着一闪一闪的呈现。
那是霍兄的肠子吗?
易无忧不忍再盯着那一处伤口看,视线移到霍兄半裸在外的胸膛时,发现因为看那伤口看得太认真,伤口的形状已经烙印在了他的眼底,他看哪儿,那伤口就跟着去哪儿,并且完全不会随着他下一眼的来临而消失,一个接一个筛子似的的同时出现在了霍兄的身体上。
易无忧便是因为这一幕才终于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深吸了一口气,井底下枯凉**的气息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哆哆嗦嗦的“嗬”出了声。
*
而周放见易无忧没回答,以为这小子是被吓傻了,仔细看看这傻小子的脸又乖又呆,竟比之前那些加一块还要来得讨喜。
周放忽然有点想要使一使坏,把这小子吓得更厉害些。
“你是不是嫌那块肉不好?”他笑了笑,竟然有几分温柔:“这也没办法,我受了伤——”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自己的头顶上的金钵:“可这东西不是一个劲儿的晒着我,就是一个劲儿冷着我,冷的时候还好说,晒的时候我出了汗,汗就把伤口给腌坏了。”
易无忧听着听着,忍不住捂上了自己的小腹,他简直觉得对方在说话的同时虚空变出了一把不存在的刀子,正在他的肚子上不停的划拉着。
周放还在继续说,语气循循善诱可以说是慈祥:“这一处伤口坏了好多天,估计脓血早在我身体里转完一圈了,因此哪里的肉都是一样的,好孩子,你就别嫌弃了,好不好?”
然而不给易无忧说话的机会,他紧接着又冷了脸,脸上的肌肉无一不向下坠着,变得像张僵硬的人皮面具。他并起食指和无名指伸进伤口里转了转,转得丝毫不留情,直把腰上又祸害得鲜血直流才满了意。
将两根指头抽出来递到嘴边,先是伸舌舔了舔上面的血——周放舔的时候直勾勾的盯着易无忧,见易无忧面色惨白、喉咙抽搐,是个亟需吐一吐才能好受的表现,他才恶意满满的高兴起来,露了点笑模样。
周放被血染得猩红的嘴唇微微上扬,两根手指甚至插进了嘴里又缱绻无比的转了一圈,至此,他含着血,终于看到易无忧忍无可忍的弯下腰去吐了起来。
“哈哈哈哈,哎哟——”
周放得意的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把伤口都笑痛了。
好像故意要惩罚他的得意似的,这一痛,痛到了他的骨子里,疼得他弓着腰一个劲儿的直冒虚汗。脓血造成的炎症也应该已经入了骨,他从里到外热烘烘的,烧得头脑都有些飘飘然了。
他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那飘飘然的滋味也像是有瘾一样,让他很乐意就这么顺势瘫倒在冰凉的石板上,冷热交替的烧下去。
视线余光看到那小子在作势往这边跑,周放眯着眼睛笑了笑决定不去在意,他被关在了仙门最不近人情的结界之内,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他可是安全得很啊——
“霍兄!你的伤口留了好多血!”
那小子的惊呼声竟就响彻在耳边,一双冰凉且稚嫩的手扶上了他的胳膊,似乎想摇不敢摇。
周放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和近在眼前的易无忧面面相觑互相吓了一跳:“我的天,你怎么进来的——”
他话没问完就看清了自己在易无忧眸子中的倒影,他比先前更吓了好大一跳,觉得自己见着了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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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石台上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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