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自找的

周放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这么怕过,怕那只从易无忧眸子里倒映出来的鬼。

他甚至没敢细看,单看那鬼的一头白发就恐慌了起来,头发都白成这样了,脸岂不是皱皱巴巴,苍老得不堪入目了?

他忽然一个激灵往石台子边缘扑过去,想再借着水影儿真真切切的瞧一瞧。

可刚扑过去,转念又一想,不至于,上回照镜子的时候还没有老,从前什么样儿,那时候还什么样儿,他只是伤得厉害,修为还是在的。

对,对,修为还在,本事还在,他还没成一个废人!

那小孩儿眼里的鬼,定是只别的鬼!

是了是了,他刚才还想呢,从前什么没见识过?司掌离火,引渡亡魂恶鬼本就是一份职责所在,再凶再煞、丑得再惨绝人寰的鬼东西,不也是都是些挥挥手就能送走消散的存在吗?好端端的,怎么还怕了起来。

至此,他又迫使自己无声的一笑,并能自觉到心中已经生出了些刁蛮的脾气,就着瘫倒在地的姿势,一只手一把掀开易无忧,一只手胡乱的在半空的挥动着:“走吧,走吧!”

他对着别无他物的空气念叨,苦笑着嘻嘻哈哈,如同个疯疯癫癫的醉酒老神棍:“没什么好留恋的,也没什么好想不开的,怨什么?恨什么?前尘尽消,早登极乐,这才叫得道呐!”

然而不管再怎么装神弄鬼,只要易无忧一关切的扑上来,他心就还是打哆嗦,恨不得死死闭上眼,生怕再瞧见那只被倒映出来的鬼。

可易无忧对此一无所知,照旧眨巴着他那一双清清澈澈的讨嫌眼睛,执拗地往周放眼皮子底下凑。

他这会儿也不觉得反胃恶心了,双手慌不择路的按在周放腰腹间的伤口上,捧着不停往外渗的鲜血从下往上一下一下的推个不停,好像如此这般便能将血液重新灌注回周放的身体之中,让后者那青灰煞白的唇色重新恢复点健康的颜色。

另外,易无忧时不时还会抬头看一看周放,似乎也怕得厉害,怕他就这么死了,浑身都哆嗦,看也不敢久看,复又低下头去的时候像把脑袋狠狠往下砸了一砸,看了都叫人跟着一块儿脖子疼。

反正易无忧一举一动简直是没有了半点儿章法,个头儿挺小一个小东西,跪坐在石台上的姿势不说是五体投地,也跟匍匐着差不多了,加之他又不肯放肆的大哭,只丧眉搭眼地死咬着嘴唇,憋得一抽搭一抽搭的也不喘气,竟然格外的凄凄惨惨、可怜至极,听得周放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一时之间觉得前途彻底无望起来。

然而无望久了,周放又觉得了厌烦,斜睨着扑在身上埋头滴答眼泪的小孩儿,他问了一句:“你怎么还哭得下去?不累吗?”

易无忧紧紧攥着周放前襟的衣裳,抽搭得话不成句,但倒确实累了,干脆学着他的样子席地侧躺,也不说话,只昏昏沉沉的把头抵在他身上,一双胳膊搂紧了他。

先是浑身一僵,随即感到了一丝丝的暖和,周放竟因此沉默片刻,由着易无忧去了:“若在从前,你这般的讨好我,我一定赠你珍宝法器,如你所愿。可如今,你瞧我还有什么?哪里还值得你如此用心得为我哭个不停?”

易无忧闻言一顿,红着眼眶看向了周放,脸上神情是恍恍惚惚的不解其意。

周放微微低头,抬手用拇指拭过易无忧脸上的泪痕:“怕我杀了你?”

又叹息一声:“若果真这样怕?何必闯进来?真不知你是怎么进来的。放心好了,我瞧你长得合我眼缘,不会杀你的……我这一身血肉,你随便拿取就是。”

他总说些在易无忧看来是不大着边际的话,又摆出一副舍得一身剐,不过烂命一条的架势,终于惹得后者忍无可忍的强撑出一股勇气,泪眼汪汪的开口问道:“你像凡人一样在发烧……你、你会死吗?”

周放隐隐一愣,没想到一个下井求药的小毛小子还顾得上关心他的死活,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扬眉微笑:“死就死吧,我倒是不怎么怕死。”

井底下太昏暗,暗得周放一张脸惨白得惊人,他瘦得颧骨都有些突出来了,身上也烫得厉害。

易无忧仔细瞧了瞧他,瞧得不甚清楚,又足够清楚,忽猛的一下把脑袋锤在周放胸膛上,哽咽着恶狠狠的发号施令道:“……你不许……你不许死!”

周放被他用两条小细胳膊使劲箍着腰身,牵扯得伤处一阵恶痛,却也被他这副做派逗得不由失笑道:“我死不死,与尔何干?难不成你还想吊着我的性命,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小小年纪,倒真是恶毒。”

易无忧一个劲儿的被周放误解,又见他形容憔悴,早就心痛如绞了,眼下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心里各种情绪翻覆在一起,堵得嗓子眼里都又酸又疼。

奈何易无忧人傻嘴笨,别说是花言巧语,就是一句为自己真心辩解的话此时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越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越委屈,而委屈到一定程度,忽然再也压抑不住,仗着自己小,就此把自己蜷进周放怀里,团成了一团放声大哭起来。

听他的哭声是真难过了,呜呜呜的,未长成的嗓子又细,便呜成了一个个闷闷的哨儿。

周放听着听着,忍不住又笑了笑::“听你哭得还怪伤心的。”

接着兀自顿了顿,又轻描淡写的问道:“你这样小的小孩子,也有心,也知道伤心吗?”

易无忧埋头痛哭正哭得满脸通红,听了这话立即从周放怀里爬起头来,带了几分恼怒:“我实际年纪可不算小了!而且人只要生下来就有心,自然也知道伤心!”

他把周放恼得一愣一愣的,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忽因他这一爬,使得有一根红绳从他领口间露了出来,红绳上系着一个又小又轻的小黑片,大体上是个方形的,黑得发亮,教头顶上的金钵一晃,还有点儿银紫色的反光。

周放彻底愣住,伸手挑起那小黑片问易无忧:“这什么?你哪来的?”

易无忧低头望去,正好看见了周放勾在红绳上的手指头。一只右手五根指头,各有各的破烂,肉都磨没了,更遑论指甲。

易无忧扽着绳子往前一凑,又给周放吓了一跳,接着便听他张口就是说道:“这是我的宝贝!”

周放咧了咧嘴,像是个胃里不大舒服的一个样子,同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怎么瞧着,像是我的指甲?”

易无忧拧着眉头,凶巴巴的竖起眉毛:“啊?”

周放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古怪,不依不饶想要较真儿的那股劲儿也上来了,随手在地上一划拉,摸了一把血迹斑斑的指甲盖子出来,摊在手上往前一递:“看吧,这不都一样?”

易无忧傻了眼,看着一把黑漆漆的指甲盖子除了比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这个短些,还真是一个样儿,丑都丑得一个样儿。

好在一傻即停,他忽又一惊,惊得嗓音都发颤了,抓过周放的双手一瞧:“你、你把自己的指甲都拔了?!”

说着,那眼泪又吧嗒吧嗒落下来了。

不小心落在周放指尖一两滴,烫得周放一哆嗦,立时就把手抽了回去,觉得十指连心,那泪珠子的温度简直烧得人生疼。

他的指甲比起从前变得太多,黑漆漆的,一看就知道是魔物。

宁愿都拔了,长出来就拔,拔得再疼,也不要它彰明昭著。

见周放只顾把手抽走,易无忧呆呆的失了声,似乎是心疼过了头,整个人都没着没落的。

一没着落,他就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这些年的岁数,此时真像周放方才所说,是个实在太小,小得没有心、什么都不懂的小玩意儿了。

视线漫无目的的落在周放身上,心里只剩了困惑:他怎么就被折腾成这样了?

可也正是这一困惑,又使他觉得自己其实可能活得足够年深岁久了,已经开始返璞归真,返本归源了:要是别人折腾他,他一定好好活,天天利利整整、精精神神的,就不让那些折腾他的人如意。

他都能想明白怎么活,这得是多简单的道理啊,怎么就做不到呢?

而周放还在那边因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几分心虚,故意格外横道:“我乐意,管得着吗?”

易无忧理都没理他,只因这时候又看见了被周放当成宝贝的那几块破石板子,他从刚进来的时候就好奇了,到底刻什么刻得那么起劲?把肉磨没了,阴森森的骨头都磨出来了还要刻?

大略扫了一眼,一个个排列着的是人名,又偏偏扫着了陵宏的名字,再稍微数一数,这下子便明白了,这是在给当初跟着一起回宗的弟子们立牌位呢。

对此,易无忧心里没什么情绪,按理说,他该为自己好不容易聪明一回高兴高兴,又或者说,他该再对着周放难过一番,毕竟对方都到这个份上了,一边遭罪,一边不忘了赎罪,也是真可怜。

可仿佛也是因为刚才心疼过了头,此时竟开始觉得不怎么有所谓了。

想周放不到黄河心不死,遭罪赎罪都是他自找的,有些气他、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想一想,也就又无情无绪了。

继而就在如此参禅悟道般的难得平静中,易无忧想起了娘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有聪明人,但没有事事都聪明的人,再聪明的人,都会有自己犯傻的地方。」

「无忧,你不必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有的时候,傻人就是有傻福,因为咱们既然知道了自己傻,就会学着稳着点儿长,缓着点儿活。凡事慢慢来,慢慢学,只要经过了,受过了,咱们傻一回不成,傻两回,傻两回不成,就再来第三回,总有学会了,不再傻了的时候。可聪明人总觉得自己聪明,一旦遇着了他犯傻的那一处,他们就习惯性还当自己是聪明的,于是明明已经犯了傻,却不肯承认,非要一个劲儿的傻下去,撞了南墙都不见得肯回头。」

“陵宏没有死。”

易无忧感觉自己像是喝了一杯天底下最没滋没味的水,便是如此平淡的向周放陈述道:“你现在给他立牌位,早了,像在咒他。”

他愣了这么久,突然就又提及到陵宏,导致周放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低低的“嗯?”了一声,待正准备生疑,却见他整个儿向下一栽,萎顿着已然是昏倒过去了。

彻底的失去意识之前,易无忧还是望着周放,看他孤孤单单,疯疯癫癫的。

于是乎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参悟,所有的平静,又都在此时汇聚成易无忧心里的一个念头:是该叫他经一经险,受一受难,趁着如今还能给他做个伴儿……等长了记性,哪怕没人陪着,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也不会再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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