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昏得够实诚,脖子像被折断了似的向后仰着,一双鸦黑色的眼睫浓云般闭紧了去,还有两条小细腿儿在半空中无力耷拉着晃荡。
他全身的重量都在向下对抗着,跟没了骨头似的,完全不在乎了自己那条被提起来控制在他人掌心之中的胳膊。
本着拎一个小狗小猫崽子的态度,却在听到了一声由关节发出的嘎吧脆响后不由自主的心软了一软。
长长的一叹,将人转拎为抱,周放逃了狱。
这一逃,逃得有些远。
周放不知怎么在这魔窟里已经发展出了一座颇为壮观的府邸,继而就好比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设计得他自己的洞窟是门房守卫全都一应俱全了,自然,殷勤侍奉的狗腿子也绝不会少了去。
狗腿子的气质一点都不像狗腿子,白衣折扇,可谓是风度翩翩。
然而周放一露面,他那点儿出尘气质就全不见了,甚至整个人惊得在原地一蹦:“怎得没隔几年你就又出来了?不要命了?!”
逃狱的滋味不好受,周放蹙着眉毛吐了两口血,一只尺寸明显略小的金属脖枷取代了原本罩在头顶之上的金钵,因着呼吸不畅,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扯一扯,却又被铐在手上的粗黑镣铐限制住了行动。
暗骂了一声,周放阴沉着脸把怀抱中的易无忧往榻上一放,指挥着狗腿子说道:“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就昏了。”
狗腿子扫了易无忧一眼,有些奇怪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瞧着跟周放不像,应不是什么私生子之流。
心思电转之间,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一个遍了,可由于他这人向来很有做狗腿子的操守,媚上欺下才是准则,所以当下要务也只顾是先把周放伺候痛快了再说。
脸上端出一副忧之痛之的表情,狗腿子竭诚恳切的往周放身边一凑,却在等到伸手搭上后者的手腕脉搏之后,竟是真急了:“好家伙,你的伤这是一点都没好利索。这趟逞强出来干什么的?”
周放不为所动的将他手甩开,有些烦狗腿子没有眼力见儿。
他原本的确没打算出来这一趟伤上加伤的,虽然安慰自己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可到底烦气这一逃的动静有可能传到天妙玄机宗那里去。
于是心里不痛快,对着狗腿子更是一点好气儿没有了:“你说出来干什么?!我在里头待烦了,还不能出来待待了?”
而狗腿子见他情绪不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当即沉下声问道:“可是又有人去烦你了?”
周放脸上没什么表情:“废什么话?你说呢?”然后下巴微微一抬,示意狗腿子向前去瞧:“这不是都给你抱过来了。”
狗腿子依旧是一脸的愕然,周放无奈只好大发慈悲的多解释了两句:“那姓霍的准是又闭关去了,他将神识从禁闭之地一收回去,便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冒出来了。瞧,就这么个小东西都能闯进他关我的结界里去了。一声招呼不打,给我吓了一跳。”
狗腿子看向易无忧一愣:“就他?”
周放在旁边正襟危坐,似是很闲,略略冷了脸撕着手上的血痂当个正事来干:“我是不该再出来,只是这小子出现得古怪,话也说得云里雾里的,你且找个懂医术的过来给他瞧一瞧,快着些,我还得抓紧带他回去,省得真叫人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狗腿子应了一声,脸上的担忧还挂着:“正好也再给你瞧瞧吧?”
“我不用,”周放大手一挥,满脸的不以为意:“死不了就成。”
狗腿子见了他这副不识好歹的嘴脸,心中忍不住暗骂:“不知好赖的东西,老子也是犯贱,皇帝不急,太监急!”
可骂完了,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的脸色。
周放把自己折腾得实在不像样儿了,第一眼看上去都不好说是先感叹他的脏还是他的惨。
狗腿子到底是奉承惯了,奉承出了点真心,也不管周放的冷脸了,心说当个急太监就急太监吧,谁叫他贱呢。
贱兮兮的从怀里掏出张白手巾帕子往周放脸上擦了过去,狗腿子感慨出了点颤巍巍的动静:“真是个祖宗,死不了是真的,可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周放是个被伺候惯了的,他心里想着事儿,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跟尊大佛似的一动不动。
狗腿子把他脸上的灰擦了擦,又发现还有不少干在下颌上的血渍。
周放脸生得白嫩,别说硬擦了,就是不小心使劲戳一下都能留下道红印子。狗腿子自然不会做这么不专业、不符合狗腿子身份的粗糙事,于是捏着手帕的一角窝回手心里,决定一会儿去沾沾水再回来。
要去之前,狗腿子拎着周放敞开怀的中衣往里瞧了瞧,见了那化脓的伤口一惊,心里连叹一叹的力气都没了,实在是服了这祖宗了。
他还没见过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
狗腿子那点真心因此忽然点到为止了,他胆儿小,知道自己也就只能做个狗腿子了。
真心没了,手上的照顾还是照旧如一,他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兢兢业业地给周放擦了个仔细,边擦边说:“对了,有一件事得告诉你知道。宣永传回消息来说,那人准是叫做若辨没错了。你想一想,从前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周放总想着易无忧昏迷之前说的那句“陵宏没死”,正一脑门子官司走着神儿呢,听着这是又来了操心事,当即拧着眉头不大耐烦的回道:“那人?哪人啊?”
狗腿子很有耐性的回道:“那个打着你的旗号到处收敛童男童女的,你忘了?宣永去他那儿卧底去了,说是偶然听见了有人喊他若辨大人。这人最近是越发的猖狂了,行径做派已经传出万魔渊,叫仙盟都知道了,据说最近就会要派镇魔使过来了。”
狗腿子伺候得心无旁骛,先是用一只手轻轻抬起周放的下巴,给他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脖子。
周放单手撑在案桌之上,身上本就不怎么舒坦,一时更将那点儿不得不承认的娇生惯养气质发挥到了极致,一双眼睛虚虚向下向远瞥着,懒搭搭的开了口:“不认识。爱谁谁吧。”
“那他又去找过你没?”
“可真没少去,烦得要命。”
狗腿子到底在意着他腰腹上的伤口,疼也不是,恨也不是,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嫌他烦,就次次都答应割肉给他,好赶紧打发他走?”
周放像是压根儿不屑于思考,眼神有些散:“嗯。”
狗腿子被气笑了:“真是好一个割肉喂敌!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上苍有灵,这才赐您降世的吧?西岐山那群专修佛法的秃驴都不如您像佛祖呐!”
“给我滚蛋!”周放到底还是让狗腿子给打趣恼了,拧着眉毛一脚蹬了出去,随后也懒得再动弹,大长腿就那么直楞楞的伸出去杵在那儿,简直是大占地方。
狗腿子故意不肯躲,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之后才往前闪了闪身。这一闪,他很敏锐的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周放的腿和桌案夹在了一个分外安全的孤岛里,让他一时有些乐得忘了形,见缝插针“哎呦”叫唤两声:“好佛祖,您别光疼别人,也疼疼我啊!”
见他耍贱耍得有几分颜色,周放嘴角微微上扬挑了挑,正好一个劲儿的抬着下巴让他伺候累了,便又懒洋洋的把头一甩:“行了,不用擦了,很干净了。”
狗腿子不再闹了,正色起来:“是吗?给我瞧瞧。”
他低头凑过去,姿势简直像要索吻一样,周放虽然心思没怎么在他身上,但眼角还是留了一份余光给他的。
猛地一躲,周放终于肯把视线落回到狗腿子一个人身上了:“干什么呢,离远些!”
狗腿子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容易引人误会,他勤劳地把手头脏得简直不能再要的帕子一扔:“什么干什么,干干净净的体面你还是要顾的吧?等会医师过来了,你叫底下那些人怎么看你?他们仗着在这里久了,本来就不大服你——”
周放心不在焉地听到此处才略皱了眉,拨开狗腿子凑过来要给他梳头发的手:“不服我?那是还没挨够打!”
狗腿子对此的回应是坚韧不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比跟人喂招还来劲儿,好好的梳头发让他轻手轻脚弄得像瘙痒:“好好好,你打吧,你使劲打,谁能打得过你?”
狗腿子够忠诚、够奉承,愿意在周放落难的时候同样拿他当个了不起的人物来看,所以一般情况下周放对着狗腿子也会愿意稍微收敛收敛脾气。
但眼下周放总觉得狗腿子要造反,沉着脸想要发一发威,却见有两位医师已经结伴过来了。
那俩人见了周放,披头散发的先是没敢认,只因为感受到了狗腿子那股不咋要脸面的殷勤劲儿,当即又把人给认了出来,老老实实垂下脑袋去不敢再放肆丝毫。
周放先命人去看望易无忧,自己一点一点的撑起身,额角尚还有隐隐疼出来的青筋:“我先去洗洗身上,等人醒了,你再叫我。”
狗腿子知道他要强,先头问过了要不要再找医师看看,知他不肯,眼下便也不再讨嫌多说,只是问:“还要等他醒?你不着急回去了吗?”
周放站起来歇了一会儿没回话,他向来是疼的时候才知道老实那么一时半刻的,可一旦过了那个劲儿,就又立即翘尾巴。
果然见他很快便又将下巴骄骄矜矜的一仰,目无下尘的开口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给他随便灌点什么药,先弄醒了再说,我有话问他。”
狗腿子垂下眼帘深以为然:“是,属下遵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