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规矩

若辨披着一身戴兜帽的黑斗篷,把整张脸隐藏在帽子底下,教人只瞧得出他个头修长,身型偏纤瘦,大差不差是个很伶俐的人。

他远远的就看见了周放,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沉下心来冷冷瞧了瞧,决定以守为攻,等着周放先开口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周放金口是那样的难开。

周放耷拉着眼皮一个劲儿的瞅他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孩子气,好像觉得那里顺畅的流动很有趣,正在专心致志的顽。

若辨背着手踏步上前,浅滩与河中的两层结界对他来说仿佛一张薄而又脆的纸,细微的哔剥声响过后,轻而易举就穿越而过。只可惜,到底是由当世四方仙尊之首所设下的禁制,面对最后一层结界,还是有那么几分伤脑筋的。

周放死要面子对那结界视若无睹,他怕疼,便由对方能者多劳吧。

若辨被迫停留在石台之前,他凝视着周放,看周放那身打扮尤为的不顺眼,一身丝绢材质的衣裳,蓝澄澄的,不能说不够好看,但实在是缺失棱角,柔软得没有了风骨。

他这人说话向来喜欢先扬后抑,好话说尽了,再说坏话才显得不那么伤人心:“天之苍苍,其色正邪。看到你还是这样的有精神,我真高兴。”

周放扇忽着长睫毛瞥了他一眼,那天生风流的多情相真是掩都掩不住:“你还是别高兴了。你高兴了,我就不高兴了。”

若辨对此充耳不闻,只顾轻笑着点评道:“这身衣裳的颜色对你来说太嫩了些,把你显得小了。”

周放看他一眼:“是吗?”

周放回应得神情太冷淡了,没有若辨预想中的怒火不说,反而有一种乐津津的悠哉。

若辨怕是有诈,下意识对着周放使出了察言观色的手段,但总是不得章法,于是索性想不如放手一搏,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你被关在这万魔渊里,有八年了吧?”

周放垂着眼想了想,说:“十年。”

若辨瘪了下嘴,是个略微感慨的神情:“十年了,真快啊。可惜咱俩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周放有些玩味的看向若辨:“你每次都把自己遮掩得跟个粽子一样严实,倒不如说我从没见过你才对。”

若辨笑着给自己解释道:“请你见谅吧,我脸上有疤,时不时爱用法术换几张别人的脸,因怕每次面目不同把你搞糊涂了,也因……我不愿拿假面目来欺瞒你,所以才出此下策。”

周放笑笑:“前者……倒是不必。你身上有一股邪祟的味道,叫人闻了怪恶心的。一闻见那味道,我就知道是你,绝不会糊涂了。”

若辨冷不防听了这话,面露惊讶:“真的?”

他抬起胳膊凑到袖口处仔细闻了闻,这才又说:“每次来见你之前,我都会沐浴焚香,斋戒三日,怎么还会有难闻的味道?”

“没说难闻。”周放百无聊赖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双眼瞬间蒙了层水光:“只是我很不喜欢。”

若辨这才不以为意的一挑眉:“原来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毕竟让你喜欢实在不容易,我自知没有那个本事的。”

周放忽然动了几分促狭的心思,抬眼直视着若辨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

若辨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理好袖子背回身后:“不必跟我来这一套,你那套招数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周放也不遗憾,又像之前那样淡淡的反问回去:“哦,是吗?”

他俩心照不宣的没有点名“那套招数”到底有何等的威势,由此分别沉默下去,然后过了几息,若辨又一指昏倒在一旁的易无忧:“这小孩儿我见过。”

“见过?”

“前天晚上有人说他是天生灵体,把他献给了我,换了一点仙人肉去。”

周放扫了易无忧一眼,既不好奇,也不担忧,所以成就了十足十的冷漠:“你亏了,这小孩儿体虚,瞧着不像个命长的。”

若辨挺意外他只说这么一句:“你不觉得他是我指使来的吗?”

周放便问道:“他是你指使来的?”

若辨笑着摇了摇头:“还真不是。”

周放跟着点点头:“行。”

“行?”

周放似乎耐心耗尽了,撩着刘海儿向后一捋,露出光洁的前额:“随便他是什么人吧,眼下我当他是个解闷的小朋友,有意思就留着,没意思就送他一程……哎呀,都是后面的事儿了,再说吧。”

若辨故作悲凉道:“可惜他还是个这样小的小孩子,可怜见儿的。”

周放感觉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在那里装腔作势个什么劲,直说道:“一个身体不好的漂亮小傻子,活得长了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

若辨闻言又点了点头,一副不能再同意的模样:“这么一想他又可恨起来了,还得劳累你亲自动手让他解脱。”

“你就不能祝他长命百岁吗?”

“我是那样的好人吗?”

周放又不说话了。

然而若辨像是已经被他打开了话匣子,开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问一问了。他抬起手学着周放的样子在额头前作势向后捋了一下,问道:“这个习惯,你跟谁学的?”

周放愣住了:“跟谁学的?这倒……不必跟谁学吧?”

若辨耸了耸肩,也不纠缠:“总觉得不像你本来的习惯。”

周放无声的勾了勾唇角,略带几分嘲意的讥讽道:“那你倒是了解我。”

“自然了。”若辨像听不懂周放话里的言外之意似的,笑眯眯的堪称自豪:“因为我一心向明月,有一副赤胆忠肠啊。”

若辨总是不说正事,更是习惯一句真话里必掺半句的假话,开始还有几分兴致跟他打马虎眼,到了后面只觉得厌烦,要分辨他哪句真哪句假,实在是累,可若不去分辨全都当成真话来听,又听得牙酸耳痒浑身不自在。

周放闭目揉了揉眉心,语气已经是藏不住的冷淡:“行了,说正事吧。那些孩子,你都安顿好了没有?”

若辨看他似乎累了,便微微一笑,正色说道:“都安顿好了,知道你心慈,没敢亏待他们,放心就是。”

周放却表情漠然的说道:“别再冷嘲热讽我了,若非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又的确有本事,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又怎会与你合作?与虎谋皮的事情既然已经干了,我也不会再佯装是什么高洁无辜之人。”

若辨嘴角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想一想日后若真叫周放再闯出了这片禁锢,他竟是有些瑟缩。

低声一咳,清了清嗓子,他接着说道:“那些孩子灵根都很不错,最新的这几批虽还没能练气,但论近身搏斗,已经有能和筑基的体修修士对抗的好苗子冒头了。其中两个是小子,大些的那个母亲亡故,父亲滥赌,听说是三十文就把他给卖了。小的那个呢,我瞧着最满意,也是前天晚上新得的,是他亲爹亲手推给我不要了的,我看他有几分骨气,便叫他唤我圣父,没想到他还真是争气,昨天叫他们小小比试了一把,他竟夺了魁首。”

“就这么两个小子?”

“还有六个是小姑娘。”

若辨颇为感慨的说道:“没想到小姑娘比小子们争气不少,只是各有各的可怜,一个个的那么小,有的却已经是去风尘之地走过一遭了,有的在家也过得如同个小奴隶,人生大计不过是伺候家里的哥哥弟弟。因到我那里吃得很好,穿得也很好,所以这八个人都很衷心。”

周放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别的呢?”

若辨叹息一声,道:“别的?都挺好的,真的。为了你我的大义,为了日后这世间的阴阳平衡,牺牲一些人在所难免,不去想他们就是。你我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不用从此只做一个凡人,难道不已经是天大的慈悲了吗?求仙问道的路上尸骨数之不尽,谁规定了引路人还要保证被引领者一辈子安泰无忧?你总不能叫一个人都不死罢?你做不到,我做不到,就算那高高在上的四位仙尊也做不到。否则,怎么不见他们把麾下那一队队用来征战魔域的将士人马给解散了?打仗嘛,在所难免的。”

周放听了这番话,连哼都懒得哼一声了:“……我只说了三个字,你就回了我这么一大通话。你是不是早憋着劲儿想报复我了?”

若辨无辜道:“这是什么话?”

“杀不了我,你便打算絮叨死我。”

若辨闻言轻声失笑,只可惜他因为身兼重任,不便久留,并不能真的同周放不停的絮叨。

不痛不痒的废话说尽了,他告诉周放说:“过几日仙盟会派人来,需要你一点儿血给他们也瞧瞧。你的血肉能活死人、肉白骨这件事不能只在万魔渊里流传,得叫他们带出去,让三界都知晓。”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镜施剑尊的转世可不是那些个仙尊大能们想拍板就能拍板的,到底是谁,尚没有盖棺定论呢。”

周放瞥他一眼,似乎洞察了一切,又似乎仅仅只是习惯性的端出那副派头:“我竟然在不知道你要谋划些什么的前提下就跟你同流合污,也真是大势已去,昏聩无能了。”

“哪里哪里,”若辨笑道:“是圣君胸有成竹,一身的本事锐不可当,并没有把我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就是了。”

他嘴上说得谦逊,笑容却很洋洋自得,空手变幻出一个小瓷瓶,丁点儿不客气的要递给周放:“劳驾,接一把。”

周放嗤的冷笑一声,只把手伸出结界微微的向上一抬,一双狭长无情的眼睛转向了若辨注视着他:“可你知道规矩的。”

若辨脸上笑容一僵,却很快摸着下巴强装无事的继续笑道:“隔三差五的下来人求你,你都像是个活菩萨,唯独我一来,你就冷得像个活阎王,何必偏对我这么苛责。”

周放看他整个人都僵硬了,藏在斗篷底下也藏不住满身的为难和不情愿,心底里竟莫名随之生出了一股报复的快感。

一脸的正色,周放缓缓开了口:“你想多了,没有偏对你怎么样,你还不值当的。只是我今天心情不好,想找一点儿乐子。”

若辨感觉自己似乎很快就要万劫不复了,但无论如何不肯就此低头服软,周放步步紧逼,他偏要迎头而上。轻轻握上了周放的手,他故意用一种呢喃细语的声音问道:“圣君想从我这儿找什么乐子?”

然而周放却只漫不经心的瞅了瞅他,见他还是只会动嘴皮子,便一言不发的作势要将手收回去。

若辨反应迅速的及时抓住,手也跟着往前一送,更加柔声问道:“怎么?圣君不肯怜一怜我吗?”

周放面色淡淡:“你废话太多,我手举累了。”

若辨阂上眼睛,身体有些发颤,他将周放的手拉至唇边,伸出艳红的舌尖舔了上去:“圣君……”

因为体内噬心之毒旺盛,周放的血里有一股暗幽幽的冷香,舔上去,竟也是微甜的。

周放想要给若辨一点甜头,故而手不动弹,只皱着眉质问道:“你到底跪不跪下?”

若辨自此表现得很好满足,笑容可掬的一叹气,他竟果真无比乖顺的跪了下去。双手掌心朝上捧着那只素白的小瓷瓶,恭恭敬敬的跪等周放将它装满。

身上那一身漆黑的斗篷衬得露在外面的一双手白皙如玉,甚至似乎泛着莹莹的白光,不比素白的瓷瓶差到哪儿去,统一的具有着一种珍稀易碎的美感。

他好像很知道自己的优势,跪也不肯好好的跪,半跪半坐的跪姿使他的腰身显得格外纤细,下摆附近同时被挤压得勾勒出一份饱满诱人的弧度,仿佛——仿佛——

一只温顺的牝犬。

周放毫不动容的看着他摇了摇尾巴,又塌下柔软的腰肢,挪动着膝盖向前,直到重新匍匐归顺,挺翘精致的鼻梁忽然抵到地上去,原来目标是几滴滴落在地的血渍,伸舌蜻蜓点水似的一舔,和着潮湿苦涩的灰尘将其一应卷入了腹中。

周放状似轻松的挑了挑眉,很想说一句倒也不必真这么下功夫。

但若辨又在此时微微抬了抬头,以一种不知真假的模糊狂热,抖着腰想要吻一吻周放的脚尖。

周放双手抱在胸前,审视着他怪里怪气的举动,忽然若有所感的问道:“你扭着腰了?”

若辨立时顿住,因不敢在周放面前露出真容,所以并未彻底的抬头去仰望他,只是偏头向一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周放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犯了傻,有些讪讪的蹭了下鼻尖,心底里却暗暗较着劲儿不愿意承认这份不合时宜的天真无邪:“……那个什么,你腰不舒服,就先起来吧。”

若辨自觉风情万种,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错处,只当周放是个蠢出生天的王八羔子,并非真的不为所动,只是要故意拿他取笑罢了。

兀的站起身,他咬牙切齿的一拳头捶在了结界上,被上面的灵炁激荡得胸府中一阵难忍的酸涩,恨恨道:“你过分了!”

周放原本是因着察觉到了若辨身上有一份自视甚高的臭毛病,再加上可能由于先前在天妙玄机宗求情当众跪得那一跪对他实在刺激太大,把心底里那点“己所不欲,全施于人”的阴暗思想都给折腾出来了,这才专拣着若辨来欺负。

想若辨本不是个正派的好人物,平日里却一向拘束得要多正经有多正经,身上斗篷裹得稍微一不严丝合缝就如同失了贞。可只要是心里那层窗户纸被人硬逼着给他捅破了,他就又立即好像天下的妖精都不如他一个大男人能魅惑似的,一旦让他有了点碰壁感觉,他就跟被瞧不起了似的死乞白赖的要发癫。

无怪乎有些人爱逼良为娼,天下的男人原来都一般。浪浪荡荡的不讨喜,宁死不屈的才招人爱。

可惜若辨既没有真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周放也不是那等能真由着人无状挑衅的好脾气,他若说一不二起来,哪忍得了半句稍显强硬的威逼。

抽回手来一巴掌扇在若辨脸上,宽松的大袖拂面带过一丝清香:“过分?什么叫过分?”

斗篷给这一巴掌的威力减缓了不少,可若辨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热,他先是心中一片茫然,然后才恶狠狠的盯着周放,不甘不愿的服软道:“……对、对不住。”

周放可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越发觉得若辨烦人,摆了摆手:“你赶紧滚蛋吧,一会儿我的小朋友要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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