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辨离开之前,告诉周放最好做些准备,他怕过几天这井底下还会有新的访客到来,而新的访客不见得会像他这样好说话。
周放站着不动,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你他妈难道就是个好的了?”
若辨低眉顺眼的跟他道着告辞:“你我之间不谈好坏。”
周放扬起眉:“那谈什么?谈感情?”
若辨直视了周放的眼睛,笑意阑珊的:“也不谈感情,谈多了,伤感情。”
他们两个之间,结仇结到了一定的境界,过去的事不能谈,将来的事也不能谈,唯有眼下可以假装糊涂得相安无事。
人生难得糊涂,更架不住周放跟若辨之间的确没什么好谈的。目送他走之后,周放的思绪瞬间闲了下来,这一闲,竟隐约闲出了不适,听着身边唯一一个大活人的呼吸声开始觉得了吵闹。
周放无所事事的坐回去,盘起腿,把易无忧打横抱起来放在怀里。低头瞧了瞧,不知是想到了哪里,他忽然抬起手掩住了易无忧的口鼻。
周放稍微使了几分力道,捂得易无忧有些难受了,小孩儿原本煞白的脸色变得了红润,随即红得过了头,脸上感觉热涨涨的,乌黑的头发软趴趴的变得汗湿,胸膛也不成气候的上下起伏着,只是人却是不动的——真是乖,哪怕如此不痛快的情况下还乖得任人为所欲为,简直到了可怜的地步。
人一旦可怜了,周放就容易心软。
而心软下来,周放便发现易无忧乖得让自己感觉好爱他,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宝贝,尚未长出伤人的爪牙。
只是呼吸声没有了,周放却又听到了砰砰的心跳声,不甚激烈、不够勃勃的有生机。他侧耳用心听着,没能分清这心跳声到底是从小孩儿胸膛里产生的,还是他自己的。
小孩儿被他捂得陷入了濒死的困境,合该心跳渐息,他却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了。
在易无忧马上就要忍受不了开始挣扎的时候,周放松开了手。
莫名其妙的,他在此时感觉到一阵亢奋的温馨与幸福,他来不及思考,单凭本能的俯下身将易无忧搂进了怀里,搂得紧紧的,连两个人的胸膛都像是分外的平摊开来,如此才能贴实了。
易无忧的脑袋靠在他的脖颈处,紧贴耳根的呼吸显得旺盛过了头。有些痒,他下意识耸肩歪头躲了躲,脖子和肩膀夹住了易无忧的脑袋,硬乎乎的,让他很想使劲的夹一夹,但硬里又有软,所以只是想了想而已。
他就这么搂着,夹着,才能略微抗衡心里那阵不妙的喜悦。
之所以不妙,是在喜悦的时刻又察觉到一抹伤感悄悄潜入了体内,像一股微热的水流从心脏处四散蔓延,于是又控制着使了几分力气,进行了最后紧紧的拥抱,至此,在热流只停留在胸口附近尚未彻底蔓延时,他的伤感和喜悦终于同时消失了。
只剩下他无情无绪的看着易无忧,心中暗想着后者又能这般无害的陪他多久呢?
翌日清晨,易无忧像个没事儿人似的醒了。
刚一睁眼,还没彻底清醒呢,就先跟周放一双冷飕飕的眼睛对视上了,易无忧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心脏狠狠撞击了一下胸膛,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这一吓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不太好了,自觉是太不经吓了,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手脚竟然瞬间冰凉发麻,浑身都瘫软了。
他听见周放问他感觉如何了,但没法回,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有些恶心想吐,兀自闭上眼缓了缓,却发现压根儿没什么用处,越缓那股难受劲儿反而越嚣张,他的头也开始疼了起来,头痛欲裂真不是假的,仿佛魂魄被彻底撕成了两半,拉扯的痛楚几近了凌迟。
周放凝视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再问。只是抱着他,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再睡一会吧,睡着就不疼了。”
易无忧蜷在周放怀里,也很想再睡,但睡不着了,他翻过身去,搂着周放的腰苦苦寻求支撑,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后者的腰腹处,嗅着那股极淡又极诡异的血腥气,他哆嗦着叹了口气,一口气长得像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他们互相拥抱着彼此,幽谧诡谲的地下监禁反倒成了一个上佳的独处场所——周放并不把易无忧当成个彻底的人来看待,易无忧也糊涂得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热源,两个人不管平时怎么样,眼下却都是心不在焉的只想着自己。
因为太安生了,一个怀抱隔绝了一切,危险不想了,痛苦也不想了,一无所有,天地间只剩这个怀抱。
但这个怀抱触手可及,所以别无他求了。
周放八风不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脸的专心致志。末了还是易无忧先开了口,想了又想,才决定说道:“我……好像又梦到你了。”
周放被唤回神,眨了眨眼。易无忧和他对望,发现他的眸色原来有些浅,像一碗氤氲的热茶,沏过许多遍了,销声匿迹只余一个琥珀的颜色。
“……梦见我了?”
他嗓音有些沙哑,同时因为缓缓的,听起来竟有一种亘古巍巍的味道。
易无忧小小的声音带着点惘然:“应该是你……我记不大清了,感觉就是你,可是——”
他忽然顿住没有了下文,引得周放视线追过去:“可是什么?”
“我……”
周放垂眼看着易无忧,睫毛在眼下投出了一片浓密的影子,衬得眼尾有些粉。
那粉颜色粉得天真、粉得无辜,像一簇轻薄逐水流的桃花瓣,却让易无忧径直陷进了无穷无尽的桃花林里,铺天盖地的桃花堪称盛大,漫无目的地将他进行了一场密不透风的笼罩。
这睡了一觉,醒得很不彻底,头脑还丢在了梦里。
真奇怪。易无忧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心想,为什么看一个人,会想到跟这个人毫不相关的事?
因为太奇怪,所以变得了难忘。易无忧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梦到了桃花,还有一个可怜的小鬼,那小鬼丑丑陋陋的,没你现在这样漂亮,瘸着条腿,但瞧着心情不怎么差,还会蹦蹦跳跳的扶着树一棵一棵的往前找,找什么呢?问他,他也不理,只知道回头冲着人笑。”
周放听到这里低声笑道:“听起来倒是不像我。”
然而易无忧继续往下说:“他笑起来不像个好东西。”
周放立时手一顿:“嚯,说我呢?”
易无忧只顾说自己的,但眼睛放在了周放身上,其实不发呆的时候,他看人总是格外的真诚,看什么,眼里就是什么。
他望着周放小声嘟囔:“我问他为什么见着我就笑,是见了我高兴?还是我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被他发现了。”
“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不说,就在那儿坏哧哧的笑,所以我才说他不像个好东西……”
周放渐渐再次走了神,他对易无忧的感情还不足够使他在听这些话的时候依然保持耐心,但也不至于让他不管不顾的就这么因此发一顿脾气。
先前两个人的氛围太温馨,所以很难得的,他选择了委屈自己强忍着,然而走一会儿神回来后发现易无忧竟然还在说,唧唧歪歪的,有时候因为太疼或者没有了力气,声音便比蚊子叫还低,整体听下了断断续续的,既费听力,也费脑子,听得他简直要忍无可忍了。
他拧起眉毛,冷眼瞪向易无忧,心里在忍和不忍之间僵持着,这便又被迫往下多听了几句。
易无忧正在说:“他似乎不好,却绝对不坏,最起码不是大坏,有一点点小坏不要紧的。”
周放闻言很突兀的冷笑起来:“不好不坏,不上不下,这是不成气候!”
易无忧沉默了片刻,忽然“哦”了一声,并且“哦”完了之后终于不再说话了,单是窝在周放怀里饶有兴致的抠他那手指头。他刚才还有几分伶俐相,这会儿因为太过用心,又专注出了一副没有心机、头脑也没有开窍的模样。
这使得周放发现他有一种天然的本事叫人生气,别人都是装傻充愣,他倒好,他是真傻,有时候也是真愣,什么知心的、可心的话都跟他说不明白,让人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若是有兴致,得吧得吧的能说个没完,眼瞧他把别人倾诉的**给勾起来了,他又像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两耳自行一塞,管外面什么洪水滔天,他窝回自己内心的小世界里,把傻当作最不由人辩驳的理由,心安理得的只顾他自己的安生去了。
思及至此,周放心中暗自冷哼:我跟他倾得哪门子心,吐得哪门子胆,我就不能再去另找一个人?
转念又一想,还真够呛,傻小子好找,傻得这样正正好好,半傻不傻的却实在难得。
此时,那小傻子终于又开口说道:“往后再看桃花,我不能好好看了——我会想起今天,想起你。”
周放抬起眼,表情照旧很冷淡:“嗯?怎么说?”
易无忧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样给他说:“一想往后——到那时候——只能想你,我心里就很难过——一定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才会想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不会想的。”
周放清了清喉咙,不知怎的,被他这番话说得心里也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可说出口的话却还是不自觉的冷酷:“原来我们的交情,已经深到了这般地步?”
易无忧没有回他,反而是说:“先前你说会和我一直在一起——”
周放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知道是假的,”易无忧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回周放怀里,只露一个屁股给他:“是一时哄我的话,我虽然……可我慢慢想,也是能想得明白的。”
周放皱起眉毛,是十足的困惑:“你这是在说些什么话?”
易无忧在周放怀里侧了侧头,撇着眼睛去看他,只看了一眼,精神就又彻底的宣告溃败,头脑昏沉得濒临了沉睡,为了将最后想说的话说完,他强撑着不肯睡过去,感觉像是闹觉一样,痛苦得想要哼唧着哭一声。
他用一种好似呓语般轻微的声息喃喃道:“你我之间的交情,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深不深。深有深的好,浅有浅的好。我只是发现……每次见到你,都又高兴又难过的……难过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会遇见你呢?”
周放还没想起他和易无忧这种小屁孩能有什么前尘往事,但素来骄矜傲慢的脾气让他自动防御一般彻底把脸色冷了下来:“你后悔遇见我了?”
易无忧起先像是已经睡着了,久久没有动静,直到忽然叹了长长一口气,像大哭一场后不可自抑的一声抽泣:“……没有后悔,不后悔,只是很难过,很难过……”
不知道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了周放,他沉沉睡去,已经没有机会去想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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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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