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里,易无忧身体和精神都不见好了,他时不时就要昏一阵子,人也越来越瘦小,好像那昏迷就是为了要炼化他,把他从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浓缩成一个干巴巴的、脑袋大身子小的小柴火棍儿。
这让周放有些后悔留下他了。
他要是肯痛痛快快的死,倒还没什么,偏偏这样搓磨纠缠着,吊着口气儿来度日。如此一来,周放难免可怜他,而一可怜他了,就觉得他既是已经病得这样重了,还天天吃着辟谷丹存活,万一哪天真是一睡不醒了,嘴里甚至是没滋没味的,一点快乐都没有的就死了。
快乐和食物,在周放这里偶尔是挂着勾的。
发愁了想不愁,高兴了想庆贺,都当浮一大杯,但光喝酒又哪里能够,所以还要再吃点什么。一碟栗子糕,一小盘生烧酒蛎,佐以烧鹅蒸鸡配一小份醋姜辣瓜,这样的吃法才是有滋味。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乐意这样吃的,对于清修的修士来说太享乐、太纨绔了。
但这一开始也不是最最开始,最最开始的时候他捞不着吃这么好的东西,爹娘是给人家当仆人的,注定了他生下来也是一个绞尽脑汁研究怎么伺候好主子才能不遭罚的奴籍——这样的出身,啃窝头能有口咸菜就着吃,一天天的便能长大了。
后来到了灵界,吃些玉液圣果填饱肚子,他初来乍到,哪好意思在嘴上再去麻烦别人,更何况他觉得这些就已经很足够了,他是山猪吃不了细糠,没吃过什么好的,所以从来都口淡,根本不知道什么口舌之欲。
但有人不这样想。
虽然那人六尘不染,除却一心想着天下的太平与安宁,别说口舌之欲了,几乎是什么**都没有。
但他绝对吃过好的,因为世上一切珍馐佳肴都必定是先可着他来的,就算他自己不想,也会有源源不断的信徒奉献给他,毕竟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了。
那人自己没有**,却认为但凡是小孩子,都不应该老气横秋的一无所求。而什么能让一个小孩子快活起来?无外乎吃的和玩的,玩的容易玩物丧志,那便吃的罢!
周放还记得,头一回是那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整个草靶子的糖葫芦串,也是够大方的。
那人献宝一样扛着草靶子来到他面前,因为没有经验,所以脸上浮现着一抹很淡的粉红色。
“喜欢吃就吃,”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跟他说,“不喜欢就再去给你找别的。”
那只手的温度,周放至今还记得,斗转星移,海枯石烂,无论何时都忘不了,因为太烫了,烫得他当时就眼泪止不住的流。
想到这里,周放忽然决定到此为止不想了,因为那个人实在是不能多想,想多了既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那三百个被他亲手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故而他像是为了要转移注意力一样,把视线落到了易无忧身上。
半睁着那双荒凉寂静的眼睛,黑压压的敛去了一切光彩,空洞得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如此默默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迈步决定要再逃一次狱。
易无忧懒怠怠的盘腿坐在那儿,手指头上缠着那根挂了指甲片子小红绳,知道真相了,他还是拿它当个宝贝。
“你要上哪儿?”他从小红绳上分了几分注意力给周放,眉头不用刻意拧就出现了三道痕来,显然这注意力分得很艰难。
这段日子,他总觉得身体里面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而这个自己执拗的想要脱离现在这具肉身,恨不得化一道白烟从脑瓜顶飞出去彻底得自由。
出于本能的,他立时就意识到不能让这个自己就这么任性的飞离了,所以各种手段和苦口婆心都用上了,然而还是不够。
同周放刚说一句话,他就感觉那个自己抓住了空隙,要跑了似的。
周放瞥了他一眼,看他眠得厉害,眼都快睁不开了,就说:“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老跟熬鹰似的熬着算怎么回事?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熬?”
易无忧心里想说一个“你”。
他想陪着周放,哪怕互相不说话也好,拉拉手,碰碰脸,怎么样都好,但若是睡着了,就感觉陪伴的时间无端少了很多——他总觉得他能陪着周放的时间是不够用的,简直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让他心里发慌又生出怖来。
周放不懂他的心,也无意去懂他的心,况且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能有什么真正称得上是心事的?
所以周放只对易无忧又说了一句话,像是很敷衍的一个哄骗:“我出去给你拿些点心乳酪什么的回来,你还有什么爱吃的?可以都告诉我,我很快就回来。”
易无忧眼皮猛的一抬:“你要出去?”
周放不想多废话再重复一遍,所以只是略点了点头。
易无忧糊里糊涂的问道:“你出得去?”
周放回道:“上次不是带着你出去过了吗。”
易无忧想了想,认为从这里“出去”不会是一件容易事,否则当初刚找到周放的时候,对方不会是那副落魄疯癫的模样。
但到底有多难,他却没有再去细想,他感觉有一层薄薄的纸罩在了他的头脑之中,天机与智慧全都藏到了纸后触手可及,只可惜他的肉身与精神都不争气,连想象将这层纸捅破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他习惯了不具备智慧,所以决定顺从本心,在病中偷这么一回懒。
“如果是为了给我找吃的,那别出去了,我不饿,也不想吃。”他翻身一倒,一个小长条脸朝下的趴在了地上,两支手臂上下搭着垫起了脑袋,再微微一偏头,看着周放补充道:“但如果你是为了自己的事出去,那就快去快回吧……你不在,我一个人可能会怕。”
周放听了他这话,先是一皱眉,因为感觉他哪怕是病了,也有点儿太娇气了。与此同时,又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那里就好像个单纯供他壮胆的物件似的,他要是不怕,便不会在意自己的走与留了。
周放知道自己是又想拧了,可能太久没发脾气,心里痒痒了。
易无忧太小又太乖,叫周放实在不好意思对着他闹脾气。周放憋着,忍着,可忍到现在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了?他很可以,很慈善了。
他受了那么苦难和委屈,顶着一身污名沦落到此,还不配发一发疯,恶毒一回吗?他又不是什么圣人。
然而一想易无忧都落到快死的地步了,竟然还是一贯的乖巧懂事,不哭也不闹,有时候反过来还要撑着病体再去哄他,他那点愤愤不平就有些预备着要消散一部分了。
毕竟活了这么久,总不能连个孩子都不如了。
思及至此,周放再一看易无忧可怜巴巴的趴在地上,连个软乎的垫子都没有,那凉气不都顺着肚脐眼进到身体里了?这怎么可能不病嘛。
我真造孽,周放想,非把他留下来干什么?
又一想,是他自己找来的,说是要留下陪他的霍兄,那还怪得了我吗。
最后扪心自问,你姓周,又不姓霍。你是他的霍兄吗?
霍这个姓,让周放心里隐隐一动,然而同样是无意细想下去。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出去了,不光是为了弄点吃喝,他还要再给易无忧搬一张小床回来。
要床,就得要铺盖,有吃有喝,当然不能下手抓,所以还得要杯碗茶碟,一样样数量下去,从衣裳到鞋履,从脸盆到尿壶,竟跟过日子似的让周放全都给备齐了。
孺平觉得这些统统都没有必要,他撅着个嘴,先是很遗憾的问周放:“那小孩儿怎么还没死啊?”
然后又五味杂陈的问:“为了他,你是不是会多出来几趟了?能多见你几面是很好,我是说有好多事我自己拿不定主意,还是得你出面才行。但是你能行吗?你的伤,还有仙宗那些人——”
周放不愿意听他说这些,所以一手伸过去捏住了他的嘴,捏得像了一张鸭子嘴:“我心里有数,你甭管。”
孺平气得要命,又感觉很委屈,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就这么把他给比过去了!什么时候,周放操心过他的吃喝和冷暖了?这么些年,这么些年!
他气哼哼的,恨不得真跟个鸭子似的呱唧两声发发疯。
于是他又说:“与其准备这些,你还不如再多备一些聚气丹和清体丸之类的。你是不是忘了没有修为的凡人都是什么样儿了?就那么个小地方,他拉撒往哪里倒?夜壶根本不成用!一粒清体丸就能解决的事儿,连脸盆牙具都不用了。”
可周放却大手一挥的说道:“都备上,到时候他想用什么,就用什么。”
孺平心里酸溜溜的:“既然如此,那干嘛不干脆给他一粒筑基丹,让他彻底脱离了**凡胎?那更好了,连饭都不用怎么备了!”
周放垂下眼帘,似乎为易无忧感到很难过似的:“他……他魂魄跟常人不一样,怕是难能修炼了,冷不丁用一颗筑基丹拔苗助长,我怕他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孺平不想对一个孩子太过尖酸了,但又实在是嫉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小声咕哝道:“何必对他这么好,本来也是个活不长的。”
然而周放耳朵灵得很,忽然动了怒火:“你还知道他快死了?!”
儒平让他吼得周身一哆嗦,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就见他已经恶狠狠的瞪了过来:“哼,不愧是你,恶贼!”
骂完孺平,周放心里畅快些了,他带着东西往回赶,路上也在想“何必对他这么好?”
其实无关他和易无忧的感情,也无关他对易无忧的慈悲。
周放只是很好奇,如果他学着那人从前对待他的伎俩去对待易无忧,是不是就能弄清楚那些年岁里的种种关怀呵护,可是需要用上一万分的真心、一万分的好意?还是一份别有目的、虚情假意的感情,也能做到事无巨细、经年日久的维持?
若是真心的,那么最后不闻不问的恩断义绝又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若是假意,那么在这途中,又有没有一时不察的可能,会在某一刻真正的留了心。
探查这些,也绝不是因为感情,这点他倒可以十分笃定,只是对一个曾经真心过的人,他有一种杀法,而对一个从头到尾欺骗到底的人,他又有另外一种杀人手段。
呲牙咧嘴的,周放眼里冒了火,亮得惊人。
先奸后杀!
他恶腾腾的想,那一双奸夫淫夫,那一群骗他、让他疼的狗杂种,全都先奸后杀!哪怕如此,也不能解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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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先奸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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