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蘅一走,涿光山也就恢复了从前那般模样,说不上有什么变化,可一颗石子落入深潭,水面未涨,但水底确确实实多了东西。
仙草失窃那事最终也草草揭过,无论在谁的角度来看这整件事,都无法找到一处能够指摘的错处。
被弑心蛊缠上的弟弟有错吗?
救弟心切的兄长有错吗?
情系爱妻的涿光上神更是没有错。
世道如此,总会有些人被莫名其妙卷入洪流之中,无法挣脱,只能一味被动的承受。
而做错的人却总也意识不到,自以为是这世上经受过最惨烈、最痛苦之事的可怜人。自此将更多倍的惨痛加诸于无辜之人身上,恍然却仍不觉,那些人亦是曾经的自己。
痛与哭,交织而生、绵绵而长,早无绝期。
晏怀光见惯世间百态,虽说平日里那些与柴应元斗嘴的表现不显其见识广博,可这些切身道理,经由血与泪淬炼,沾满岁月风霜,由他说出口,总让人缄默难言。
可能是人界开春时节,柴应元也一应忙了起来。两心相悦的有情男子得由他保驾护航,难以驾驭的男女情爱似乎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已经许久不曾来涿光山住过。
涿光上神的爱妻最近服了新药,有了气色,面色转良。上神终日侍奉榻前,一日不曾离开。
如今的木屋,只余两个晏姓男子。一位不说情爱,不享风流,另一位心里牵挂着人,却因记忆残缺不肯轻易许下诺言。这样的两人共处一地,活脱脱俩顶级恶鬼。
“儿啊,为父观你身体渐好,就别终日闷在这里,让我看着心烦。”晏怀光半眯着眼睛,冲着小院内练剑的晏空青喊道。
晏空青挥动手中破空,十二式破空剑法,一气呵成。
灵力宛若游龙,自剑尖拔出,蜿蜒而上,腾云吐雾,刚硬磅礴中透着几多情意,似是上古真龙无惧无畏以一敌多,在外厮杀的同时还记挂着逆鳞背后揣着的宝贝。
“从前硬是叫我将这剑法一日舞上千遍,如今无人可想,看着这为她而写的剑法心里烦了?”
话毕,他便收起破空,在石凳上坐定,拿起桌上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晏怀光噎在当场,无可辩驳,毕竟他这好徒儿一字一句说得皆是事实。
破空剑法一共十二式,招招锐不可当,却总会在意想不到之处突变婉柔之风。往往对面被杀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使剑之人便于刚柔并济间取敌首级。
这每一剑均是晏怀光绝境之中想着一战死沙场的束发女将军时使出,许是有意,招式里也多了放不下的情。两厢碾揉,成了这剑法,助他一剑抵万军,名气大噪。
世人皆传,上神与凡人将军相处十二日,分开后遭魔界四方围剿,一念之间便有了破空十二式,说是无情,最是多情。
晏怀光举起茶杯,仰头痛饮,“不过是凡间匆匆一遇,我向来无情,她早已转世百回,我也早就忘了。”
“……”晏空青听着这话,没想点破,“这剑法越练我便越觉得有心无力,其中关窍被堵,难以突破。”
“那是自然,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世天才,如今独留我一人,你还差得远。”晏怀光像是喝了酒似的,眼神迷离,“情之一字,难解难悟。从前你不得要领也就算了,如今得了情又恰好忘了情,正是破此剑法的好时机。”
“是要和师父一样,修成无情境地?”晏空青勾起嘴角,看着晏怀光。
晏怀光眼一闭,刚要胡乱应下,脑海里又见到楚蘅那双眼睛,里面含着的情意与那人离世前一般无二。于是他只好摇着头睁开眼睛,不再嘴硬。
那眼神清明,那话里隐着遗憾,晏怀光盯着不远处,不像是说给晏空青听,“是,我动了情,成了最不想成为的俗人,你赢了。”
晏空青没想多问,晏怀光也不想多说,他转回头来,“无论是对心上人那种情,还是对于挚友亲人的那种情,亦或是至高无上的人间至情,有情便有此剑。”
他沉吟许久,挣扎许久,最后叹了口气起身,“当然,我成此剑法时心里只有男女情爱,俗不可耐。我不能接受,所以不愿承认。”
“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三六九等,是我当时心高气傲,失去了很多。你与我不同,从来不同。”
他朝后摆了摆手,曾经那位与三五好友仗剑天涯,心负傲气的天才从动作里依稀可见,“剩下的你自己领悟吧,或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际遇,心境不同,剑法的效果也是不同。”
晏空青久久注视着那道背影,“是,师父。”
日子一天天过,涿光山上的药草生了又长,算算日子,距离楚蘅离开已经有四十二天。
晏空青最后一次从药浴中起身,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身上那些蜿蜒曲折的触须,不免看见那处宿缘红绳的印记。柴应元说,另一边是楚蘅。
他摸着那处,片段式的画面涌入脑海,笑着的,流着泪的,穿着魔族的服饰衣服颜色却又不是魔族惯常的玄色,除了那张脸模糊不清,其余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楚蘅还会是谁,晏空青每回自梦中醒来,便会这么问自己。
可晏空青毫无感觉,他看着那些画面,就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的回忆录,桩桩件件都在告诉他:楚蘅与晏空青早已定下终身。
但晏空青只能清醒地看着,找不到丝毫与之相关的情愫,那颗莲心里偶尔被牵动,冒出的也不是喜悦或是心疼,竟然是无名怒气。
晏空青只能捶着面前的镜子,鲜血自碎片间的纹路迅速滑下,他却感受不到痛苦。就像那些画面于他,也只是隔靴搔痒,除了让他再次印证楚蘅很重要,别无其他。
封禁的画面一点点循着细小的缝隙钻进他的识海、他的梦里,成了梦魇般的存在。晏空青既不想看见那些触不可及的场景,又想亲眼看着里面的两人纠缠不分,脸上笑容满溢,仿佛晏空青才是那个局外人。
一夜夜经此折磨,不得解脱。
晏空青只好练剑,但摸到剑柄的一刹那,巨大的醋意漫上心头,他想着画面里两人紧贴的身体,将脸绷得更紧。
柴应元得空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问晏怀光,“他怎么了?”
晏怀光一眼看破,“能看见所有,却独独找不回当时的心绪,任谁都要生气。”
“直接找楚蘅不就行了?”说完柴应元便摇摇头,“算了,楚蘅现在分身乏术。”
“是啊,魔界也不太平,更何况他还是魔君。”晏怀光说道:“估计不多时晏空青也会如此。他醒来的消息我压了许久,但涿光山灵力大增,恐怕父神现今已经知道了。”
柴应元拧着眉头,“晏空青他不能再去父神那,父神太疯,他不能再有差池。”
想到明舜,晏怀光不可避免地难受,“没教好他,我也有错。我来看着他,若是危及晏空青,我就先杀了他,最后再杀了我。”
“你……”柴应元无话可说,可心里惴惴不安。
事实证明,一切都有缘由。
父神果真知晓晏空青醒来之事,但顾念晏怀光,并未多加责难。不过话里话外间,都是希望晏空青能够回到浮玉山,做回他的玄凌上神。
晏怀光每次都以晏空青身体还没好全推拒,父神实在无法,亲自来了涿光山。
“老师,明舜不明白。晏空青作为玄凌,是神界所求,为何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明舜将自己放于低位,极尽恭敬。
晏怀光将明舜上上下下看了眼,“头疼好些了吗?”
“老样子,估计好不透了。”明舜话音一转,放轻声音,显得有些虚弱,“神界如今岌岌可危,若是魔界反悔,与神界一战,我也无力回天。神界需要一个为之征战的玄凌,涿光山不需要一个成日与药草作伴的晏空青。”
晏怀光看着他那拙劣的表情,心里一笑,“明舜。究竟是神界所求、是神界需要,还是你所求、你需要?”
“老师,”明舜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笑了笑,“你和父亲知不知道偏心一个人是很明显的。”
晏怀光哑巴似的说不出话,只能听着明舜说。
他明显急火攻心,神志不清,拍着桌子起身,“梵天如此,玄凌如此。在你们眼中,本座怕是什么都算不上。连如今成了父神,千万人之人,都得奴颜婢膝,哀求一位神界大将回本座的神宫,是吗?”
“明舜……”晏怀光知道他身上的诅咒再次发力,否则以明舜从前那般,必然不会说出此话。
明明是被大家护着的明舜,怎么还是要走他父亲的老路。晏怀光有些不忍,几乎要将历代父神的诅咒告知于他,“你知道……”
“我去。”
屋内两人纷纷停下,看着门口的晏空青。
晏空青死死盯着明舜的脸,心里泛上一阵阵无名苦涩,“我想去浮玉山,我想做玄凌。”
还有些话,他藏在心间,没有说出口。他要去浮玉山,不做玄凌,而找自己。
看见父神的那一刹那,那些带着血的记忆就朝他涌来,并未将其排除在外。
晏空青不再是个看客,而成了亲历者,像是上天指引,有些事必须要做,有些地方,必须得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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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多情不过破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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