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晔回来就发现他殿中又多了几个人。
他看向庆喜,庆喜身着青袍,躬着身微微朝身后挥了一下手,新人里便有个圆头圆脑的小内侍上前来,率领其他新人一起跪下来,匍匐道:“奴双福等拜见六殿下,奴等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侍奉六殿下。”
他就知道太后会派人来。
太后之前还嘱咐他提防皇帝安排给他的人,说那个庆喜是“皇帝最忠心的奴才”,要给他几个“自己人”。
只是这样一来,他宫里伺候的人就太多了。
太后新赐的许多人在东跨院都住不下,需要在隔壁的昌庆宫另外安置他们。
他不知道宫里不同身份地位身边伺候的宫人数量是不是有规制。如果有,他肯定是超了的。
因为苻煌身边伺候的宫人肯定没有这么多。
但他们母子斗法,他也只能选择中立。
苻晔点头,目光落到那个叫双福的小太监脸上。
长的很讨喜,和旁边的庆喜形成鲜明对比。
庆喜徒有个喜庆的名字,本人却从没见他笑过,出奇的安静,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永远微微躬着身,随叫随到。
双福明显稚嫩很多,抿着嘴唇偷偷抬眼瞅他,见他在打量自己又赶紧垂下头去,咬着下嘴唇,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倒是比青元宫来的有生机。
苻晔觉得劳累,却没有睡意,又看了很多有关睡不着觉的医书。
他又让小爱给他搜了很多相关的最前沿医学知识。
坐拥五千年医学知识积累,他自信他的针灸治疗技术胜过宫内所有太医,但睡眠问题和头痛一样难治。苻煌的头疾,应该是毒素,睡眠乃至于心理等诸多问题常年恶性循环的结果,很复杂,一旦进入这种循环,除了医疗手段,精神治疗应该也很重要,苻煌的精神状态显然也有问题。
第二日的时候,秦内监又心照不宣地来请他,他拎着药箱就过去了。
这一回苻煌配合了不少,大概还是头痛难忍,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针灸完以后他头痛应该是缓解不少。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这人看起来就是那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不到实在无法承受,他应该不会表现出来。
只是他这两天眉间皱痕都深了许多,看起来更为阴鸷。
苻晔从前觉得他是阴鬼一样的人物,喜怒无常,又生得精悍骇人,仿佛随时会要人性命,如今亲眼看到他被头疾折磨的模样,有了点暴君也不过是**凡胎的感觉。
他当年报考医学,就是有一颗要治病救人的心。老师教导他们讲,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眼里应只有生命,没有好坏穷富之分。
但老师又说,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要实现这一点,也很难。
小爱说:“我看就算有人要杀你,你该救还是会救。”
苻晔道:“我也没有那么伟大啦,这不是在给自己刷好感嘛。”
按理说苻煌现在已经多少对他好一点,但他一点也没察觉出来。
每日吃食还是老样子,都是太后赐菜给他,其实他不缺这口菜,但在宫里,赐菜是一种情感表达,类似你要多吃点之类的关心,像太后就从来不给皇帝赐菜,皇帝也不给太后送。
他宫里的黑甲侍卫依旧很多,每日轮休换班,黑甲不如金甲看着华丽好看,偶尔半夜瞅一眼还会被吓到,像个鬼一样立在外头。
皇帝也依旧不准他外出,这里三宫六院那么大,他还从来没逛过。
不过最近越来越冷了,不出门也还行,也省了他每日请安。
到了第三日,秦内监就没有再来请他了,想来苻煌的头疾应该是缓和了不少。
他这宫里这些人,庆喜做事细致,很会察言观色,但不爱说话,像半个哑巴,所以他和双福聊的更投机些。双福是这死气沉沉的宫廷里难得的一个活泼好动的内官,堪称小爱平替。
双福进宫并不久,但知道的事不少。
“陛下喜静,所以身边伺候的几乎都是哑奴出身。”双福说,“他们可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能识文断字,帮陛下批阅奏章,俸银也比我们高许多。”
“那宫里又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哑奴?”
该不是故意弄哑巴的吧?
残暴!
“当年陛下征战到陬州,那边的富贵人家,以养哑奴为风尚。后来收复陬州以后,这些哑奴因为都是残缺之身,无处可去,后就被带到京城,编入皇亲贵族家里做内侍。”
把人阉了还不够,还要毒哑,也实在是够残忍。
“那边还有昆仑奴呢。据说昆仑奴是恶鬼所生。”
“也是人,只是肤色黑。”苻晔道。
据历史记载,唐朝的贵族有些就喜欢豢养昆仑奴,新罗婢以及菩萨蛮,把他们当做一种富贵人家的时尚单品。
因为是太后宫里过来的,双福更喜欢讲太后的好话。他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十分引人入胜。
他说章太后是河东章氏出身,大周朝立国百年,可是河东章氏的荣耀可追溯到两百多年前。章后的父亲是武平侯章竦,战功赫赫,母亲是淮阳郡主,据说郡主怀孕的时候梦见庭前菖蒲生花,摘而吞之,继而怀孕生下章后,又说章后出生的时候满室红光,长大以后相士都说她相貌大贵。
章后从小就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沉静仁孝,她六岁的时候武平侯就去世了,他去世以后数月,章后都经常独自在房中涕哭,身边的人见了无不感动。她十六岁嫁给先帝成为王妃,进退有仪,在皇室宗亲中广受赞誉,尤其得到公婆仁宗夫妻俩的喜爱。先帝登基以后,日渐放纵,当时还是皇后的她经常出言劝谏,因此被先帝不喜,她也毫无怨言。后来胡人入侵,皇帝率众南逃,每次寻舍夜宿,章后总是持剑居于帝前,若逢驻营扎寨,她还亲自率领宫嫔为战士缝衣煮饭。
苻晔听了对章太后的好感蹭蹭上涨。
夸完太后,他又夸孙宫正。
“宫正大人出身名门,是英国公之女,嫁安平侯,封一品诰命之身,她自幼颇有才名,博闻强识,曾靠记忆默写过数百卷在胡人之乱中被烧毁的家传书籍,风仪容止更是诸命妇典范,因此被太后召入宫中,自司彤管,她撰写的《女史箴记》名扬天下,如今身兼宫正一职,是后宫第一女官。”说到这里,双福插了一句,“对了,我听宫正身边的女史姐姐说,今年过节,太后打算带殿下去太庙祭祖呢,尚衣司正在为殿下赶制新衣。”
因为他回来的突然,如今穿的衣服都不甚合身,也不合礼制。
“您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王,但也是皇子之身,我朝皇子王爷多穿紫色或深红蟒袍,禁领上有日月星纹,方能彰显您的位望隆显。”
怪不得这两天一直有尚衣司的人过来给他量体裁衣。
“不过祭祖要去京郊的太庙,舟车劳顿不说,礼仪也很繁琐,据说祭祖要穿的礼服重到需要有内官托举,您这几日可要养好身体再说,会很累呢。”
苻晔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安稳下来了。皇子的身份落实了,双福说祭祖以后,他应该会被封王,出宫建府。
作为陛下如今唯一的兄弟,他将是本朝尊贵至极的王爷。
既然有了尊贵的身份,其他也要与之相匹配。
太后派了尚寝和司设过来,要给他装饰寝殿。
皇家的尊贵如同苻煌的杀伐决断一样,是另外一种权势宣彰,贵人就贵在这上头,要有天家气派。但是苻煌不爱这些,看他宫里空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如何,她管不了,但苻晔刚回来,急需要这些来装点门面。
太后坚信,贵气是可以用金银堆叠出来的!
司设率手下女官捧了一堆家具珍玩的名册和图纸来供他挑选。
正好苻晔闲得无聊,他也爱美,想着自己这冒牌王爷不知道能当多久,权当玩剧本杀了,他倒要好好体验一把皇家富贵。
于是便开始着手设计自己的寝殿。
他寝榻上的帐子换成了织金宝相花纹的纱帐,要了一扇红地刻漆十二扇围屏,上面绘的是宫廷妃嫔仕女日常起居游乐的场景,极为高雅绮丽,用来做换衣间的隔断再好不过,床榻前则摆了个镂花镶玉的百花迎春长插屏。
他在窗榻上摆了一个黄花梨镶嵌螺钿炕桌,窗下摆了个碧玉象腿瓶,本来想插点鲜花,奈何这宫里几乎没什么花好插的,据说宫里的梅花还没开呢。
此外他还添置了描金缠枝花纹镶攒的紫檀木长桌,红漆嵌螺钿多宝格,回纹托角牙梅花式香几等等,他在小摆件上尤其费心思,宫里也最不缺这些东西,譬如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画珐琅把镜,蜜玉佛手花插笔筒,用玉石玛瑙等宝物制作的花篮桌灯等等,他甚至连扎帐幔的绳子颜色都改了。
美得财大气粗,主打一个富贵艳丽。
秦内监只见宫人在隔壁来来往往,去看了一眼,回来便禀告皇帝,要不要也送点东西过去。
“殿下将东配殿收拾的简直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一样!”
他觉得皇帝应该学学,看六皇子多会享受!
结果苻煌说:“叫他来一趟。”
苻晔正在犹豫要不要将窗纸也换了,忽有小内官进来:“殿下,陛下传召。”
他好几日没见苻煌了,倒也没听说他这几天再犯病。
只是苻煌依旧老样子,看着阴沉沉的,坐在那里看奏折。
这是西配殿,看起来更像是御书房,被屏风一分为二,那屏风极美,红檀木框镶嵌着绿玉,玉石雕刻成万里江山图,富贵大气,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一堆穿红袍的内官正在案牍上批阅奏章,看起来很像个集体办公室。
他记得双福说过,皇帝养了一群哑奴替他上班。这些哑奴经过特殊训练,完全成为他的脑替,和他本人办公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万恶的资本家。
不过他这样怎么没养出那种祸国殃民的大太监?
他看苻煌身边有存在感的内侍就秦内监一个了,秦内监除了照顾皇帝,似乎没有别的权力,待人也很和气,不像那种会骑在皇帝头上的奸臣。
不过苻煌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允许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这老板驭下之术应该很有一套。
不过老板把他叫过来干什么呢。
半天不理他。
苻晔站的有些无聊,余光打量四周,并未见护卫身影,倒是苻煌,其身如弓,筋骨坚毅,身长近八尺,虽然劲瘦病削,但看起来不可逼近。
“识字么?”苻煌忽然开口问。
说实话嘛,他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学历,他可不止会识字!
小爱:“你最好不要表现的太出挑。而且你流落异邦多年,学问不应该太高。”
苻晔:“略识得几个字。”
“会写么?”
苻晔谦逊道:“一点。”
“抄一段。”
苻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看。
“……敬陈牲帛醴齐,祗荐岁事……伏惟圣德,贻谋燕翼……”
苻晔猜测他可能想检测一下自己的文化水平,于是卷起袖口,拿了毛笔开始抄写,字不好看的想写好看不容易,但像他这样毛笔字还不错但故意写的歪歪扭扭倒并不难。
抄到后面,发现这可能是一篇祭祀相关的文章。
苻煌去了隔壁,他偶尔扭头朝隔壁看一眼,苻煌随便抽了一本奏折看。
他穿的依旧很松散,头发也没有束起来,那些内官却是仪容整洁,安静的可怕,像一群没有灵魂的傀儡,纯粹的工作机器。
等他抄完了,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苻煌有莫名叫人谨慎小心的本事。
苻煌忽然将一个奏折丢到案上,立马有个年长的看起来像是小领导的内侍双手捧起来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有个小内侍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好压抑的工作环境!是抽查没过关?
“陛下。”秦内官忽然开口,轻声说,“殿下已经抄好了。”
苻煌出来,看了看他歪歪斜斜的字,丢在了桌子上。
苻煌这人看起来就很挑剔,苻晔以为他会说真丑。
但苻煌没说,只说:“拿回去背。”
……
救大命。
苻晔想赶紧离开这里,双手拿了他抄写的祭文,躬身:“那皇兄,臣弟告退。”
说完恭恭敬敬地往后退,退到门口了,才转身出去。
他过分乖巧,反倒有一种叛逆的味道,并不是真的乖顺。
因为这个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真正臣服乖顺的奴才。
他是其中的异类,这宫中绝无仅有的一个。秦内监也看出来了,不过他依旧给苻晔说好话:“殿下久居异邦,性子自然不拘。”
苻晔回到自己院子里就放松多了。尚衣司的女官又到了,让他挑衣服图案纹路。除了正式场合穿的衣服有固定的规制之外,常服里他有很多可以自己选择的地方。
苻晔披着衣料立在铜镜之前,鲜艳的衣服衬得他恂恂王孙,醉玉颓山。
双福捧着衣料说:“等祭祖大典那天,殿下穿上这一身,他们才知道什么叫龙章凤姿!”
因为他参加祭祖大典的事已经确定下来了,第二天就允许他出门了。因为他要去太后那里学礼仪。
皇家礼仪繁琐,因为皇帝过于放浪不羁,皇家有礼乐崩坏的趋势,因此太后对他要求非常严格,颇为严厉地嘱咐他:“如今我明宗一脉声名大不如前,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又道:“祭祖大典,是你正式认祖归宗的日子,到时候万人空巷,你给天下的百姓看看我苻式子孙该有的风采!”
“你如今已经不只是你自己,更代表着我皇族的脸面!”
俨然已经把苻煌开除皇室血统了。
提到皇帝,章后冷道:“他虽然是皇帝,但今年的祭祖大典,你才是唯一被世人瞩目的那个。”
并隐隐暗示他要把皇帝给比下去。
太后你这样很危险啊,苻煌那种权利欲极强的皇帝,应该不允许有个比自己名声更大的弟弟吧?!
他都怀疑太后对他的慈爱是不是真的了。
不过太后对苻煌的厌恶他是看出来了,毫无掩饰,如果现在能有人掀翻苻煌取而代之,太后估计第一个发懿旨表示认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