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缨没了顾虑，把小筐放在岸边，冲进水里，一把将绯明扑倒。

两个人一起跌入水中，发带顺着水流飘走，头发湿了也散了，何缨顺势捏着他的腰带一扯，扒掉了那件犹如长在他身上了的长袍。

隔着一条薄薄的浴巾，像是想要追赶上这流失的五百年一般，紧紧抱住了他。

绯明抱着她浮出水面，下意识又要变出一身衣袍，却被何缨握住了手。

何缨从小筐里取出小毛巾，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上的伤痕扫过。

她将小毛巾打湿，替绯明擦拭起身体来。

何缨以前都是给狐狸洗澡，这还是第一次给人擦背，她不太敢用力，只敢在表面轻轻擦一擦。

指尖的力度透过轻柔的毛巾，一下一下落在绯明的后背上，有几次过了头,绯明绷紧了脊梁，大抵再没有比这更难熬的时刻。

过一会儿，何缨松手，将毛巾递给他，“就像我刚才那样，你自己把其他地方擦了，不许糊弄。”

绯明这才松了一口气。

何缨在他身边坐下，拿过另一条毛巾，擦起了自己。

玉池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布巾的摩擦声。

撩水声在绯明身后传来。

绯明忍不住想起那个在狭窄小屋里抱臂坐在地摊上的何缨。

她就这样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很久吗？

何缨舒舒服服地泡澡，她倒是没想很多，她只是想让这只消极的魔振作起来。

她太了解这种自己把自己沉在泥潭里，连挣扎的本能都忘记的感受了。

身后一阵淌水声，绯明走到她身后，垂下眼。

“……我帮你擦背。”

何缨高兴地点了点头，她解开大浴巾趴在池边，绯明替她把零星几缕散落的发丝撩到旁边，然后把那条浴巾提起来，围在了何缨腰上。

何缨哈哈大笑。她扶着池子边，抬起小腿，去蹭绯明。

绯明避了几次，何缨不依不饶，他便将腿分开，等何缨又一次把腿伸过来，一并腿，何缨就动不了了。

何缨想转身，肩膀却被按住，动弹不得。

何缨：“……”

洗完澡，何缨在储藏室里翻出了几件成色不错的衣服，拿给绯明穿。

储藏室里装得满满当当，全是魔族这几百年间送来的各色礼品。

何缨挑的都是浅色的，看起来不那么沉闷。

折腾了一番，绯明的状况好了不少，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坐在殿前的长椅上，一扫初见时的暗沉。

大殿外，一群黑衣的侍女扒着殿外的石柱探头探脑，趁着脖子往里瞧。

何缨本来还在想院子里种些什么，一回头正好和她们对上视线。

“这些年魔族没少往你身边塞人吧。”何缨抱着臂，好整以暇。

绯明摇了摇头。

何缨用眼神示意他看过去。

绯明的视线掠过石柱，七八个侍女乱作一团，她们缩了缩脖子，拼命往石柱后藏，没过一会，就有一个被挤了出来，又连忙挤回去。像一群挤挤挨挨的小羊羔。

绯明：“她们不是来找我的。”

何缨：“这里就你一个人，不找你还能找谁？”

绯明看向何缨，何缨愣了三秒，“我？怎么可能？”她来这儿才几天？况且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认识她的人也不在魔界。

又有一个侍女被拱了出来，她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何缨身边，拉住了她的衣角。

何缨一见生人就气势全无，心里哐哐打鼓。她不免有些紧张，甚至在心里计算起了这些人是不是认识她的前世。

她的视线下滑，却在侍女的手腕上看见了一抹亮蓝色。

侍女解下手腕上的丝带，放到何缨的手掌心。

手中的丝带还带着侍女的体温，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何缨心念一动，那条丝带就化成了灵力，融入了她的体内。

这是她用灵力做成的丝带。

【……等我回来，把种子刷下来就好了。】

侍女攥住何缨的衣角，将她拉出了大殿。她们在空中轻盈地飘起来，落到了一片何缨尚未踏足的土地上。

那片土地尽是荒芜。昏暗的时空缝隙中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春夏秋冬，没有日月轮转。

土地中，无数只向日葵低垂着头，在土壤中沉睡着。有一些地方空着，只有土壤里有一个坑，像是坑中的植物逃跑了一般。

几十名黑衣少女尽数围了过来，挤在何缨面前。她们像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般，互相推推搡搡，每一个都想离何缨近一些。

她们七嘴八舌地指着身后的土壤咿咿呀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不知怎得，何缨的眼泪流了下来。

原来真正忘记的人是她。

她不负责任地把她们种下，然后又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承诺，沉睡了整整五百年。

魔神毁掉了整个仙界，赤璃境也在所难免。

是她们几只成熟了的葵花，吞吃了许多怨气提前化形，不然，她们早就被烧成一片焦炭了。

何缨破涕为笑，她努力擦干眼泪，一个一个把她们抱紧，一个一个抚过她们的发顶。

向日葵们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田边，朝她点了点头。

顷刻间，黑衣的少女们消失在原地，无数只颗粒饱满的向日葵沉重地垂着头，重新矗立在田地间。

何缨从乾坤袋里拿出刷子，捧起那饱满的花盘，将上面的种子一粒一粒地刷下。

我回来了，我来完成和你们的约定了。

……

绯明坐在台阶旁支着下巴。

一团黑雾在他身边化形，是鬼尊。

“只要你愿意，动一动手指，他们就会彻底灭亡。”

绯明依旧眺望着何缨离开的方向，不发一言。

鬼尊凝视了他片刻，突然说，“你真奇怪。”

他的身形逐渐变得狭小，嘴巴边长，手臂长出了羽毛。没过一会，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出现在了原地。

“你没失忆的时候，妖族背叛了你，仙界年年都要抽取你体内的灵气。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复仇，你胸中尚有怨恨，只是迟疑。”

鬼尊从左边飞到右边的房梁上，顺着绯明的视线看向远方。

“然后，青鸾神座来了。我又一次邀请你复仇，你心中的怨恨却消失了，反过来要杀我。”

“莫非这青鸾神座真有通天的本领，万年的怨恨也能平息？”

“怎能不恨？怎能不恨？”大鸟嘎嘎地怪叫着。

“族人背叛，怎能不恨？仙人凌辱，怎能不恨？”

绯明挥手，一道紫色的魔气变成利刃，将鬼尊的形貌砍碎。

鬼尊又变成了一团黑雾，“你失忆了，可你是能毁天灭地的魔，众人视你为邪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这天地之间杀的干干净净？为什么不让那些冠冕堂皇的君子小人跪地乞怜，俯首称臣？”

“我懂了，只要我杀了她……”鬼尊向后退了一步，等待着绯明一如往常的爆发。

绯明却十分平静，他没有对鬼尊动手。

“你杀不了她。你只是一团依附于怨气苟活的死魂罢了。”

……

何缨仔细地将每一个花盘清理干净，葵花子满满当当装了几大盆。

最后一朵刷完，她把盆放在一边，掐着腰抬起头来。

天上是那轮之前她画上去的月亮。

……但是，只有月亮是不够的。

何缨又开始徒手画符，成了仙后，她能画的东西多了很多，在这之中有一个物事最难画，就是太阳。

没有阳光，万物不能生长，大地失去了温度，新的一天不会到来。

没有阳光，世界犹如一潭死水，每一天都重样。

何缨屏气凝神，空气中掀起了一阵微薄的风，像一只玉环一样缠绕在何缨的手腕上。

高处的殿宇间，绯明抬起手，将周身的怨气凝集。

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出现在他的掌中，越变越大。

何缨闭上了眼，想象着一轮漂亮的太阳，自地平线升起。她的指尖连续挥动，一只金色的圆圈出现在空中，将周围稀薄的灵气吸进来。

高温，核聚变，恒星。

……不够。这里是魔界，灵气本就很少。

何缨咬紧牙关，将体内的灵力全都抽出来，融进了指尖。

一圈一圈的符篆逐渐成形。她的魂魄也跟着震颤了起来。几缕分魂几乎要被那强大的符篆吸走。

感受到灵力涌动，绯明抬起手。无数怨气经过他周身的脉络，流淌向手心。末了，他朝空中一掷，手中凝聚的怨气撞在天上，暴散开来。

大地震颤，殿宇轰鸣。

绯明头一痛，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景浮现在他的脑海。

在他的眼前，一轮绚烂的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蔚蓝同赤红交织，橘红色的光晕一道一道散落在大地上。

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扶了扶他的发顶，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听到了何缨的声音。

茸茸，不要离开我。

葵花们化成人形全跑了出来，看着天空，咿咿呀呀地叫。

暗色的怨气如同流火一般坠入地底又升腾，它们化成一道道金光，围绕着何缨转起了圈，一道一道地融入了符篆中。

月亮西沉，一轮耀眼的红日自东方缓缓升起。它是那么的炽热，以至于鬼尊无所遁形；它是那么的明亮，将这每一个昏暗的角落都铺满。

何缨抬眼，望向高处的殿宇，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