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杀:真伪(上)

“唯有让众生相信、通过了官府裁决之事,才是真相。”

拾柒眼睁睁地看着刘贞以一种娓娓的口吻道出此话,一时之间,她愣怔住了,无法辩驳些什么。

刘贞的话语之间,一种暌违久矣的沧桑如潺湲而绵长的细水般,横亘于寂静的室内,横亘于拾柒的眼前,这位夫人予她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想知道宋寅与淮巳两人为何不同姓,”说着,刘贞沉沉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了榻案上的茶盏之中,茶气袅袅腾腾,羽化了眼前的诸多事端,许久她方才道,“其实只因岳丈对生出淮巳的那一位妾室心存歉疚而已。”

“岳丈?妾室?”拾柒给这亲属关系绕着饶着给绕晕了,她寻不出刘贞前一句话与后一句话的本质关联,于是心中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唉,真是关系乱七八糟的一家人。

刘贞看出了拾柒的疑惑,嘴角噙着一丝自嘲之笑,且道:“岳丈是宋寅、淮巳之父,宋柯。妾室指的是淮巳的母亲淮氏,她原是岳丈的贴身侍婢。后来淮氏怀孕了,岳丈遂是将她纳为了妾室,但岳丈的正室见了应是眼红得很,所以与淮氏处处作对——当然,这些都是老身嫁入宋府时,一些嘴碎的下人告知的,其中的真真假假,老身确乎也不太清楚。不过,兹事大致的轮廓应是不虚的。”

“等等,”拾柒面上浮现了浓重的忖度之色,“既然宋柯将淮氏纳为了妾室,那就有了相应的责任与义务,为何还纵容正室去欺压妾室呢?”

此话一出,刘贞眼角之处勾起了长长的笑纹,笑意丰满了她原本平寂的面部神态,沉枯的声线也跟着丰满起来,道:“许是岳丈没有雨露均沾罢了,争风吃醋本是女子的寻常心性,不足为怪。”

“夫人,您之前说过宋柯对淮氏有歉疚,就是与正室脱不了干系,对吗?”拾柒道,“并且,这位正室就是宋寅的母亲?”

刘贞缓缓点了点首,道:“可以这么说吧,待淮氏将淮巳生下来的数个月后,她就抑郁得害了病,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原来宋寅与淮巳之间尚还隔着这一重关系。

“岳丈那时便已成立了蓝衣帮,以及管理着偌大的宋家口,”刘贞继而道,“所以,淮氏一切丧事都是下人负责操办的——淮巳原本名曰宋巳,但自从淮氏病殁的那一日起,岳丈命他遂对母姓,更名为淮巳。”

“······这些种种事端,皆不能成为一个人复仇之理由。”拾柒冥思半晌,沉声道。

“复仇,你是说淮巳吗?”刘贞说此话时,眼角转瞬有一抹热意晃过,恍若一匹脱缰之马奔至悬崖边,眼看就要止不住趋势,又忽而戛然止住了。

淮巳与宋寅原为同父异母之关联,宋寅为嫡子,淮巳为庶子。宋柯对淮母有愧,故令庶子随母姓。

“夫人适才所说之言倘若属实,”拾柒道,“那么淮巳一切行为与举止都有了可依据的理由了。”

——为何诬陷刘贞,一方面要保存与江寇结交之证据,另一方面是要离间刘贞与宋寅之间的关系;为何要独自一人承担蓝衣帮与宋家口的冗杂事务,这都是为了架空宋寅在宋府所拥有的权利与地位。

他所作的一切之一切,好像都是为了报复些什么啊。

拾柒又与刘贞聊了一会儿,之后她得知了一些消息。

宋家世隶船货运卸之业,宋柯居然是与朝廷丞相蔡京有数年的交情。故此,宋柯得以依赖与蔡京之交情,在恭州岷江一代成立了蓝衣帮,并扩大宋家口的经济命脉以及实力。

宋柯与蔡京原是旧识,那么父业子承的淮巳会与鸟笼自然而然的联系在一起,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一端是仰仗朝廷官党的、垄断岷江水域运输经济的商贾世家,一端是深得今上宠爱器重的朝廷宰执,二者联袂,难怪知府冯邢时不得不畏宋府七分,不敢轻易的施法官威。如此,刘贞投井自尽的这一桩悬案终是只能成为悬案,而非一桩蓄意弑人的命案,背后定是淮巳在操纵着官府判案的手。

拾柒将此间种种消息串联在一处,不知为何她有一种不太乐观的预感——倘若淮掌事没能擒住刘贞,那么他下一个目标是谁?会是宋寅吗?

——

岷江江畔处,一间酒楼。

此际,一间雅室之内,响起了推杯换盏的脆声醉响,依和着窗槛之外时断时续的江水之声,依和着银芒色之清风,让室内益显幽逸。

“小鸢珠啊,这是恭州的特有的獐豝,你多吃一点哦。”一席布置精湛的桌席之间,饕餮正与小鸢珠用早膳,他悬袖抬腕,优雅的执箸给她夹了一些菜。

“饕餮哥哥,獐豝是什么东西?”小鸢珠看着银碗之中的食物,语气有心不在焉。

“獐豝乃为獐肉所做的肉干,不论是香味亦或是口感,皆属上乘。”饕餮说毕,发觉小鸢珠的脸色不太明朗,挑唇轻抿,后道,“小鸢珠,沙棘已经用过早膳了,这一点你放心。”

“哼,这个闷油瓶吃没吃过早膳,跟我有什么关系······”

饕餮笑,正要抬箸再给她加一些菜,却感知到一阵劲冽的寒风自窗槛之外拂来,一道身影修长的黑衣人正半坐于窗沿之上,双手环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饕餮给小鸢珠夹菜的动作在半空之中顿滞了一瞬,接着继续接下来的流畅动作,且道:“小鸢珠,你先慢用,饕餮哥哥失陪一下。”

小鸢珠面容一滞,问:“饕餮哥哥,你要去哪儿——”话未必,忽见饕餮的颀长身影已然从座位上消失,仅有窗槛处一缕金色日芒缓缓照彻而来,似给室内髹上了一层锦金。

“砰!”一声,小鸢珠将嘴一撅,忽地将筷箸搁在了席上。

桌席之上仅剩下她一人,望着这一桌的美馔珍羞,让她有“望同嚼蜡”之感。

窗槛之处的纱帘仍在飘动,风势一直掀上顶楼之处,小鸢珠遂是望着风势的方向,思及了什么,顷刻之间,她打定了主意,兀自离开了桌席。

只见在顶楼的一间尚未掌灯的暗室之内。

饕餮顺着气息来至此处,甫一入内,便道:“夜兄,难得见你来主动寻我啊,真是稀客。”

夜猫从黑暗的阴翳之处从容走出,他看一眼饕餮所在的方向,寒声道:“让他出去。”

虽然黑暗遮掩住了夜猫的面容,但饕餮能隐隐感知到此人的话音带了细微的情绪与起伏,这种发现令他煞是讶喜——故此,他侧回身去看了一眼后面跟来的少年身影。

其正是沙棘。

尔后,饕餮调转过身体,面具之上的双目含着一丝兴味:“夜兄,你这话可有点伤人了。沙棘不是外人,他可是你家影卫的友朋。质言之,他也曾是暗鸦的一份子,你如此介怀他作甚?”

“听不懂人话么?”夜猫直接从阴影之处踱步而来,视线如淬了寒霜般的锋刃直直凿在了饕餮的面具之上,“让不相干的人出去。”

一室的宁谧就此被挫裂,饕餮收住了笑意,正声道:“如果我拒绝听懂人话呢?”言下之意昭昭如鉴,

“好,你听不懂人话。”夜猫直接行至饕餮三尺开外,自怀中掏出了一幅图纸,摊展在他双目前,“那么,人画总该看得懂吧?”

暗室之内没有点燃灯烛,视线偏黑,图纸之上仅有几处朦朦胧胧的线条可入目,但饕餮仅一眼便晓得图纸上的内容,他笑了笑,面具之上露出了一道波诡云谲的眼色,道:“哈,这幅画像之中的人物是你家的影卫种拾柒嘛?她换回女儿装的样子还不赖,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少年呢。”

“你把这幅画做成一个诱饵,以蓝衣帮为钓线——”夜猫攥着画纸的力道由松渐紧,沉声道,“现在‘鱼’上钩了,你想怎样?”

面对他不请自来——换言之,饕餮以一幅画令夜猫自动来至他眼前,正好达到了他的计划。

“夜兄,你素来深谙垂钓之道,对待上钩猎物的处置之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才是啊,”饕餮的目光一寸一寸地馋涎在画像之上,视线变得飘遥起来,“我这个人吧,心思较简单又粗暴,素来对于上钩猎物有两种处置之法。”

夜猫攥纸的劲道一收,画像之上迸现了一些皲裂般的褶皱。

“第一种,析其骨,啖其肉。”饕餮朝着夜猫前进了一步,嗓音低冽。

半明半暗的室内,沙棘斜身抵在了墙沿之上,他的视线落在了夜猫手中的那幅画像之上,清清淡淡的数点墨笔轻而易举地将一位少女的容颜勾勒了出来,尤其那淡眉润眸与面目轮廓,描摹出了一些神韵。

隐隐之中,画中人润色了他双目之中黯淡已久的一些色彩。

“第二种,将猎物纳入麾下,为我所用。”

饕餮一字一句地道完,双手闲负在背,以佻笑的口吻道,“夜兄,依我之见,第二种方法最适用,你觉意下如何?”

他正在以**裸的言语,以种拾柒来威胁夜猫。

此话一出,正守候在墙沿的沙棘忽感斜刺里一道劲风倏袭而来,他仅是微微做了一下反抗,下一刻,却遭夜猫一掌横抵在颈间之袭。

“饕餮,刚刚你之所言,”夜猫稳稳挟住了沙棘,“指不定,我会将其还治于他身上。”

“夜兄,你是不是高估了他这颗棋子的价值?”

饕餮朝着他笑了一笑,面具之上的双目瞥了瞥遭袭之人一眼,“另且,今日你为了一个区区影卫而公然与我树敌,无异于是在暴露弱点啊。”

此刻暗室的门帘半掩着,隐隐有一个纤挑的身影一晃而过。

此人正是小鸢珠,她误打误撞地悄悄追了上来,一路拢了拢沾了灰霾的裙裾,匆遽地来至暗室的门帘之外,有一位跑堂的见她这样,刚想问其有何吩咐,却见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并且丢给了这位跑堂一两银子,峻声吩咐他不要声张出去。

那跑堂的从未见过有主顾一次性给这样丰硕的小费,亮了亮眼睛,来了一出点头哈腰之举,就乖顺的离却了。

小鸢珠轻手轻脚地行至门帘之前,伸指捻开了一角帘子,在帘子与门沿之间扒开了一小块指间的缝隙。

当她看见了里面晦暗交接的场景之时,仅一眼,她的面色蓦地诧住了,血液有一瞬的凝冻,一阵寒意从眼前顺着身体的脉络一路凝冻至足下。

她甚至都没有掩藏一下情绪,就这样贸然地横冲直撞而入!

“不要杀沙棘!——”

这尖哨般的女声让饕餮的瞳孔一缩,它的出现如一只调皮的手,一下子将他布下的局悉数打乱了。

夜猫见到了这位少女,她满面的戚忧之色,声线与身体颤如筛糠一般,盈润的双眸之间因惊惧而大大的睁着,某一个瞬间,她的样子与他记忆之中的某个她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小鸢珠,你快回来,这里危险。”饕餮用一种平和轻快的语调对着她说话,并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且用余光扫视着夜猫挟人的动作。

小鸢珠的视线径直落在了沙棘的面上,后者是一副平淡无澜的表情,她觉得自己必须遵从自己的心意,遂是一面朝着夜猫的方向靠拢,一面对着饕餮斗胆道,“饕餮哥哥,你说我有危险,难道沙棘就没有危险吗!你为何不担心他的安危?”

此一声如银屏乍破水浆迸一般,让沙棘无澜的面色之中微现了一丝涟漪,他抬首将视线伸向了对端一双染了雾意的眼眸。

“鸢珠啊······”饕餮将手垂落在腰侧,语气显得惹人扼腕。

“你是来自暗鸦的刺客,名曰夜猫,对吗?我对你有印象,我们之前在船上见过一面的。”小鸢珠罔顾着饕餮的语气,直勾勾瞪向夜猫。

夜猫不语,且听她继续道:“沙棘他既不会说话,又没有得罪过人,而且脾气十分温和。他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是谁派你来的杀他的?对方给你了多少报酬?我以三倍的价格付给你,你就人道一回,放了他吧?”

“我不需要报酬。”夜猫莞尔,目下的时刻,他感知到被他所挟持的沙棘身上隐抑着什么心绪,这种心绪在空气之中缓缓渗透了出来。

“那你需要什么?”小鸢珠下意识问道。

夜猫看了饕餮一眼,眉目之间掠过一抹哂意,谑弄道:“如果是要你的命呢?”

他看见了小鸢珠闻罢,身体明显的颤瑟了一下,面色迭变得惨白近乎尘霭,身后的饕餮正想要发掌出招,旋即遭制她的阻止:“饕餮哥哥不要动手!否则,他会杀死沙棘的!”

这一幕落在了沙棘的眼中,他看见了少女既犹疑又担忧的一面,曾经自信、扬扬自得,甚至不可一世的她,仅是为了一个命如草芥般的他,对着夜猫卑躬屈膝成这样。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他呢?他对她并不算友好,说不上冷漠,也谈不上有丝毫亲昵,她就一直在他身旁吵吵嚷嚷,聒聒噪噪,脾性恍若暑月午日直射头顶那一轮烈日不受他招待。虽身为侍卫,却明明以足够恶劣的态度对待了她,她为何尚要对他持有如此执著的态度呢?

他看得出她已经非常畏惧,甚至有一种畏葸不前的趋势,但看着她的润目,一双染了雾气的双目,他心中萌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让这双含着脉脉之情的眼睛落泪,是多么罪恶难恕的一件事。

“夜猫,”在阻止了饕餮出招之后,小鸢珠回转过身,道,“如果你真要取我性命,那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根本不需要付诸言语,所以我觉得你的真实意图不在于我的命或者沙棘的命,而是另有他图吧?”

小鸢珠的声音虽然有些抖,但身体正在尝试着保持镇定。

“小姑娘,你很聪明,”夜猫加诸沙棘脖颈间的力道益发重了些,“我只需要饕餮一句承诺而已。”

“什么承诺?”她希冀的望着他。

“不要插手不该插手的事,以及——不要碰不该碰的人。”他的字字句句在狭暗的寂室之内如穿云裂帛似的,兀自幽然转响。

饕餮闻后,直直长笑了一声,笑声切割了室内的空寂,与外界形成了明显的对照,声势若飞湍瀑流一般直袭人耳。

“夜猫,你威胁我说这一句话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行止难道不觉让你的身份显得廉价卑琐么?”

夜猫勾唇轻笑:“这与廉价、卑琐无关,仅是一种制敌之战略,就如你曾前潜入鸦巢将‘阿拾’拉拢为‘沙棘’一样,行动上的卑琐,战略上的冠冕堂皇。”

他言下所谓“殊途同归”之意,再是昭彰不过。

小鸢珠闻罢,不可置信地看了沙棘一眼,夜猫话中言语属于见微知著之类,信息量巨大,让她脑中的思考齿轮庶几快运转不过来——

不过有一点她晓悟了,“阿拾”这个名字,种拾柒提到过,当时她还以为是另一位友朋,今下见之,却是沙棘成为沙棘之前的名号。

沙棘就是阿拾,他原本来自暗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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