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杀:真伪(下)

“夜猫大人,刘贞夫人所述如上,你觉得如何?”

恒生客栈的上房之内,拾柒正在一面以筷箸搅动着碗碟里的小米粥,一面对着坐在她对面的夜猫汇报今昼的情况,“还有‘真相’,刘贞夫人说的‘唯有让众生信服、且让官府裁决通过的事情才能是真相’,这句话真的是——让我觉得太消极、太悲观了。”

说着,她将蜷伏在近旁坐凳之上的黑丫抱了过来,而黑丫正在痴醉般地啃着一条鱼鲞,食兴中途被掐断,遂是龇须颤晃,大为不满地在拾柒掌间挣扎着。

晚间的风自窗格子外缘拂了过来,带了一些风雨的清冽之味,使得室内由最初的闷燥逐渐稀释得清凉了几许。

听了拾柒的话,夜猫啜粥的动作未辍,他从容地望了她一眼,这个家伙打从今晨询问完刘贞之后,面上的情绪就如七八月份的天时一般,鲜少地出现了阴霾之况,整个人在回到了客栈的屋内枯坐了近乎一日,茶饭不思,言语未发。

此件事体是他从店家的那儿听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他自外边回客栈时,那位店家的似是鼓起了勇气,主动地来寻他,一见面就道:“叶官爷,有件事想跟您提一提——”

奈何,他话音甫落,一个鼓鼓囊囊的玩意儿倏地如“飞来横祸”一般飞至他的怀中!

店家的险险接住之后,方才发现这鼓鼓囊囊的玩意儿竟是钱袋子,解开了袋系,里头均是满满当当的银两。

与钱袋同时飞来的还有夜猫的一句话:“将债契拿来。”

店家见了银两之后,原本干瘪枯槁的目光一霎地丰腴饱满起来,随便见个了人都带着滤镜,此刻他看着夜猫,一下子觉得后者剥掉了铿啬的躯壳之后的形象莫名伟岸起来。

他遽将债契自怀中摸了出来,恭恭敬敬地交给了他,并殷勤地道:“叶官爷,有件事想跟您提一提——”之后,他迅疾受到了夜猫一记冷寒如霜的眼神,遽解释道,“官爷,这一回事与钱财无关,与种拾柒种官爷有关。”

提及这三个字,似是拨动了夜猫某一处心弦之上,让店家的终是听到了一个适时的回应:“她怎么了?”

于是乎,店家的就撮着掌道:“种官爷今日很早就回来了,我命堂倌给他准备了饭膳,可是扣门也没个反应,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啊?”——

待夜猫去扣拾柒的屋门时,屋门呈现一种反锁的状态,他当下就直接撬锁,一举推开了屋门,只见一室的凄暗,没有掌灯燃烛,一派锁窗闭户之势。

他素来就习惯了待在黑暗里,仅是今日拾柒将自己锁在了黑暗当中,就显得格外异常了。

拾柒正蜷缩在床榻之上,思绪紊乱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线,遂将自己蜷成了一个茧,听了撬门启户之脆声,只是谁来了,是以没有登即掀被而起。

“大人,你让我静静吧,”夜猫行至了床榻之前,被中人突地来了这样的一句话,“我现在思绪很乱、超乱、非常乱,正在整理之中,等我整理完后再去找你,好不好?”

夜猫适时止了步,他的视线掺了细火似的,在钝暗的光线里多了三分暖。

被中的拾柒等听到了第二次阖门之声后,方才将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思绪就如深海一样将她吞没了,她就任凭着自己在深海里沉沦着,夜猫的出现是一根浮木,让她堪堪从沉沦之中醒转了过来。

一个时辰之后,夜猫的屋门被扣响。

甫一入屋之后,拾柒就先是道了一声歉:“大人,不好意思,方才我的情绪不太稳定,冒犯了。”

“你这样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习惯了。”夜猫正端坐在茶桌之端,桌上陈列着两碗小米粥,数碟开胃小菜,他悬袖动箸,道,“先用膳吧,吃饱之后才有力气说话。”

拾柒眨了眨眼,觉得今夜的夜猫有些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她倒是说不明白。

不去细想这些事,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桌前,甫一落座,挑起筷箸就夹起了一道菜往嘴里送。

食兴一旦打开,连话匣子也一并打开了。

不多时,她遂对夜猫坦白了今昼与刘贞对话的事情,越说越带劲儿——于是乎就有了开端的那一幕。

末了,夜猫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真相?你的脑袋瓜子里何时会思考这种深层次的问题?”

无形之中被人揶揄了下智商,拾柒大为不满,撸着黑丫软毛的手劲更重了,仿佛黑丫成为了夜猫的象征物。

“大人,我是认真的!”拾柒视线飘逸在了小菜上方,刘贞的音容时常浮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我在想,如果我们决定将香船失踪一案调查到底,淮巳与宋寅两人因与江寇欲孽暗通往来,这本就是一桩难逃的重罪,加之淮巳诬陷刘贞一事,这又是一桩罪。”

夜猫听出了拾柒话中的弦外之音,她是在顾虑此桩案件会牵涉到刘贞本人。

他遂是给她夹了一些菜,道:“在你这个年龄,思想不过太复杂,多吃点菜,长长身体。”

天哪,瞅瞅这话说的,夜猫敢情拿她将乳臭未乾的小屁孩来对待了嘛!

拾柒看着碗中的菜,红不溜丢的,是她最不喜欢的胡萝卜丝,她故是欲将胡萝卜丝夹回夜猫的碗内:“大人,你吃吧——哦不行,你不能吃。”话至半途,她倏然做了一个翻转,将胡萝卜丝夹入了黑丫的盘碟之内。

黑丫:“······”它满是惊恐地望着一堆胡萝卜丝入侵了自己的盘碟之内。

“大人,”拾柒将双手半撑在桌沿的两端,身体呈半倾之势,道,“刘贞夫人是这桩案件的重要线索、人证,甚至是目击者般的存在,如果我们直接利用她威胁宋府,最终获取了与江寇对接的第三件地图与暗号。可是,这些行为这些事对她真正公平吗?”

“说重点。”夜猫的嗓音微沉。

拾柒双目间浮露出一丝犹疑之色,之后她的声音随着气氛的跌宕而起伏着,缓缓道:“刘贞夫人是被淮巳冤枉了很多年,承担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咎,致使宋寅误解了她,甚至当年查案的官府没能明察秋毫,被淮巳贿赂,以致敷衍潦草的定罪了。”

这些事端是今晨刘贞在罗府最后对拾柒说的几句话——

“无论是被淮巳污蔑,遭宋寅误解,亦或是官府的不作为,凡此种种,于现下而言都已不太重要。可老身之所以要说这些,不是渴求要获得世人的信任,也不需要官府为老身申冤昭雪,而是想要真正卸下对他们这些年来的厌恨,当然,老身也想宋寅卸下对老身的误恨老身,不愿让他的余生再持着误恨过活。毕竟,人之一世才多少年啊,心怀热爱的活着还来不及,为何要一直心怀误恨与痴缠的活着呢。”

刘贞这一席话如夏夜的一场忽至之凉雨,那一室的寂静化作了顺风,它卷着凉雨灌入拾柒的耳内,字字句句顺着雨露深抵她的心河。

真相重要吗?对于判案的官家人或许极其重要。但对于一个被耽搁了许多年年华的女子重要吗?也许很重要,可她更需要的是什么呢?是一句信任吧,来自她所深爱之人的一句信任之语,此遂能抵挡得过世间千百万句的不信任与流言。

思绪回转此刻。

“大人,倘若我们将心比心,站在刘贞的立场上感受她的想法,”拾柒以双手支着下巴颏,直直地凝着夜猫的双目,试图用忱挚的眼神打动他,“那么,这些话是多么剀切,同时也多么诛心,假令我们不为刘贞夫人做些什么,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公平这样东西,”夜猫望着拾柒的双眼,徐徐道,“就像是世间的海市蜃楼,远观上去幻美,但你近观前去便会发现——它根本不存在。”

“大人,请你别用如此理性的话语反驳我好吗?就不能用感性一些的视角待人吗?”拾柒觉得自己似是得不到主人赏识的黑丫一样,快奓毛了。

“呵,种拾柒,你是不是入错了行?”夜猫环住了手臂,将身体微微后倾,见着她听他话之后的困惑神色,遂是道,“刺客这种行业不适合你这种感性泛滥成灾的人,我建议你改行去赈灾济民吧。”

这话可把拾柒给激得面赪了,她没有大发雷霆,仅道:“哼,大人的答案果真在我意料之内,那么我只好去向子路求助了,他的心肠热乎的很,一定会帮我的。”言讫,搁下筷箸便走。

“慢着。”

拾柒没有止步,她佯作没有听见夜猫的话语,继续恣肆着、张扬着地出门。

被她放置在坐凳之上的黑丫自动阖上耳朵与双眸,把面部深深埋入盘碟之中,继续啃着鱼鲞,心道:“主人呐,这一回得罪了拾柒,就别委托黑丫做中间人了,就算你拿一百盘鱼鲞来引诱黑丫,黑丫誓也不干了!”

这端,夜猫见拾柒对自己的话语置若罔闻,深吸了一口气,自座位上起身,数个移步之后,便斜身阻住了她的去路。

拾柒适时止步,抬眼瞪着夜猫,小脸上的倔强神情俨然是一个得不到糖吃而发脾气的小孩模样。

夜猫见之瞬时消气了,平复了心绪,道:“你跟那个家伙何时变得这么熟络了?”

没有点名道姓,光是听口吻与语调,拾柒就知道了夜猫所说的“那个家伙”指谁了。

“我们一直很熟络啊,关系很铁。”拾柒无所谓地耸耸肩,此刻,她倏然想到了子路之前跟她所交代的话,原是打算隐瞒不说的事端在气氛的催动之下暴露了:“哦,对了,夜猫大人,你还不知道一件事吧?”

她看着眼前人愈发深黯的眸子,直言不讳地道:“据子路说,她的妹妹子衿对大人你可是一见钟情啊,天天托子路来寻我问你的信息,问得我烦不胜烦,唉!”

“你到底想说什么?”夜猫不喜太长的铺垫,直截了当地问。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拾柒摊了摊手,道,“有位姑娘家中意着大人,大人难道没什么表示?至少要做一个感性的回复吧?”

“感性的答复?”

夜猫的嗓音如薄夜敛去的寒雨一般,丝丝扣扣地渗入拾柒的心脏,她感觉事态开始不朝着她预定的轨道之内发展了,于是乎打了个哈哈,以近乎搪塞的口吻道:“罢了罢了,当我没说,大人你吃完晚膳早点睡哈——”

讵料,拾柒刚想侧过身拨开门扇之际,一只手揽向她的腰际,朝上一托,她的视线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天旋地转!

待她回过神来时,适才发觉夜猫扛着她朝着某一个方向走去。

“夜猫大人,你想做什么?”拾柒淡声的问道,鉴于她并不是第一回被他这样扛着,是以她心下将紊乱无比的军心一镇,以比较稳定的心绪控制着身体状态。

“给你感性的答复。”扛着她的男子的嗓音变得有些痞。

“呃?”拾柒一时傻呆住了。

糟糕,随着他这一声,使得她的军心开始大乱了,脑海里俨似游过了一片躁动的鱼群,它们排山倒海一般地冲撞着她的神经,搞得她头昏目眩。

她下意识伸手往腰际一摸,结果什么也没摸着:“没有带剑!”为何每一次关键时刻,莫邪剑就不在自己的身边呢!

上一瞬,拾柒还想拚命地挣扎着,可下一瞬,她的身体就落在了床榻之上,后背与后脑勺贴在了绵软舒惬的枕褥之间,

“夜、夜猫大人,你、你停下!停下!”见夜猫要欺身压下来,拾柒瞪圆了眼睛,她就像落入陷阱般的猎物一样惶虑不安,四肢不住的乱蹬着,“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行吗?君子动口不动手!”

“可惜,我向来不是什么君子。”夜猫阻住她逃开的道路,将双手虚虚支撑在她身体两侧,拾柒就这般被他禁锢在身下,动弹的空间越来越小。

“大人,咱们偏题了!”拾柒偏过脑袋,将视线撇开,竭力不与他对视,尽量以平和理性的口吻道,“‘感性的答复’,是我让你给子衿姑娘的,请弄清楚对象!”

“但我眼前的对象,”夜猫的气息缓缓沉落在了拾柒的颈间,“就只有你,也只想给你一个人。”

殊不知,拾柒的第一反应是:“大人,你是不是喝酒了?”说着,她自动正过脸嗅了嗅。

与之同时,夜猫也侧过脸循声望着她。

须臾,两人的鼻子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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