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在最前端的阿韭,他正准备翻身上船,此时蓦地听到一阵低叫,往身后一望,哪有那两个熊孩子的影子,他们没有跟上来,肯定又搞出什么事了。
他摇了摇头,抽了一口凉气,自我安慰道:“不过,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空说,他当即潜入水中又踅了回去。
船艄上的白髯客耳朵动了动,猛道:“他们来了!”身体在风中一移,衣袖随着身体腾转“呼”的卷起,他人不顾一切的纵入水中,出手就在水面上纵横恢张,大开大阖,水面被他的掌力激起连绵的水光,由此端至彼端直袭而去,激昂如风涛,排空走海一般,掌力让整艘渡船强烈地摇晃,庶几要凭空把船身折裂成两半,船上的白鹤冷哼一声,在船身晃动之前,莲步轻点地面,月光照着她的飘袂,清丽修长的身影游云似的落在楼船之上,衣上如烟的雪鹤散放着披迷微鸣,对着水中那个惊弓之鸟,传了出一声嘲弄。
她侧过首,对着六尺之外,守着人质的一个静默身影道:“小昆仑,你的主人整日就似得了痫病,本楼主真替你感到担忧。”
白髯客在水中久击无果,又在船身之下搜寻了一周,除了一具因企图逃跑而被他一掌击死坠水的尸体,别无他物。
遍寻无获之下,白髯客不甘地飞身上了船楼,莫非,真的是他报仇心切,耳中惊现了幻声?方才船身底下确乎有声传出,他还能感受到两道真气的悄悄流动,一个较强,一个较弱,目下,这两道真气消失了行迹,既然他们隐藏的如此巧妙,是害怕他而逃跑呢?亦或是——
心中有了些许计较,白髯客不再注视水面,阴笑了几声,返身回了船舱。
“扑通、扑通、扑通!”
某处水域之下,小银锁掐住自己的口鼻,长时间的沉于水下,他的面部筋肉突出,几乎拧在一个点上,不行不行,他快要憋不住了!
他正欲钻出水面,哪知阿韭的一只爪子勾住他的脖子,使劲一拽,小银锁的脑袋兀自更沉下水里去!
他牙龈紧咬,一只手伸在阿韭的咯吱窝上,想趁他被抓得痒的时候正好松手,好让小银锁他自个儿有挣扎之机。
可小银锁错了,他的小爪子在阿韭的身上闹了几下,对方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收手的趋势。
之前,在子路正眼发现了那具浮尸之际,小银锁见他的神色诡异,于是好奇的回眼一瞧,不看不知道,仅作单纯的一眼,悉身的血液便仿佛瞬息凝固,心脏差点迸出了嗓子眼儿。
那是他小半生难以遗忘的一幕景象。水域如此昏暗,冷讽听来如凄厉之响,潜伏,如绞索似的漫长······
但,就在这样深邃的长夜里,居然有一张像是被完整被剥下来的人面,紧紧的贴在他身后,在他回过首的下一刻,他与那张面孔近距离的对视。
铁色一般的巨大水域之中,冷风连着寒意侵肌入骨,这具浮尸,是个死不瞑目的样子,人脸像裹着一层白蜡般半透明,双瞳犹如生了白翳,灰蒙蒙的毫无半丝光泽。
嘴唇,死鱼一样一张一翕,距离小银锁如此之近!刚刚阿韭、子路游过的时候,这个尸体尚未出现,等小银锁慢吞吞地游了过来时,它就幽幽地跟了过来,跟在了他身后。小银锁用尽全身力气,亦未能遏制住欲要惨叫的冲动!
还是阿韭与子路的动作够快,他没能叫出几个音节,他们俩就把他给掳走了。阿韭发动水下双腿伸缩疾游的功夫,在白髯客纵入水中之际,捞着两个熊孩子避到楼船船底的一处角落。
心跳声掠过身体的每一处,一切皆在惊心动魄地剧烈起伏着,节拍与水面之下永无息止的暗流,空气之中贯满谲异的苦咸味。
白髯客连番的出招击水,让远处的三人寂了动静,风有一瞬的凝固,黑暗越发郁浓,每一滴被劈上半空的水花,宛如在瑟瑟起舞。
待白髯客收掌飞上楼船,确定不是佯返之后,阿韭适才松开了两人。
尸首是一个船役打扮的男子,口中染满了血迹。据此——
“郭玉他们肯定与白髯客他们交过手了,”子路喘着气,面色微微凝重,“白髯客这老顽固一心报仇,就劫持了他们的船,现在,他就是要引出拾柒他们。”
“我觉得拿这些人做筹码,”阿韭探察了四下情势,沉声道,“夜大人不会理会的。我觉得要等阿剪他们仨来,事情才可以得到解决。”
“可是,我们现在就愣头愣脑的坐以待毙?”子路挑眉,“况且,你的三位兄弟不就是正苦心搜寻所谓的夜大人?哪有空闲管郭玉他们的死活?”
子路的话中,蓄意将“夜大人”三字咬得又沉又重,这使阿韭沉默了。他当然听出了子路的话中话,他的嘲谑之意在明显不过。
小银锁察觉这种气氛不太对劲,觉得子路的话有些冲,急忙安抚般的拍拍他的肩膀:“子路,别对着阿韭大哥吼嘛,好得人家救了你——”
“哎,你别让他与我攀这种交情,”子路挡开他的手,兀自翻身上了船,双手扶住船舷,俯着脑袋对他道,“我和郭玉也救了他们,这是一命,另,我们俩找出解药,给他们解毒,他们暗井之辈欠我你两笔人情,这位大哥带我逃命,自动抵消掉一笔人情,方才从那老顽固眼中逃脱,第二笔人情也抵消掉。目下咱俩各不相欠。即使胜算微乎其微,我也要去搏一搏。”
说着,子路便探入了船中,小银锁没挽留几声,子路这厢又折了回来。
小银锁见状,以为其回心转意了,正抬口欲言,孰知——
“小子,我知道你要挽留我,不就是因为你怕嘛,”子路挽着双臂,拧了拧袖子上的水,“你就尽管躲在别人之翅膀下蝇营狗苟,大树底下好乘凉,即使天塌了,都有别人先替你罩着。”
此番言语,像个冰铃铛,在听者头脑中久久发出着泠泠之声。
这位恭清镖局的少主子路何时说话这般严肃过,若是在寻常小银锁偷窃东西时,他顶多来一个擒拿手,来一声训斥,而那种训斥,压根儿不痛不痒,往往令小银锁左耳听右耳出。但此下,子路分明也就是要训斥他,话中不仅不带一个脏字,而且多了不易多有的正经意味,他这人难得正经。
子路的话,让小银锁一声不响,他的内心,在不动声色地违拗刚刚那番话。
小银锁习惯待在自己所塑造好的皮囊之中,这个皮囊是他目下行走于世的通牒,这个皮囊,也许天生就是用作去小偷小摸的,它看起来轻慢佻浮,实在没多少正气,没多少刚毅,没多少讨喜,甚至,这种嘴脸让人觉得它很滑痞,很谀懦,或许,它的立身就是一种该处于三教九流之中的下流。
说到底,小银锁就是一个贼的面相。亏曾前,娘亲拿了他的生辰八字托算命先生给他算命,那个臭算命的,他说了什么神神道道的东西,小银锁已然记不得了,但他那张巧嘴把娘亲哄得忒开心。
人言可畏又不可畏,人言可信又不可信,如果算命的话属实,那么娘亲故去之前,是不是早已知道他会去干那些不入流的行当与生计?
如果她已经晓得,那她是对自己沦落作乞丐、做贼的事,持着如此开明的态度,他明显是不信的,天底下哪有娘亲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去干那些东西呢?如果算命的话纯属子虚乌有,为何娘亲甘愿轻信这些言辞?把一切希冀托付在别人的谰语狂言之中?
逐渐地,别人如何识认他,他便如何地自我践行,他识趣地把别人的言语在脑中安营扎寨,并且证实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上。
刘家巷之中,数十个行讨投抢的少年里便存在着一个江湖的雏形。它可能说是丐帮的一个胎膜,也可能说是匪盗的一棵萌芽。
小银锁是少年里年轮最小的,轮排资论辈,也就是个老幺,但他自个儿懂得却一点也不比他人的少。
在每回老大们闯了祸,总该有踹出一个人去承担其一时之责,以换其余人的一时平安。在这种背黑锅的时刻,自然由最易被欺负的人去背,小银锁他主动去背,也不得不背。街坊乡邻大伙儿嗔责他是小偷,那他便真去偷;大伙儿讽喻他是乞人,那他便真去乞。
但目下,他从被人言人语褫夺了本质的生命之中,似乎窥得一线天光,子路的话似乎很是正确,似乎又有些不正确。
“我不求你改变什么,改变也并非目的本身。只是,你若还是个男的,就该拿出一点勇气来,”船舷上的子路望着水中的人,娓娓道,“至少证明,你除了那一点本事之外,也有潜藏的可取之处,也算是拥有能让自己正眼看得起自己的资本。”
——听他说话,小银锁内心长久堆砌起来的砖石一块块土崩瓦解,不是被禅悟式的玄妙一掌推翻,是他脑海中的惯性与逻辑,被一步步,一块块,卸除的过程。
于是乎,楼船之上,蓦地划过两条黑不溜丢的人影,没几秒,又划过一条瘦辚辚的人影,阿韭到底不放心那两个熊孩子乱搞事,子路的话虽糙了一点,但理不糙,他闻后仅觉的自己老了,心中早失了那份救人时横冲直撞的血气热忱。
但他如此予己慰藉:“没事,将来的大好河山便是这些少年的,他这个时候护着苗子,就应免让他们缺胳膊少腿,即是最大的尽职敬业了。”
三人雁过无痕般滑过船艄,这个楼船形似艨艟,饰以珠玉,加以锦缋,盛以围屏,临岸缚缆,乘夜置案,活生生像是一艘官船,它虽是客船,但有官船的敦雄与敞宏,船上的每一个部件似是都是白花花的金锭银两堆砌而成,光是凭空嗅一嗅,都有铜腥的味道。
船如其人,一字以蔽之,即是一个“阔”字。此楼船分有上中下两层,按奢华程度而言,上层予当家老爷们休憩,属最之,中层予寻常人家栖之,属次之,下层当属奴仆杂役,次次之。
倘若是看管人质,应该是下层。故他们仨先去第一层找找看。仅是,就在他们躲进收棹的风帆中时,子路瞻前顾后了一下,发觉四下寂然无影亦无声,正待滚身进舱——
而船舱之内陡然传来白鹤的声音:“小昆仑,你带着这些蓝衣客去二楼看管人质,没事的时候,少在本楼主眼前碍手碍脚。”
“你是什么东西?”白髯客的言语之中隐含愠怒,“小昆仑是老夫的家奴,他凭什么任你差遣?”
白鹤闻罢双目微阖,身形妖娆轻转,藕臂自袖袂之中伸了出来,染有蔻丹的春葱指在胸前浅浅一点,倏而朝白髯客面门袭去,出手如电,半空破出一道雪练,凌空绕成九曲之形,团团缚住白髯客周身,待光影消散,其余人方才看清这道雪练是一个附有锯齿形的雪色长鞭。
白鹤的指尖蓦地一收,姿态煞是舒徐绰约,其长鞭瞬如白蟒吞食一般,缠紧住白髯客的身体,鞭身之上数百道锯齿磨入皮肉之中,任白髯客双臂如何贯劲发力,这条白蟒身体纹风不动,反而随着此人身体欲是挣扎,它以柔克刚一般,缠绞得愈发紧劲。
白髯客双掌上下不得,遂左右翻飞,但也抵不住这破鞭的气势,只见白鹤仍有进攻的趋势,他头额上沁出点点汗珠,身体缓步后退。
“哼。”白鹤知他屈服,翩翩敛袖,鞭随袖收,白髯客身上的鞭势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白鹤轻移着莲步,凹着腰,一面抚触着着鞭子,一面移至白髯客身侧,扬着下巴道:“小餮说,笼中若是有人不肯听话时,就应该用这根万壑雪,让其涨涨记性,让他明白,自己多少斤两,在为谁做事。”
语讫,她转过身,一瀑乌发随着身体的转动,在半空游着逸动起来,如收拢的折扇骤而纾绽一般且开,一刹地,一丛发梢溅过白髯客的面庞——
白鹤对着那一众闭住眼睛的蓝衣客与默然不言的小昆仑道:“目下,谁是主,你们心中明白了么?”她抬起手指撩了右耳的发,“还不快······”
然而,话未毕,她蓦觉后背啸风侵体,唇角深深抿了抿,刚欲回身发鞭,后边的人快她三步,竟是拦腰给了她一脚!
见白鹤果真被自己踢中了腰部,身体迫得后退数尺,撞裂了不远处的围屏桌椅,白髯客心中掠起一阵快意,他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去,伫于角落的小昆仑观此情势,识出了什么,如一个影子溶于黑暗之中,带着残留下来,为数不多的蓝衣客,无声地离开剑拔弩张的互殴现场。
白髯客睥睨着对方,低喝道:“臭婆娘,你敢用饕餮来压我?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白鹤的面部沾了一些碎木屑,她抬起皓腕,手指在面颊上轻拭了拭,眸色须臾之间由亮转黯,她身姿腾着低空,神态如初,葳蕤丽色,掌中鞭幻化着花样,飘忽莫测,继而鞭势直卷横出!白髯客双掌齐出,自顾自地见招诉招。二人甫一对招,双方身影兔起鹘落,但饶是船舱之内极其敞阔,但容不得这番折腾,不出半刻,船舱之内便已化为一滩狼藉。
白鹤复扬起鞭,鞭影如鬼如魅,狠辣迅快,上扫下打,激起一道一道罡风,直直劈向白髯客,但即将劈至他面上之际,鞭影自动分裂成八个影子,化作迢迢白虹,分布于他周身的八个方向,进攻直取其要害大穴。
白髯客眉心微蹙,双掌一一拆招封架,忽而他寻出了什么破绽,仰天朗笑一声,发掌朝一方的白虹拉扯而去,他一上手发招就施展近乎四成的功力,铁掌运送的掌风如咆风轮转,雷奔电掣,威猛至极。
白鹤的鞭影真身已被他察觉出端倪,仅见他大掌一把破开七道白虹,稳稳拉扯起的她的长鞭,往他自己的方向一带。
白鹤欲收回鞭子,但对方的掌力过于滔猛,硬碰硬的对招,她即处于下风,她故以守作攻,蓦地收住鞭势——
待白鹤的身体顺着鞭子的拉力,往白髯客的方向扑去之时,她面色沉寒如冰,空闲的一只手撩开裙裾,一条光洁的长腿在半空旋了小半周,白髯客见状下意识敛阖住目光,下一瞬,白鹤捉准了空当,抬脚往他的下巴颏重重一踢!
白髯客的头颅上挪,整个人被踢了个趔趄,掌力的力道忽地收住,他摸了摸下巴颏,上头时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双目在掌心一瞧,血迹淡淡。
“贱货,找死!”白髯客拾掇好自身的窘态,暴喝两声,宛若平地起了一个旱雷,同事之间,他双掌如车轮一般,瞬即要出掌反攻——
风帆背后,阿韭的一只长臂将滚至半途的子路给捞了回去。
小银锁微诧地道:“里头的那个和白髯客打架的美人姐姐,就是之前我看到的。虽没看清她的脸,但按我的直觉,应该就是她了。”
子路嗤了一声:“世上的玫瑰都带着刺,你口中的这个美人姐姐,能跟老顽固互掐互打,使局面成分庭抗礼之势,她根本就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浪,你可万万别去招惹她。只是,这个鹤归楼的楼主,理应日理万机才是,但怎么在此······”
两人正说之间,双方的后领被速速一勾,阿韭一只爪子拎起一个,撒起长腿奔上了二楼船舱。
一楼船舱之中。
白鹤成功收回了长鞭,对着白髯客又一轮进攻,她冷笑一声,复抬起一腿照定他的面门,讵料,她的脚还未落下的时候,对方的头颅微侧,一掌死死擒住她的脚裸,阻住她的发招,另一掌猛捶在她的肚腹之上!
白鹤闷哼一声,她究竟是一个女子,身骨不必寻常女子坚硬多少,被白髯客这样的巨力一掌击中,身体即便没有内伤,但也饱受外伤之苦,她的身体如断线风筝一般,跌入方才化为碎木的屏风之中,整个人倒地不起。
当白髯客大踏步上前,抬掌揪住她的衣领时,白鹤顺势欺身而上,十根手指拧住他的白须,猛地往下一扯!
白髯客痛得怒吼一声,但白鹤的动作没止住,由于她十根手指扯住了白须,致使白髯客的面孔与她贴近,她借势张嘴在他的鼻梁骨上,报复似的狠狠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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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杀:雷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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