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髯客又吃了一痛,胸中陡而燃起愤懑之火,自己身作堂堂八尺男儿,但就这般给一个臭婆娘戏弄至此,若是传了出去,若是给了自己的家奴晓得,他的颜面何在!他的尊严何在!他的荣辱何在!
既及思及此,他出掌在白鹤的脖子上牢牢掐住,在她挣扎得欲发鞭扫他之际,他便松开她,一掌掴了过去,接着在她的肚腹上又出掌击了一招。
一股腥血自白鹤嘴中缓缓淌了出来。她没有抹去血渍,反倒用指腹将它抹在唇上,唇色血红欲滴,倒映在对方的瞳孔之中。白鹤虽勉强保持婉立的姿态,但面上盈盈一笑,没有半丝怒色。
船舱中的两人对峙之时,二楼的船舱之内突然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白髯客瞳孔一缩,立即飞身冲了二楼。
“啧啧啧,好残忍呐······”小银锁正在二楼的一处暗角偷窥一楼的情势,突地见到那个白髯客自一楼的船板上飞身上来,吓得咋咋跳,急急回身逃入船舱之中。
二楼的船舱之内,郭玉他们以及一众船役被反手绑住,堆在一个角落里,船役们发出一片呜咽之声。
原本看守人质的蓝衣客已被子路与阿韭收拾干净,目下,仅小昆仑一人与两人对招,双方缠斗得难解难分之际,放风的小银锁就奔蹿了出来,如小龙卷风一般冲进舱内所有人的视角之中,他还撞翻了好几张案几与茶杯。
凭闻一记噼里啪啦的碎玉般的脆响,小银锁对着两人甩手道:“大事不好了、不好了!”说着,他对着孤军奋战的某人惶急地喝道:“小昆仑!小昆仑!”
“呃?”平白无故被点名的小昆仑心头一凛,下意识应了一声,指势随着声音一顿,而阿韭、子路借机趁此空隙长驱反击,后发制敌,运力争拼,攻势齐发,一阵镖风脚风使得敌手的衣袖飘转,小昆仑被迫得后撤之际,又不得不承受子路、阿韭两人接连数招!
他的内功虽较子路要深厚一些,但加上阿韭这个功力莫辨的不速之客,小昆仑反有措手不及之危。当下凝目暗想计策之时,那个子路已然倾身逼前而来,一镖抵喉。
小昆仑眉目染有愠气,缩肩斜身,并指劈开这个镖,一刹那,倏然舱外飞进来一人,几掌便把舱门给撞裂开来。来者真是他的主人,白髯客。
子路一边挟持着小昆仑,一边退后几步,阿韭护在他前方,小银锁呢,他的注意力给船舱另一端蓦地出现的秀妍衣影给吸引住了。其正是白鹤。
俯目所望,白髯客与白鹤各据船舱的两端,子路三人与郭玉他们被困滞于船舱的中央。
“你这老鬼,”小银锁不知不觉往白鹤的方向靠拢过去,“竟然敢打女人!”说罢,他转过身,双目细细望着白鹤,面上登时变作满是关怀备至之色:“姐姐,你没事吧,要不要紧?你看你的嘴唇,红透了,是不是被那个老鬼气得上火了?”
前端的子路听罢差点岔气了过去,自己来不及提醒他什么,便见白髯客踱步而来,双掌之中厉风拂拂,似时随时出掌伤人。
子路将小昆仑勒紧了一些,扬声道:“老顽固,你可别过来。再敢踏前一步,我的手指不定一抖,你家的这位身家性命可就不保了啊!”
小昆仑嘴巴动了动,想要捍卫些什么,但闻白髯客兀地哄声大笑,那笑声很是古怪,不仅震得在场诸人头皮发麻、耳膜刺痛,且分外令人不舒服,如斜耸的竹枝子,庶几要扎入听者的心口之中。
小银锁想,金不换也这样笑过,白髯客也这样笑,很多武功高手们是不是皆喜好这样肆无忌惮的大笑?他虽不知这种笑的真正意义何在,但唯一明白的,这种笑的背后准没好事。
子路拧了拧眉,道:“老顽固,你笑什么?被人掐了笑穴不成?笑得跟抽了风似的。”
白髯客稍久才撤住笑声,怒瞪子路,大喝道:“小昆仑乃老夫的一个贱奴,他若是死,便是他命薄,老夫大抵是无甚所谓。”
“哇塞,这老顽固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子路微微松开小昆仑,盯着他苍白了一瞬的面色,“你还帮他做看家奴,就像被人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宋寅一样——”
“休得胡说!”小昆仑憋了半晌,牙缝之中憋出了四个早已用烂的字。他抬掌朝后推开子路,速速旋开身体,与之缠斗起来。而阿韭那端,察觉白髯客掌风袭上面门,也左抵右挡,后纵出寻丈,与之过招。
“你们俩不想让这个小童死的话,就都停手。”
冷不丁,一个幽凉的女声自船舱的另一端徐徐传来,声音像是有质感的雾一样,薄薄的,腻腻的,其拽住了子路与阿韭的所有动作。他们俩的攻招如提线木偶似的,搓滞而止,忍不住循声探去——
款款立于船舱末端的白鹤,她紫袖中的一截皓腕上,轻拢长鞭一端,鞭身沿着指腹而走,鞭身的另一端紧紧吊着小银锁的喉咙,他的脸色由红变白,接着由白泛紫,他的脖子被鞭上锯齿啃啮着,勒出一片红印。
“姐姐,你的心怎么恶毒——我快喘不气了——”小银锁挣扎着跳了起来,想去扯白鹤的衣裾,她挡开他,略施劲力,万壑雪遂将他卷得更紧更急,将他牢牢地悬在半空之中。
“你快放开他!”子路太阳穴暴跳着,手指紧紧攥住几枚钱镖,力道过紧,居然攥出了血,血捂热了他的掌心。
“要么投降,”白鹤含笑的细眸拨开子路的怒意,眸光直直落入他的眼中,“要么他死。”
子路望着小银锁,他双目圆瞪,因窒息而面部充了血。
“子路!”人堆之中的郭玉的视线适时落在他身上。他只是喊了他的名字,之后所要说诉的话,却悉数隐藏在无声之中。他相信子路一定明白他的意思。兄弟之间,有时仅需一句粗略的言辞,一个淡写的眼神,一个简易的动作,便能默契的领悟彼此。
子路咬紧了嘴,犹豫了一瞬,将手中的钱镖悉数抛在地上,他知道,他抛钱镖的时候,面色一定比较平时要狰狞、要扭曲一些。
钱镖坠地之声,让偌大的船舱之内,一时陷入了诡秘的寂静,这份寂静无限凿深了时间的宽度、广度与长度,它把那个少年抛掷钱镖的动作放大,拓宽,变成一帧一帧黑色剪影,在灰色的底板上,黑与灰简化了这个动作与环境的关系。
在一些人的知觉之中,少年这个抛掷的动作,带有符号一般的意味,它是一种屈服,是屈服的一种极度的强调符号。
如同彼此对视而使出的眼色,眼色便乃一种谧默的语言,流动的符号,在少年那里,动作背后的符号,道出了大于语言的信息,符号那丰富而莫测的暗示性。
一个抛掷掉武器的动作,弛而不张,翕而不动,收而不敛,在逾越着什么,冒犯着什么,侵入着什么,钱镖无声的落地弧线,是那样的轻盈迅捷。
船舱之外,是庞大魆黑色夜幕的进逼,船舱之内,纷争止戈,余下了暮夏白昼一般的热气与湿度,空气薄薄的,毛糙毛糙的。
“阿韭。”子路回首看了他一眼,阿韭也慢慢地收住了双腿上招式。对峙之间,寂静给了双方不小的空间的与空白。
子路他们扔掉了武器,收起了招式,但小银锁的脖子仍被万壑雪悬吊住,他说不出一丝言语,只能眼睁睁地凝着子路与阿韭。此刻,鞭身细如弦,白鹤的指尖在鞭上调拨,细细勾,慢慢托,轻轻劈,徐徐挑,点点抹,隐隐剔······对月当风,鞭上奏出了一片耽迷与忧思。
“你还不快放了他。”少年的声音隐抑着情绪。
白鹤“啧啧啧”了一声,她松开了掌,撤下悬吊在小银锁脖子上的长鞭。小银锁瘫软下来,连连咳嗽。
随即,他便听白鹤道:“‘命’与人的精力一样,是有限的,而‘义’是无限的,小弟弟,你用有限去换取无限,输定了呢。”
白鹤这句话显然是讲给子路听的。
这句话,小银锁听得不甚明白,什么有限什么无限,一通云遮雾罩似的的说辞,目下他只知道一个真理——
小银锁揉着脖子,一面速步后退,一面靠向子路,指着白鹤道:“子路与白髯客都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披着狼皮的羊,说到底,就是一个臭婆娘!”白鹤无甚所谓,仅是唇角含笑。这种风情与之前同白髯客武斗之中,判若两人。
然而,待小银锁骂的酣畅淋漓之际,子路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纠正道:“小子,你说反了,她是披着羊皮的狼,不是披着狼皮的羊。”此话好煞风景。
“呃,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两人一阵无厘头的对话惹得白髯客忽的厉啸一声,双目精光暴射,生像是阒夜之中突然燃亮了两盏灯火,神态摄人。
只见他左掌翻转到侧身,掣住了一张髹银檀木色案几,右掌按在腰侧,蓦地挥出,一道精光随手射出,并同那张案几一块儿,齐齐砸向中央三人!
阿韭一把捞住两人,往侧边一躲,又见白髯客身影一晃,自左而右,自右而左,分别移动了数十尺,快逾闪电,就在三人周身绕着圈子。
阿韭与子路当下不敢大意,四面八方均有白髯客的身影,指不定他会从哪一方、哪一个时刻出手。这与白鹤、小昆仑的某些招式是一样的路数,万壑雪可以分八方进攻,小昆仑的指法亦可以分六面进攻。
此下,双方就这般彼此对峙,谁也没有出招,相持了约莫堪堪一盏茶的功夫,但白髯客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小昆仑没有出手,他忽而觉察到白鹤的具有哂笑意味的目光,隔着四人投射而来,他把身体一撇,避开这种目光,去看管人质去了。
白髯客与子路他们又相持了整整一顿饭的功夫,小银锁被夹在阿韭的胳膊肘里,对着这一番对转,脑袋晃得头晕目眩。倒是阿韭与子路,他们的额头鬓角皆闪现出了汗光,似乎耗用巨大的自家真力与白髯客对峙着。
冷不防,白髯客口中又发出一声厉啸,声音初不甚大,但令三人入耳之时,有说不出的不安——五脏六腑如被火钳熨过,无一处安分;三万六千个毛孔,似被掐入针刺之中,无一处敞快。这阵啸声持续了数十秒后,渐渐地越啸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子路与小银锁两人下意识捂住耳朵,小银锁腹中一阵恶心,他刚从万壑雪中侥幸逃了出来,如今罹遭这种杀猪般的阴森恶厉之声!遂大骂道:“这个老鬼卖武之前,是不是卖艺的?这声音飚得这么惨绝人寰,罄竹难书,人神共愤——”
阿韭内功较深厚,当下仅觉胸中淤有腥气,但这种啸声对内功愈是深厚之辈,噬力便愈强。
并且,这种啸声对被包围于中心的人有致命的效用,对包围外处的人,仅有些微的影响,至多感觉自家的双耳被白髯客的啸声给侵袭了一番。
阿韭欲从白髯客的圈阵之中杀出一条路来,讵料,白髯客的啸声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叠四叠,节节高起,愈啸愈奇,愈奇愈险,他啸至极高的三叠四叠之后,陡然一落!
那三人甫一闻了这一声,倏然觉得自己似从千仞之高的险崖之上直直坠落下来,子路、阿韭的处境比小银锁差了不止一丝半点,因这啸声对内功高的人越发致命,是以,待啸声变调了一般钻入耳中,他们俩登时四肢瘫软,子路率先倒在地间上,闷哼几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是极度忍耐着痛苦。
“子路!”小银锁见状,半是慌骇半是困惑地扶起他,但他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教他根本扶不起来。
阿韭喘息着,对着小银锁摇了摇道:“你别去动他,他现在内部真气被啸声震得紊乱无比,你若是动扰他一下,他很可能会浑身逆裂而亡。”
小银锁被阿韭这一句话唬得后退几步:“这、这么夸张!?这种声音也太霸道了吧?还能致人于死地?”
白髯客的啸声陡然坠落之时,又极力骋其千百回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啸声便在三人的耳中周匝数遍。从此之后,愈啸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地就听不见了。
“诶,这老鬼没气了,他吼不动了!”小银锁面上一副欢天喜地的神色,他扶起子路,在他屁股上拍了拍,道,“子路,不就是一出破声吗,瞧你这虚的!”
小银锁此话一出,半身斜斜倚于栏杆之上的白鹤,听罢举袖掩嘴轻笑一声。
白髯客受到这两人一句挖苦一个谑笑,面色有一瞬的涨红,他挥袖揩掉额上的微汗,运转一口真气,迫聚于丹田之中,接着又是张口长啸!
“还来!”小银锁惊掉了下巴。
这一阵洪亮之极的猛烈啸声划空而起,较之第一势,此第二势越发霸道无比,似是自地底下发出,这一势之后,忽又扬起,像那过大年时放的烟火炮仗,一串烟火飞上穹空,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散横乱。
这一声的飞起,即有无限的余音俱来迸发。白髯客那围在三人的无数身影,忽现忽隐,忽聚忽散,忽小忽大,乱人耳目。
啸声掠起道道铓风,同他那身影相和相喝,有如声裂虎豹、茹血啮骨一般!
阿韭自身的危急境况比子路更胜一筹,心中和四肢只是他懂得如何调节体内的真气运作——见子路面色惨白,阿韭咬紧牙关,遂是让子路盘膝而坐,调息养神,双手仍是须捂紧双耳,但阿韭他自己不能盘坐。要知他不但一方面要运功和白髯客相抗,同时还得严密防备他忽然出手,是以不能趺坐运功,既是心有兼顾,抵御这阵夺魄追魂的啸声就得多用一倍力量。
“这种‘乾坤悲啸’果真名不虚传,你自发声之始,若是将范围扩大,那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兽性命!”
半晌,阿韭缓缓出声,一股腥血自他口中渗出,见对方的身影移动速度稍微因他所言,而缓滞了些许,他又道,“幸而你的‘乾坤悲啸’所修功力未足,否则,这整座岛,甚至十里之内的海域,人畜哀嚎之声震天彻地,纵令是你的同伙与家奴,只怕也抵受不住。”
在白髯客的啸声之中,阿韭的声音虽小,但他说话间,暗暗用内力相持,致使其所言清楚无误的传达至船舱内每一个人的双耳之中。
“没想到,一个原本身是武林之中的高手,现今尽是仗着一身绝学行恶歹之事。”
正在调息运功的子路睁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初时甚是急骤,但渐渐柔和,一呼一吸,相隔时间极长,面上痛苦之色稍霁。
白髯客听罢,啸声顿时一收,那三人的耳根子终归恢复成一片清静,只是目下,那阵啸声的余震仍是紧紧缠在他们的耳畔,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子路自地上立起,揉了揉耳朵,道:“几年前念书的时候,见古人形容声音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会绕梁呢,余音怎会不绝呢,及至见识了老顽固的那呕哑嘲哳、鬼哭狼嚎般的吼声,我才真正领悟到古人的措辞之妙,我现下耳边尽是这种声音,算是真正失去听觉了,听别人的声音,总是入不了神。”
说着,他朝阿韭抱歉带感激似的一笑,接着望着白髯客,“不过,我反而觉得,老顽固你干脆把那啸声改个名字,‘悲啸’二字沉重,你的啸声根本担当不起,硬硬让人觉得反胃无比,不妨直接就叫‘惨叫’得了,明白又贴切,小银锁,你说是也不是?”
小银锁担忧地捅了捅他的胳膊肘,心有戚戚地道:“大兄弟,我五音不全,这老鬼到底是不是在‘惨叫’,我耳朵辨别不准。不过,祸从口出患从口入,你若是惹毛了他,你不怕他又来一回那什么悲嚎?”
白髯客闻之,哈哈一笑,捋了捋白髯,却是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小子,令尊近日病况何如?”这句话他是冲着子路问的。
子路乜斜了周遭的身影几眼,几乎四面八方都有那个老顽固的声响,知他暂时不会突然出掌袭击自己,遂率性道:“你还打听我爹做什么?我爹他目下一心焚香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我知道你和我爹早年时期有一枚铜板的交情,但现在,你走你的江湖大道,与我爹的道路泾渭分明。井水素来不犯河水,你跟我爹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何须假惺惺的一提再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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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杀:雷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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