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杀:曙光(下)

先是,白鹤与白髯客解放了楼船之上的所有人质之后,子路与小银锁、郭雨等人遂是到了元帅所在的官船之上与阿韭汇合,他们将岛上的所有情况速速跟元帅说了一通。

元帅眉头紧蹙,时间仅剩下不足一个时辰,他遂是立即遣兵布将,分出三拨兵力,一拨负责抓捕尚残留在岛屿上的江寇,一拨负责处理运载赃物的运船,而另一拨负责将所有船上的人进行撤离行动,却对暗鸦这个存在一字未提。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离开,拾柒与夜猫这两人怎么办?”子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他显然对元帅的吩咐不甚满意,“白髯客与白鹤这两个人,他们都是暗鸦的劲敌,元帅,你为何不派些人去寻找拾柒与夜猫?去护他们周全?”

他直接顶撞元帅的命令,周围的官兵显然脸色都不太好看。

郭玉拍了拍子路的背部,道:“子路,你先息怒,元帅这么安排兵力显然是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子路的视线死死望着元帅,罔顾郭玉拚命递给他的眼色,“元帅,您这么排兵布阵,不去顾及暗鸦的安危与死生,任其与那两位该死的劲敌相抵——你这样做,该不是想一人独吞剿杀江寇的功劳吧?”

“子路,请注意你的言辞!”捕快郭雨直接推开了欲为子路辩护的郭玉,直接抬到横在了子路的面门前:“元帅与知府大人能派遣如此之多的兵力来岛上救人,已属不易之举。何况此次暗鸦参与这回剿寇行动,本质上属于戴‘罪’立功之举,为恭州知府献躯理应属于合理范畴之内。”

子路冷笑了一声,这种笑显得陌生,郭雨与小银锁也是平生头一回看见他露出了这种毛毵毵的冷笑。

“子路,你冷静一些……”郭玉想去摁住子路的肩膀,可后者一把甩开了他。

“这位小伙子,你的心情本帅能够理解,”良久未言的元帅此际陡然开了口,声音捎了一些喑哑与威严,“不管你是对本帅如何作想,本帅皆能够鉴谅。本次剿寇行动,需从大局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

“呵,什么是利益最大化?是指你的利益嘛?”子路的语气有些冲。

“假令夜猫所言属实,岛内的炸药均在一个时辰之内引爆的话,那么我们所能做的事情便是将所有的人进行安全撤离,能撤离多少便撤离多少。”

元帅道,“小伙子,你不妨想想,假若本帅额外吩咐一拨人去贸然寻找暗鸦的下落,那么能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寻到他们俩还是一个未知,但这一拨人会因此丧命却是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对啊,子路,请你清醒一点吧,为了寻到这两个人去牺牲更多的人,这样真的不值得。”小银锁终于插上了一句话,“再说了,以夜猫与拾柒的实力,他们定能脱险的……”

小银锁话未毕,他的人就被子路那一个锋刃般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现场出现了一瞬的空白静默,就连暗井之人阿韭也默然不语,他独坐在一个角落里,将双目放空。

如果阿韭他没有猜错的话,他的另外几位兄弟定是受承了夜猫之命,成为了埋布炸药的人手,他们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对不起,”阿韭低声地对着空气喃喃道,“我怕是不能来陪你们,毕竟我是好不容易从岛上逃了出来,但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好个屁!”讵料,下一瞬,子路直接踱步至他的身前,双掌撑在他的双肩之上,“阿韭,如果不去救拾柒、夜猫,他们永远都不会好!”

阿韭抬起首,目光愣愣地落在了子路面上,全场的人的视线皆焦距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阿韭知道子路心中想着什么,所以他直接掐断了后者的希望之光:“我也是受夜猫之命,只消将你们几人安全上船即可,至于是否顾虑其他人的安危,甚至夜猫本人的安危,均不在我的任务范畴之内。”

子路听罢,直接甩了阿韭一掌!

其余人的人见势不妙,纷纷上前镇住了他,元帅给捕快郭雨使了一个眼色,郭雨领命,趁着子路不注意,抡起手刀在他的后颈之处来了一个毫不客气的“敲山震虎”。

子路再也不挣扎了。

三分钟之后,所有携带人员的官船,均进行了全速撤离行动。

——

夜兀自朝着深处走,等天上的月亮朝着西边的海岸线靠拢之际,从岛屿的密林深处走出了一道血漉漉的人影。

在近乎寂静的四遭里,这道人影的脚步声显得分为空荡。

没行几步,人影的一丈开外出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

白鹤看着夜猫终是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就嘚瑟的把玩着手中的莫邪剑。

“她在哪儿?”夜猫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嗓音却低沉得仿佛要渗出血来。

“夜猫,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儿?”白鹤将莫邪剑掷在了地间,剑身与地面的杂草甫一相触,发出了闷响。

“不回答?好,我自己去找。”夜猫将视线错开了白鹤,抬手拭了拭面上的血渍,径直朝着岛畔的方位走去,他已然知道那个她在哪儿了。

当夜猫与白鹤错肩而行时,他顺带把莫邪剑给拾了起来。

“夜猫,我说过,假令你杀死了磬山,我一定会来找你寻仇。”白鹤袖下的指尖松了紧,紧了松,松了又紧,指尖因过度的拧紧而渗出了一缕血。

夜猫止步,保持着背对着白鹤的姿势,道:“给你五秒。”

“五秒?”白鹤微微侧身,抬眼凝望着夜猫的背影。

“五秒之内,我绝不还手。”夜猫阖上了双目,匀吐了一口气,“这是你唯一一次寻仇的机会。”

白鹤的滢目微微睁大,她有些不可置信的道:“夜猫,你的意思是如果五秒过了之后,你便会杀了我,对吗?”

夜猫嗓音低洌如冰:“还剩四秒。”

白鹤笑,她毫不犹豫地催动了袖中千壑雪,掌中劲道暴增,一切的恨悲之情加诸于这条软兵器之上,使其气势如虹!

千壑雪卷起了漫天的飞叶风砂,空气之中蓦地撞入了一阵巨大的气势,其在白鹤与夜猫之间滚滚排轧着,气氛显得剑拔弩张起来。

既及白鹤御使着千壑雪将其袭攻于夜猫身上之时,他身躯如松,分毫未动,甚至半声不吭,仿佛千壑雪疾攻在了一个毫无响应的死物之上。

“三秒。”夜猫的沉声依旧如故。

白鹤眉心微蹙,滢目之下藏着灼灼炙炙若两道爝火的视线,视线烧在了夜猫那寒寞的背影之上,掌中的千壑雪准备再度攻上前去——

殊不知,行将发招之际,她的眼前忽地闪晃过一绢接着一绢清晰而剔骨的画面,画面之中的人声、动作、剪影、情绪仍是历历在前。

“如果你要找夜猫了结什么私人恩怨,请先踏过我的尸体。”楼船之间,种拾柒那视死如归般的话音响彻在白鹤的耳梁。

这是在半刻钟之前所发生的事,那时白鹤听罢,觉得这句话终于是一个影卫应该所说的话,但她却又在拾柒的眼睛里挖掘到了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就像是剥洋葱,一旦把表面的含义剥了开,里面往往藏着又一层截然不同的含义。

白鹤挖掘到了,遂是直截了当地问拾柒:“这句话,你是以什么身份说的?”

“一介影卫,”她擦掉了嘴角边的血渍,接着道,“还有,一个中意着夜猫大人的人。”

原以为拾柒会搪塞掉这句问话,结果她回答得是那样的认真、果敢、用力、铿锵。

这一声回答让白鹤的内心隐隐痉挛着,她深觉从那一刹伊始,她错失了勇气。

思绪由前昔拨转回此刻,眼看千壑雪就欲鞭笞在夜猫身上,白鹤猛地擒住鞭影,使之在半空之中被拽了回去!

因这一举动,迫得她自身内力与招供形成了反噬之态,但她管不得这些恸楚了,速速敛起了千壑雪,整个人没再做丝毫踌躇,凉声问道:“夜猫,我要用剩下的两秒,问你一个问题。”

夜猫缓缓睁开了眼睛:“你问。”

“你这一生,可曾认真喜欢过什么人?”

“我喜欢随缘。”

“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我的话?”

“不,”他的嗓音落下了如初春融雪般的意蕴,“是你理解错了爱情。”

白鹤的眉目间落下了一阵僵窒的愣意,她感知到夜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间的字字句句被隐隐的柔化了。他不像是在对她言语,而似是对着遥远的一个存在道出了衷肠。

五秒,对一些人而言是转瞬即逝,无关痛痒,对一些人而言却恍若渡过了一世,永生莫忘。

夜猫回答毕,便提剑踱步朝着目标所在的楼船。

白鹤预期之中的杀机并未如期到来,隔着一重邃渺的血腥夜色,她遥遥问他:“为何不杀我?”

夜猫懒得再作回复,径直朝前走。

“你这样放过我,就不怕我如白髯客一样再度寻仇吗?”她的声音如尖哨一般,戳入了夜色深处。

夜猫稍稍止步,斜侧过身,视线敛下,道出了今夜对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不由地,更不由任何一人。”

——除了我自己,世间无人能弑我分毫。

白鹤苦笑,她姗姗发觉,原来她不曾真正了解过她眼前这个男子。

与之同时,楼船之上。

拾柒的内力被悉数封住,身体瘫软在了船尾的位置上,白髯客将她囚禁于此,由小昆仑监管着她。白髯客本人就负手闲立于船板之上,暗暗蓄势。

他打算凭一招杀了她。

拾柒悄悄掐算着时间,从夜猫告知她仅剩不足一个时辰的光景,接着她耗费时间逃出升天,又遭白髯客的擒拿,这前前后后至少已耗尽了大半个时辰。

夜猫把唯一的生路托付给了她,她却一点也不争气,白白断送了这一条生路。

“同样都是一个死,为何自己不死得更加利索一些?”拾柒觉得自己替人背着这个杀人全家的黑锅背了这么久,久而久之,她的心渐渐臻至麻木了。

身旁监管的小昆仑见之,面色浮现了一些不忍之色,下意识以为她准备干些什么,就急急道:“你现在还不能死,我不会允许你自戕的!”

“滚你大爷的,谁要自戕?”拾柒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识相点把叫你主人过来,直接把我抹掉脖子,早死早超生。”

“你不准备逃跑了?”小昆仑有些意外。

“逃得过你们,但我逃不过天命。”这是长期帮人背黑锅的拾柒总结出的一条肺腑之言,“现在天要我亡,那我便亡,横竖我已经尽了人事,此生再无任何缺憾,剩下的——就交给天命吧。”

她这句话清亮如乳燕出谷,字音咻咻的淡入白髯客的耳中,他一掌半悬在胸襟之前,一掌负在身后,朝着拾柒踱过来,且冷哼一声:“种拾柒,老夫大仇一日未报,这胸中的一口郁气就极其难平!

既然你是已是如此爽快——那么,老夫便迅疾成全你!替那含冤九泉的妻女报仇雪恨!”

“主人……”小昆仑下意识想要阻拦,却被拾柒面上那一双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笑眼给掐停了动作。

临死之前,不应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吗?为何她会笑呢?

此端,髯客掌风如飞龙一般,双脚如蛇舞,竟是拳脚齐施,涌身攻上,这一招大开大阖,掌凶脚猛,挟着呼呼风声,声势极是威猛惊人。

拾柒闭上了眼睛,身体并未有躲避之趋势。

当白髯客那一招掌力甫落之时,室内掀下了“啪——”的一记怵声裂响!

拾柒闭紧了眼睛,身体上下的毛孔均被空气那股的震力颤了一颤,可预料之中的疼痛之感并未适时落在自己身上,她仍是全须全尾的杵在原地。

“为什么会这样……”

她睁开了眼睛,视域之中被一道修长的男子背影给完全占据,男子熟悉的气息重新包拢住了她。

只见夜猫卓立于在夜色笼罩下的空间之中,袖袂在半空翻卷。

此地此刻,拾柒倏然想起,不,是想象着夜猫,他罔顾性命去为她扛下了白髯客那一掌的模样,或许像卓绝的孤客一般,瞬间倾覆了她的心。因他背对着她,是以此刻她看不见他面上呈现着何种神色。

或许他的脸上还有一种不畏天地的少年狂气······

也正是对生活的乱流,丝毫不懂亦因此毫无畏惧,才有可能靠着一丝生命真气,混乱挣开一个方向,任性地摆脱了一个可能的命运。

“夜猫大人!”拾柒后知后觉的出了声,不知为何,当她发现是他及时出现为她挡下了白髯客的那一掌时,心下那原本近乎槁灰般的一簇心焰,兀自重新复燃。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对端的白髯客撞见到庶几是空降而至的夜猫,一触即发的乾坤掌力被他一掌硬生生的扛住。

白髯客收住了掌,双目含惊地打量了夜猫一眼,他悉身上下都是沾着腥血气,面容上一对狭长的邃眸之中却极是纯冽、沉着、洗练,无尽长夜在他的眸心里相继倾覆——带血的面容之中,渗透着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冷。

质言之,他已不在乎自己或生或死的遭际。

拾柒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背影,想去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种拾柒,可记得你还欠我银钱七百文?”在她的手指就要碰上他的后背时,她突地听他来了一句冷飕飕的沉音,“现在你又欠我一条命,所以今后没我的准许,你不能死。”语罢,他将从白鹤那儿夺回的莫邪剑还与她。

一副垄断的口气,垄断的态度。

对此言,拾柒是一副十足意外的神色。

夜猫,去你大爷的,这节骨眼上怎这么抠门,还惦记着我欠你钱!

因夜猫的“造谒”,局势变得极为微妙。

“听闻你是暗鸦顶级的刺客,最擅防守,”白髯客重新蕴蓄招数,低喝道,“老夫乃恭州乾坤掌白髯客,最擅进攻,无人能出其右!你既然执著救这位小妮子,那么我们俩,今日仅容一人能活着从此船行出去。”

拾柒看了看窗槛之外的月亮位置,算了算几个数,算了之后不由地惊悸,距离炸岛时间还剩下不足两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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