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想起,在久远得近乎蒙尘的记忆当中,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每一回处于“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危难之际,会在自己面前抛一枚铜钱,铜钱若是抛到了正面,便是万事大吉;若是抛到了反面,遂是有惊无险。
那时她嘲谑此人脸皮厚,此人却道:“不管遭遇何种情况,生和死的几率都是对半分,未知死,焉知生?死过一回才晓得生的滋味。”
这个人的面目已遭岁月恒久的磨砥,轮廓曲线模糊又朦胧,可他的音容笑貌化作了一枚象征意义的符号,停驻于拾柒的深层记忆。
未知死,焉知生?
时下的光景之中,她深刻的感知到了这六字的份量,它们仿佛有千钧般的沉重,直直倾轧在了她的心上,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白髯客布下“宣战之言”后,夜猫已然与他开始交手!
饶是拾柒想要拦下夜猫,也已经晚了。
“不行,他不能再继续与人缠斗下去了,他的伤势很重,再这样下去,”拾柒缓缓支撑起负创的身体,她的内功完全被封住了,这使得她每一次行动都处于举步维艰的状态,“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拾柒脸色苍白地说着,整个人朝着半丈开外的战圈之中行步而去,没行几步,小昆仑就拦住了他:“你再这样下去,也是会死。”
“小昆仑,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拾柒盯着小昆仑,她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目下每一次的行走都顺势牵动着她后背处的伤口,痛感如数万蜂针蛰得她浑身颤栗。
小昆仑望着拾柒隐痛的面容,没有任何言语,仅是维持着阻拦她的姿势。
“第一个选择,帮我解开内功。”拾柒按捺住了痛楚,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不可能。”小昆仑回答得不假思索。
“第二个选择,给我让开。”拾柒吃劲地抬起剑来,作势削他!
——
话说白髯客在与夜猫过了十余招之后,局势显得难解难分。
白髯客首度与夜猫交锋,似乎想不到对方竟有这等厉害,面色更加凝重,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聚十成功力,连贯双掌之上,接着微微停顿一下,便翻起双掌,先后劈出,一掌收回,另一掌又跟着劈去,眨眼之间,依恋续劈了七八掌之多!
夜猫一一见招拆招,面容毫无波澜,就如死寂了一样。
拾柒的剑势发出之后,瞬即被小昆仑的掌力给化解开去。
拾柒的视线一直胶在了夜猫身上,在她来看,白髯客这种乾坤掌力生似两个连环巨锤,如果夜猫硬碰的话,恐怕会消耗他的内力,以致后来内劲减弱,无法抵御。
夜猫似乎平素是擅长远攻,近攻战极少,无法使用长弓与利箭,但拾柒见他自个儿也使出了硬碰硬的招数,徒手搏战。
每逢白髯客掌势一发,他总能无声无息的化解这些乾坤掌力。两人过了十招不到,船内周围二丈以内激起无数风柱,这些风柱相互排挡倾轧,卷起漫天水花,向四下激射。
少顷,夜猫与白髯客结束了一回合的过招之后,他的视线扫在了船内的尸体之间。
自几些尸体之中,他随意的扫望几眼,接着,似是发现了什么,他以靴尖在尸首间挑起了一把冷刀,在半空之中拭了拭,微觉顺意后,刀刃从指着人,在他腕间转了一个转,刀尖指着被满目血意湿浸的地面。
夜猫丝毫无进攻的趋势,仅是对着白髯客做出了“请”的姿势。
这时白髯客已经被激怒,快然出了手,先是一掌劈过去,只见他招数平平淡淡,当胸击敌,这等迎面强攻硬打的招数,除非是拳力绝强的高手,方才可发挥极大的威力。
夜猫凝着双目,查看白髯客的掌路变化,他这一掌并无后着杀人可言,除非又是突然起脚。
当下制敌机先,夜猫下半身微微侧转,刀锋徐出,单掌封占敌手掌路,身影亦随之变幻,忽隐忽现,可窥其移动速度之疾劲。
如此一发,致使白髯客招招虚出,仅得堪堪凭掌护住己身上盘要穴。
又见白髯客身形倏地一侧,错步迫前,掌路一转,避过夜猫一刀,横击夜猫手臂上脉穴,手肘趁机向前撞去。
这一杀招后着变化之奇,完全由于脚下方位变易转移,顿时化腐朽为神奇,凌厉隐妙兼而有之。
船内一隅的拾柒见之大吃一惊,暗暗为夜猫捏了一把汗,纵目观之,局势越发朝着不利的方向走,他除了用绝快身法急急腾身之外,已无别法可以防身御敌。
且外,白髯客身手已不是盖的,其身手之快,虽远逊夜猫数筹,但于狭小的楼船之中使用,足矣。故此,夜猫能否每一招皆闪挡得开去,尚是疑问。
双方互拆数十招之后,夜猫推开三步,眸梢敛下一江暗色,目光自对方身上弹开,侧首望向船尾的位置。
白髯客喝道:“想逃?门儿都没有!”
夜猫微微阖住眼,复缓缓睁开,疾然撤臂沉肩,健腕翻处,将刀刃携着一股逆卷气旋,照定对方肋下要害处一送,欲发未发,仅闻“砰”一声,白髯客巧妙撞出的右肘错过对方刀刃,已然袭上夜猫沉下的肩胛,但仅仅将他撞得身形微微一晃,脚下纹风不动。
白髯客一撞之后,遂疾如旋风一般旋了开去。
白髯客乃江湖一流高手,夜猫属暗鸦一流刺客,这时眼见夜猫转瞬之际使出的应变招数,完全出乎白髯客的意料之外。
原来白髯客掌招忽变之际,夜猫仗着刀锋随机应变,加之自身隐藏后着,不仅无闪躲之意,取而代之的是沉肩硬接敌人右肘,一面虎口攥握刀刃钻入敌人肋下要害。
白髯客身形猛然销滞,数秒之前他一肘撞中他肩胛之际,忽觉对方身体毫不受力,内功之深厚和卸力巧劲皆臻至上乘境界,又因夜猫已发招刺中要害,攻其不备,是以这一肘撞去还未用上九成真力,便惶惶已撤回掌力,牙龈紧咬地急旋开去。
船尾久候的拾柒,见船中二人皆极为高明迅速,之前白髯客与自己交手,怕是试探之举,他并未用上三成内力,今夜得见,饶是身经数战,亦教她微微觉得可怖。
但纵观下来,夜猫已经用刀扎入白髯客的致命要穴,他应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但为何,接下来,白髯客愈发兴奋,招招皆是杀招,他这已然是不惜命的打法,在透支内力,难不成他要与夜猫玉石俱焚?
呸呸呸,种拾柒你这乌鸦嘴,在胡乱猜测什么呢!对于夜猫的上风,身为他的影卫,她应该拊掌叫好才是。
夜猫虽是开始就被白髯客撞了一肘,但后发制人,破解了乾坤掌力,扭转了先前的局势。
白髯客换了回来,改掌力换脚力,提脚猛踢夜猫膝盖下面的地机穴,这一脚正面踢出,毫无花巧,正如他第一掌击敌时情形一样,除非是功力绝世之辈,出脚的劲力以及速度均叫对方无法闪避。
夜猫抬眼察去,白髯客这一招并无后手毒招,欲以“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招数克敌制胜。是以,他等白髯客方位变易之时,招式由极拙幻化为极巧,当下微微偏开受攻的前足,刀刃斜劈,封住白髯客的招架。
果真白髯客一脚踢空,他人已趁势跃开两尺,双脚齐发,先后攻袭上了夜猫小腹要害穴道!
拾柒见之,瞳孔一缩!
在挨了这一招之后,按捺住肋中剧痛,夜猫于瞬息之间连续手脚并用,先是翻出五掌,继而提出五脚,五脚与五掌更替挥使,蹉跌而出,只听“啪啪啪啪”连响,乃是脚掌与双肘相触之时摩擦衣袂发出的响声。
拾柒瞧得着急,正想上前帮忙,肩上一沉,以为是小昆仑欲要突袭,她下意识隐痛扭身挥剑朝来人面门一削,小昆仑一掌抵住她的剑刃:“我没有恶意。”
“白髯客正跟我家大人交手,你不能搞突袭。”拾柒跃开一尺,警备地盯着他,“否则,我跟你拼命。”
按功力,拾柒当然晓得自己比不过小昆仑,但论目下不怕死的勇气,她自诩自己的境界已经到了“舍生忘死”之境了。
小昆仑道:“咳咳,在人背后使阴招这种鄙贱之事,我绝不会干的。”
“既然不掺和,那你是——别告诉我你是来找我的茬的。”
“也无此意。”小昆仑轻咳了几声,正色道,“时间非常紧迫,我现在决定要来救你跟你主人。”
“你以为我会信吗?”拾柒睨了他一眼。
“管你信不信,”小昆仑道,“你家的夜猫大人与我主人白髯客现下打得是难解难分,但倘若那鹤归楼楼主白鹤一来,你家大人十成落得了见阎王的下场,加之炸岛风险紧迫,这些都对你们极为不利。”
“看来你挺了解此间种种,子路说你也是鸟笼中人,你原与我们势不两立,现下为何出手援助?”
“这——”小昆仑答不上来,原因难以启齿,他遂换了副口吻道:“你与主人本不该觊觎这些香船香货,还进一步窥探秘密、坏了鸟笼与蓝衣帮的计划,我们本不该留你们活路,但,现在既然有条生路,你与主人不走,那么便是寻死。”
彼端。
白髯客暗揣自己内力与时俱散,不然的话,方才的一轮脚法掌法应该连环提出九轮之多。
夜猫与之仅搏击两招,变数万千,危机重重。
“夜猫,你——够劲儿!难逢对手,今遭遇上,不枉此生!”白髯客的声音陡然亢奋。
“你这功夫够火候,可未曾到家。我防守有余,攻坚不足。各有鄙陋,故不分上下。”夜猫凭指拭刀,淡声道。
“你的眼睛倒是洞若观火!老夫佩服!”这话听得船尾处一人凛骇,一人得意。
拾柒:“听见没?连白髯客都钦佩我家主人,摆明了他要认输了。”
小昆仑沉着脸色,并不作答。
拾柒睇了他一眼:“小昆仑你这脸色怎么这么臭,是不是白髯客要输给我家大人,你倒是看不下去了?”
小昆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的主人一般不会说出‘佩服’二字。”
“可他刚才说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说出‘佩服’二字,就说明了一种情况。”
拾柒一面凝神观战,一面随口地问道:“什么情况?”
“他誓与对手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什么!?”拾柒打了个愣,唇色益发苍白了几分。
小昆仑摁住她的肩膀,解释道:“在恭州的江湖之中,白髯客绝不容忍比自己更强悍的存在,来动摇自己的江湖地位。”
两人正说间,只听白髯客大喝一声,三度出手,他双掌如飞,脚如蛇舞,拳脚齐施,涌身攻上。这一招大开大阖,掌凶脚猛,携着呼呼风声,声势极是威猛摄人。但这等招数难不住夜猫,他先是闪开两步,然后出手攻拆。他使出数轮砍招,举手投足之间,杀机重重,这一来反而抢占了主动之势,迫得白髯客将乾坤掌力九九八十一掌路腿法一招一式的施展出来。
白髯客所施展的武功招式,是人寰罕见的奇招妙着,但夜猫施展的刀招倒是窥不出丝毫法门,却丝毫不逊于白髯客的掌路脚法。
双方的内力造诣均属上乘,待一股掌力,一股刀势齐齐凭内功冲荡排轧,这条船身竟然被激得剧烈震颤起来,周身卷起漫天的江水。
拾柒庶几要坐不稳,幸亏下盘稳当儿,内力稳妥,方才支住重心。
那白髯客发招掌法甚是奇异,每一招之间总是稍作停顿。但这一路绝技威力无穷,招数神妙,内力绵绵不住发出,将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的空隙填满,致使对方无暇可击。若说这一路绝技每一招皆是如此,那亦不值得生疑,事实上白髯客有时一招使后,骤然间第二招接着发出,神速如隼,让船尾二人稍感意外,而且变化精微殊异,显然这一招他尤是纯熟,由斯,可充分挥发出这一招的威力。
眨眼之间两人已攻拆数五十余招,夜猫沉稳如故,面上一丝变化也无。
但白髯客则开始忽强忽弱,强时如有迸泉崩山般的悍招,弱时还勉强能艰拒固守,维持不落败的征兆。
此际,拾柒惊疑不定,她经小昆仑那些言语一唬,不由生出些许紧张出来,也许是危言耸听,但与她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白髯客与我家大人平素无冤无仇,他的妻女也不是所我家大人杀,即使要同归于尽,也同错了人吧!?”
“这已是无关紧要之事,先不说这个,我现在很好奇,你家大人到底是何种来历?”
“你不已经知道了吗?”拾柒没好气地道。
“我是说,除了神射一招,他这一身武功师承何处?”
“我没看他有过什么师傅,他也没跟我提过,依我看他应是自学的,厉害吧!”不过,拾柒忽而想起什么,非常的难得开起了玩笑,道,“有句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过来讲的话,就是‘杀人一命胜毁七级浮屠’,我家大人毁灭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远远挖穿了十八层地狱,想必阎罗王已经够不着他了。”
小昆仑:“······”拾柒这是在暗示些什么?
这时夜猫与白髯客已战至百招,白髯客的掌路腿法过了二十多招之后,虽是较之早先还要迟滞,但每一招发出,却比前二十招都要凌冽得多,同时也吃力得多,似是一掌一脚都得用上全力内力真力。
这一门乾坤掌法的掌脚并用一式,乃是白髯客一生心血所聚,整套功夫由浅入深,以掌脚运用内功,是以困滞原用于有相之境,二十招以后,则是以真功支配掌脚,已达无相的神通境界。
数招之后,夜猫见其浑身大汗淋漓,头上白气蒸腾,已是全身功力运足,像他这种打法,兔起鹘落,虽瞬息万变,一时占上风,却将躯体提早送入膏肓,命不久矣——是值速战速决之际。
基于此,夜猫掀袖刀扫,冷然反攻,白髯客进攻之势顿然受阻,原来夜猫一直在示弱引虚,逼他耗尽体内真力,捉准时机再来反擒。
夜猫虽不能立时反败为胜,却足以阻遏敌人占尽上风的攻势。
当下,他遂是连发三招,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白髯客掌法忽的一滞,无以为继。
夜猫这刀势,竟有意之中完全克制住了白髯客的掌路脚法,迫得后者不慎会露出破绽空隙,予夜猫可乘之机。
白髯客原欲在支持四五招,就挨过夜猫的刀势,但此时掌法一滞,夜猫一刀劈削而出,陡然斩断了白髯客的左臂!
白髯客闪避不及,惨叫连声,被动倒退三四尺。那只断掌被夜猫轧在了靴底之下,后被踢入海水之中。
局势已然分晓,夜猫掌执着染血之刀,气势骇然,这使得他本人之前的弱势宛然为一种幻觉。
白髯客先是惨叫叠叠,后倏地诡谲大笑道:“你以为挑断老夫左掌,就以为自己赢了吗?”说至此,他忽的一跤跌在地上,面色青白,气息微弱。
他的肋下血流股骨翻出,衣衫染尽血色,话音也落了几分血般恨意:“既然胜负已分,为何不直接杀了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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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杀:破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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