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忍不住看了夜猫一眼，从后者眼神之中获得首肯示意之后，遂是掀身翻下榻子，一把将门打开。
雪眉老僧一脸和蔼地立在门外，对着拾柒说道：“这位小施主，老衲看你家大人眉宇之间有一团不隐而威的英气，定是侠客之流。”
拾柒不置可否，脸上摆着得体的笑意，不接这一茬，也不说话，她要看看老僧到底要说什么。
“近时有一大虫肆虐成灾，民不聊生，来敝庙祭拜的人少了，致使庙中物囊羞涩，”老僧一边捻拨着骨腕间的佛珠儿，一边以长吁短叹地口吻道，“尤其是盐食、香油钱这一方面，老衲宁愿猥自枉屈，也不愿让我佛的光芒在这人世间消逝。”
说白了，他这厢定是借时势以“博人怜悯、拿钱消灾”之名义，来讨取讨几文香油钱的。
按照拾柒往日爱怼、爱杠的脾性，她一定会跟老僧据理力争，以戳破他那番表面慈悲、内力圆滑的皮囊，但看在他愿意给她和夜猫二人提供住所的份儿上，她就按捺住了话语，忍着心痛，自袖中摸出了好几枚银钱，一柄塞入老僧掌中，“喏，孝敬你家佛祖的。”
怎奈，这老僧没接这银钱，一脸弥勒佛的笑：“小施主是不是对老衲有什么误会？老衲绝不接受这嗟来之财。”
“主持，您老不是要香油钱吗？”拾柒打趣道，“否则，我佛光芒就无法普照人间大地。”
“小施主，此言差矣！”老僧刻满褶斑的额庭之上，两吊粗浓雪眉微微倾了倾，“老衲气弱体衰，无能为我佛续祚延火，加之敝寺诸位小和尚常为斋食所忧，这生计是一日不如一日。于此，恳望这位小施主，能以侠客之义，济烝烝生民于倒悬之中！”
兜了一圈下来，这一段对话的真实核心终是显露了出来，拾柒环臂道：“这位主持，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想让我们帮助您解决掉那只大虫吗？”
说着，她侧过了身，视线落在了夜猫身上：“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儿，我去问问大人的意见吧。”
言讫，拾柒就翻身踅回房，将老僧所言以精简化的言语陈述给夜猫听。
夜猫一面敛目静息地听着，一面将手指在桌沿之上缓缓轻扣，每扣击一回，这房内的气氛遂是岑寂一分。这份声响仿佛叩击在了拾柒心口之上，扣得她的心也不住地晃动起来。
“我们并非心持侠义之辈，只是路过这此地，翌日便会继续赶路南下。因此，”良久，夜猫抬起眼来，视线先是落在了门外的人影上，继而聚焦在了拾柒身上，沉声启口道，“我们少惹是非为宜。”
这句话乍听下来，多少有些冷血与不近人情，仿佛有些弃生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的意味。
但据拾柒对夜猫的了解，他素来不会把真实的核心话语放在明面上说，鉴于此，他这番话一定是个幌子。
拾柒脸上维持着恭谨之态，对夜猫禀拳说道：“卑职明白了。”
成功把老僧打发走之后，她舒下一口气。
刚要阖上门，她突地觑见老僧移步至隔壁的厢房门前，拿出同一套的说辞来应付那一对夫妇。
拾柒：“……”她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夜猫正在啜茶，余光之中见到拾柒的反应，眉间一丝意绪横掠而逝，漆眸之中微有水澜浮起：“怎么了？”
拾柒将门阖上，凑上前来，也端着自己的茶盏灌了一口，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住持现在去隔壁的厢房请求那对夫妇了。”
“哦？”夜猫嘴角微微勾起，俨若这一出情况在他的意料之中。
拾柒没弄明白：“大人，你不觉得这种行为煞是奇怪吗？明明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住持却一径央求我们这些住客去祓除大虫这只鬼怪。更堪称奇怪的是，他一会儿说我佛慈悲，捐些香油钱能让我佛之光芒庇佑百姓，一会儿又说不需要香油钱，而是需要侠义之辈的襄助。但问题是，在我们拒绝他之后，他为何又要去求助那一对夫妇呢？我能明显感受到，那一对夫妇明显是不会武功的。既然如此，若要他们俩直接去擒拿传闻中的大虫，那岂有胜算？住持是个明白人，他显然知道这一点，那么他这一出强人所难的举止，与那些‘己所不欲而施于人’的人有何区别？这种行为与他心中的佛性难道不是相悖的吗？”
“你之所言的确在理。”夜猫搁下茶盏，将手臂一伸，握住了拾柒的手，将她牵至他的身旁，尔后，将手伸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似在捋顺奓毛的猫儿的皮毛。
“静观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顷之，拾柒的耳畔飘下来他的一句话。
夜朝着深处走，月躲于阴云间，几线皎芒若隐若现，疏星是淡青带紫的色致，黯落地四散于穹空边缘，偶有数只灰鸟振翮打着云端逝去，一阵一阵的呜呜低鸣，如泣如诉。
每一声呜啼甫一漾起，天就黯了一层，再漾一声，天再黯一层。
借住门端之上的一孔罅隙，拾柒看见了原先那位觑她的男子，从屋内踱步出来，一个女子的云袖顺带伸了出来，抓住了男子的手，俨若格外眷恋不舍。
哦，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拾柒下意识把眼睛挪开，可转念一想：“呃，面对这种场景，自己有什么好害臊的呢？”
她偷偷摸摸地转目凝睇了夜猫一眼，他人正在榻上阖目小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她望他的那一瞬，他刚巧睁开了眼睛，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拾柒又慌慌张张地视线拨转回去。
这位男子告别了他的妻，挑起一柄随身带来的刀，就出了寺门，那雪眉老僧也跟着他一块儿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寺门之外想起了钝钝的叩击之声，声嘹如洪钟击鸣，犹似将人的耳膜给削下了一层似的。
“他们回来了？这么快？”拾柒嘀咕道。
老半晌，一位监寺的和尚适才拖沓着开门。
然而，门外之人并非去解决大虫的男子以及尾随而去的雪眉老僧，而是是一位屠夫打扮的壮汉。
他对监寺和尚说，他来借宿一晚。
和尚犹疑了一会儿，就将他领到了夫妇住房的隔壁一间空厢房。
碰巧，当屠夫经过夫妇所栖的厢房之外时，女子打开了门，露出一张怯生生地面容，她斗胆呼了一声：“这位爷！”
屠夫适时止步，侧首一望女子，视线一霎地定住了。
“这位爷，请问你可有看到我的……我的夫君？他和寺中的主持去缉拿大虫了，他是穿着一身晴蓝束衣，手中拿着一柄长刀，可他不会武功……”
“哦，俺明白了！”屠夫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瞅着女子，朝前几步，“俺刚刚行猎回来，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只大虫，它的口中叼正着一件蓝色衣物，好像符合你所说的那样，反正俺看不见他究竟吃没吃人，应该是吃了吧？不然，这大虫的口中怎会都是血？哈哈哈——”
女子闻罢，脸一刹地煞白如纸。
空气之中忽然撞入一声悲嚎的哭泣声。
女子就这样当场落泪。
监寺的和尚沉默是金，脸上是异常僵硬而近乎麻木的神态，没有出声安慰她。
倒是屠夫，他几个箭步上前，插着腰板儿道：“美人儿，你的丈夫太不中用，一身软骨头，被大虫扎吧几下就没了命。来，跟着俺混吧，俺以后罩着你，那大虫若是来了，俺第一个挑断畜生的筋骨！而且，俺的身体也健实的很，定能比你那丈夫更加好好疼爱你。”
——“嘶，趁人之危啊这，”
眼前的景象让拾柒不忍卒睹，她颇为牙疼地挪开了眼睛，手心痒痒地捏着剑柄：“大人，怎么办？我好想把那只大虫这个跟畜生一样恶心的人给一剑解决了。”
夜猫终是睁开了眼，淡声说道：“我们到檐顶之上去。”
“为什么？”拾柒不明就里。
“那里风大，能助你消火。”
拾柒：“呃……”
“跟我来。”夜猫不待她反应过来，朝着她踱步而来，伸掌往她腰肢上一揽，脚下略施轻功，直接捎着她纵窗而掠。
迎面是沁凉而辛寒的夜色，两人双双飞身跃至寺庙的顶檐之上，行动赛过雁过无痕一般，悄无声息。
拾柒的视野一瞬地开阔，地上人们的行止与表现一览无余。
“大人？”
“嘘。”夜猫伸指贴在拾柒的嘴唇上，嗓音微哑，“静观风浪起。”
一刻钟之后，寺庙之外传了敲门声，是雪眉老僧回来了。
似乎是恰好应证了屠夫所说之话，原先一块儿偕去的男子踪影全无，活着逃出升天的仅有老僧一个人。
“主持，我丈夫呢？他人呢？”不愿意屈就真相的女子，看见老僧的身影之后，急急从房中钻出，极度惶措地追问他。
老僧吁叹一气，似是不忍直言，最终，他一言不发，仅是对女子摇了摇头。
檐顶之上，拾柒瞅着老僧好一会儿，隔着一段距离，她发觉到了一丝猫腻，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夜猫的手臂，道：“哎，大人，你发现了没有？那老僧的嘴上好像有猩红色的东西，看起来跟血渍相像！”
夜猫凝眸观察着这个场景，用淡沉的眼神示意拾柒先不要声张。
地面之上，女子看罢雪眉老僧的神情，唇色孱白，呼吸急促，心率失序，身如一根弱不禁风的茜草般，一瞬之间差点昏了过去。
此时，该就寝的屠夫不知从哪儿斜了出来，拿一对儿极度垂涎、粘稠的眼睛黏住女子，大掌贪婪的一揽，撑在她的腰肢之间。
“美人儿，现在你相信俺所言不虚吧？你以后就跟着俺，俺准保你性命无虞——”
女子的脸先是一臊，紧接着的是恼羞成怒的煞白起来，肿红的双目如刀般狠狠剜了他一眼，身体机警地避开他：“这位爷，请你自重！”
“欸，美人儿，甭看俺的脸长得不好看，”屠夫不怒反笑，罔顾在场有其他人窥察着，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动作愈发恣肆无惮起来，“但俺的身体可煞是结实，定会比你那不中用的丈夫好好疼爱你……”
“登徒子，滚！”女子一脸嫌恶，不禁啐了一声。
“别嘛，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吧！”屠夫的态度开始蛮横起来。
“滚！你滚！”
女子见屠夫那一只咸猪手就要缠上自己，就向相雪眉老僧投向求救的目光：“主持，请你救救我！”
奈何，雪眉老僧回应给她的只是漠然的缄默，嘴上猩红的红渍，在月光的参照之下，凸显得极其骇人。
荏弱的环境给了屠夫作恶使坏的动机，他开始揪住女子的雪腕，一边口中大吐荤段子，一边将她朝着他的厢房拖曳过去。
“我勒个去！”顶檐之上静观风浪起的拾柒不再淡定了，没等夜猫给她示意眼色，她赶忙自瓦楞上弹了起来，身体腾空一翻两转，如簌簌箭簇一样射了下去！
上一瞬，眼看女子就要被那杀千刀的屠夫给拖入狼窝——
下一瞬，低空之中一道犀利寒光乍闪而显，晃得屠夫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在这个空当儿，他的脖颈间瞬即一凉。
“这咋回事儿？”他再度睁开眼，却见一柄寒剑泛散着飕飕冷意，如冰蛇一般直直绕在他脖颈间的要害处。
“兄弟，做人要有个良心，”拾柒将女子护在身后，眼中一派肃穆之色，“你若要趁人之危，那休怪我的剑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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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杀：逆鳞（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