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杀:龃龉
她是被醒一串哭声吵醒的。
哭音时续时短,忽高忽低,徘徊于耳,挥之不散,扰得她无法安宁。
慢慢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处境,发觉自己身旁围坐着六七个少年,他们的年龄看上去与自己相仿,面色均十分难看。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一种惨抑、郁悒的气氛。其中,最后边一个面容相较清癯的少年,外罩山鸠色长衫,眼窝酸肿,面上挂着涕泗,方才哭泣的人就是他吧?
空气中弥漫有汗湿味以及咸涩、干燥的气味,还有,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车轱辘?
她这才察觉,自己此时正处于一辆囚车当中。囚车穿行在一座嵯峨的峡谷底部,一路上的辰光显得昏暗混沌,原属荒落落的道上却诡异的驻着兵马,骑兵皆是黑衣打扮,一手持长刀,面目极其狠厉,在囚车队伍中来回逡巡。两边新草头上浅浅披了一层白露,像是吃食店面案上的粉屑。那些黑衣人所骑的马扫过去,留下一路灰黄的蹄花。她缩在的囚车与前后同样大小的囚车相连,目之所及处,约莫差不多共二十辆囚车,他们处于第五辆。
“我在哪?”话一出口,她忍不住干咳几声,感到自己的声腔干哑枯槁,显然久未进水造就的。
左旁一位年纪略长的玄衣少年见此,自动从袖中掏出一只水瓢,轻轻递给她。他看着她,霎时想起什么,食指指了指壶口,又回指自己的嘴,做了个摇头的姿势。
“你是说,你没喝过这瓢水?”她见少年这番举止,私下便了悟,这位少年是个哑巴。
光溜溜的晓风带着严寒,在那些枯枝上滑过,打着呜呜的号子,那声音既尖锐又惨阴,就仿佛要把浓霾的一线天空硬给开膛破肚一般,灰云叫欲烧又不欲烧的早霞一映,晖红晕紫,真像滴出血来了。
解完渴以后,她听到右边一个少年怨艾道:“哎,我说郭大哥,这帮贼秃到底要拐我们去哪?都一天一夜了,还不管饭吃,我快饿扁了。”
“拐咱们去哪儿,这不明摆着吗,”一个身形壮硕的少年,他不客气的拧了拧那位叫他“大哥”的少年耳朵,“鲔仔,你可瞧仔细了,这里是通往恭州的密道,恭州你晓得吗?暗鸦的巢穴就筑在这儿。”
囚车的车轴吱吱唷唷地嚎成一片,一群黑鸦哀鸣着地掠过囚车的上方,飞向极远处的高谷深处。鲔仔嗯嗯啊啊的应着,耸耸他身上的袢带。
“暗鸦十三冥肖你听说过没,这次他们准备招选弟子所以才将我们请来,”这郭大哥说起话来,嗓门儿有点左,半阴不阳的,放大喉咙道,“你们就看着吧,看我成为他们弟子、修成正果后,如何除暴安良,把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
“嘿嘿嘿!”后面的那辆囚车里一个小黑汉爆出几声干笑来,“郭胖,你他娘的可真是熊,嘴上跑马跑得越来越来溜了!这话你说了五年,前些时日你看到暗鸦的人,可是真真吓尿了的□□,你这□□老子到现在还存着,你要不要看看?”
“去你的蛋!大狗熊。”
就在这两人准备开始掀起嘴炮仗时,远空响起喤喤金属声响,一道刃光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扎入小黑汉的喉咙。他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面上仍保持张嘴的幅度,喉间连血也不见一毫,就连人倒下了。
四周一时哗然,空气为之凝愕,无人敢擅自骚动,敢哭闹,敢暴露自己的恐惧情绪,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刃下亡魂。
她在袖下的手指攥紧佩剑,目光顺着利刃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的崖顶上,朦朦胧胧屹立着数条黑色人影,看上去气势卓然,由于相隔太远,暂时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不过,按照她的知觉,这些人弑血成性,恐怕是十三冥肖的本尊无疑了。
黑影的小小举止,犹一剂定心丸,稳稳打入每一人的心理防线上:“安分点,暗鸦比较青睐乖巧的猎物。”明明未启口,但他的声音,准确无误的抵达囚车之中每一个人的耳里。
她冷不丁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再次抬头朝崖顶的方向探了探,但黑影们已杳然无迹。
“你在看什么?”郭胖伸出熊掌在她肩膀上捶了一下,她震得打了个趔趄,好结实,后脑勺重重磕在囚车的铁杆上,吃了一痛。
“小兄弟,看你这小身板,羸弱得不堪一击啊。看你长得还不赖,以后跟着我和鲔仔混吧,我罩着你。”郭胖的手指跟嘴一样不老实,说着说着游到她身上去了。她心中觉得此辈令人胃寒,咽喉之中无端滚起一番恶心,遂欲抽剑削他——
这时,玄衣少年的右手轻轻止住她握剑的起势,对她摇了摇头,而左手干脆利落一把擒住郭胖的魔爪。郭胖哪想半途出现了个程咬金,怒不可遏,又不敢引出太大躁动,免得自己重蹈那小黑汉的覆辙,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只是眼神还缠在她身上,口中喷出一口气,道: “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她揉了揉太阳穴,淡声答:“种······我叫阿念。”处世在外,人生地不熟,一切还是慎重为好。
“阿念阿念,虽是娘气了点,但听上去顺口,嗯,好名字。”郭胖搓搓手,目光适才从她身上挪开,转向她左旁的玄衣少年身上,“膂力大的那位,你呢,怎么称呼?以后咱俩好切磋切磋。”
少年不应。
“没听见?咱郭大爷问你话呢!”鲔仔躲在一边附和。
少年仍是不响。
她见气氛僵硬,细细观察了少年的眼色,见无异常以后,宽下心来,遂代为答道:“他不会说话,你们别为难他。”
“不会说话?那他就是哑巴咯?”郭胖阴阳怪气道,吸引了囚车所有人的注意,连后方那四个屏息静默的少年也抬眼看了过来,原本哭哭啼啼的人也止住了哭。
“郭大哥,”鲔仔献上一计,“不如就直接叫他哑巴得了,这也是个名字。”
“不成,称其为哑巴多俗,呃,叫阿哑怎么样?雅俗共赏!”
“好好,郭大哥有才,”鲔仔用下巴努了努玄衣少年,“喂,你以后就叫阿哑了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少年居然微微垂下眼睫,算是默认。此后,郭胖与鲔仔这两厢,不亦乐乎的与后面少年们结交关系,称兄道弟。
趁此,阿哑向她作出一个“伸出左手”的姿势,虽有疑窦,她如言照做。
他伸出食指,在她的手掌上写字。阿哑指尖的指甲剪得很干净,指腹温润,指头微微触碰着的她掌心时,惹得她有些痒痒的。她自己的手是不是太冰了,他拿起的时候,动作微微一滞,侧首静静看着她,然后那句写下来的话,临时更改,并非他自己事先想告知的,取而代之的是:
“冷不冷?”
她抿抿唇,看着阿哑捧着自己的左手,一下子感觉自己脸颊莫名其妙的沸烫起来,脑海之中闪过种世衡那油腔徒子的话——“蔡府有如此多雄性动物麇集,你一未出阁的小姑娘去那,像话吗?”现下恰如其分的转译成:“这囚车里有如此多雄性动物麇集,你一未出阁的小姑娘与他们待在一处,还有异性触碰你,这像话吗?”
种世念,害不害臊啊你?
被心念一激,她狼狈的想抽回手,可晚了一步,阿哑已把她的左手捧在他袖中的双掌之间,温柔的捂搓。他抬起眼睛,摁止住她的眼睛中的欲言说的话。这个小小举动如在水面下的冰山轮廓,隐秘,带有圣洁的性质,唯有他知她知,天不知地不知,囚车的其他人也不知。
还好,在她的脸蒸成蟹红色之前,阿哑停止了保温的动作,将她的手掌摊开,重新写下一句话,却只有两字——
“夜猫。”
她斟酌这两字的含意,旋即压低嗓音道:“你是说,方才杀人的是他?”
阿哑欣慰点头。
得到答案之后,她的脑袋竟混乱开来,那个夜晚在蔡府里的记忆碎片如涨潮一般复涌而上······
——“何人。”
——“叛巢之徒,格杀勿论。”
——“疑人不用,暗鸦的渣滓你也垂涎,蔡相真是饥不择食。”
那夜声音的主人与方才的,严丝合缝的对契上了,原来是他,夜猫,这狂妄之徒。她与他之前就打过照面,难怪其声入耳,就觉熟悉。
正说间,日头许已出来了,厚云冻结着,连条裂缝也没有,两边骇人的峡谷渐渐退出视野,囚车进入一片广袤的平野,一派荒浩浩的布景,显出极阔的天界,二十辆囚车像一行蠕动的蚁群,在烟灰色的天穹之下凝郁地爬行,时不时自地平线上翻腾起巨大的鸦群,投下一野的荒凄和萧条。面对这样的长途,长途上的终点埋伏的艰难险阻、换不尽的雨雪风霜,人就仿佛在自觉里变得微不足道了。
囚车就那样一路行了过去。
一个时辰过后,队伍越过了平野,在不远的天云交界处,多少可以看见黑山林障起伏的剪影,无数黑鸦均麇集于山的上方,在一片灰白之中现出一道棕褐色的曲线,仿佛半埋在那些厚云里面,不像她记忆中的汴京那样,连稍微的商林贾肆、朱紫栋宇都渺不可寻。这一路的荒凉大半是显现在这种霜白云低的谷底与漠野上。
囚车行至一野林径底下,忽然在疾风里她听见林中上头卷来一声奇异的马嘶声。
只见一匹遍身麦红短毛的鬣马疾驰而至,骑马者竟是个发似绿云扰扰的女子,身着熠熠惹眼的紧身朱色劲装,她视线上移,见女子的摹妆——点红唇,敷红色眉影,额间淡描一星桃瓣。此容颜行止,看上去年龄莫辩,在寒天之中,显得如一分瘦骨淡泊的殷红,娇视而不媚,清冶而不妖,宛同随时能把见者燃烧起来似的。二十辆囚车戛然在其面前停驻,那数十位面目狠厉的骑兵,居然悉数匆匆下马,在女子面前整齐排成一列,俯首恭敬道:“参见蛇姬大人。”她闻后心下微诧:这位女子也是十三冥肖中一的一员?
没待她多想,称为蛇姬的女子对骑兵嘱咐了什么,骑兵便纷纷解开各辆囚车的铁链,口中不耐烦的喝到:“快快快,下车下车!”
她刚站起身,忽被郭胖的粗胳膊有意无意挤了下,她人随重心往边上踉跄,阿哑适时扶住她,他袖下的拇指食指抚住她攥紧的指关节,做了一个安慰的眼神。鲔仔在前方一面倒行,一面朝他们这边咧嘴笑:“哟哟哟,阿哑,你啥时这么对阿念这样照顾了啊,你们该不是龙、龙阳之——哎哟!”
“吵什么吵!快走!”囚车旁的骑兵用长刀狠狠剜了鲔仔背部两刀,蹙眉暴喝着。
她与阿哑相视无言,默契的出了囚车,跟随一众少年,在前头一只骑兵带领下上山。而之前的那位女子,蛇姬,已遵循他们十三冥肖的风格——“ 飘飘何所适,幽幽一身影”,不晓得连人带马遁入何处,无声无息,无从寻其身影了。
名称夜猫的青年,行事风格也同这般,神出鬼没,教人毫无头绪。
一路随之左拐右绕,或攀岩或膝行,此山道不仅仅是崎岖,简直寸步难行,陡坡、峭壁、崖涧偏多,有时还可撞见擅入者的森森骸骨。且外,行至山腰,路途突现浓郁的雾霭,脚下路况莫测,使得路途显得愈加艰险。不少人见之软了腿脚,哭嚎着不愿挪步。 “这座山每时每刻都产生变化,你们胆大的点就跟上,没胆的,就腐烂在这喂乌鸦吧。”前方人冷不防抛掷出这样的一声威胁,此言一出,像是应证了其所言,雾霭深处立即飘来耸人耳目的呜啼。后方登时炸起郭胖气急败坏的声音:“鲔仔,你踩着我的脚了!你前去一点!”
“郭大哥,我怕啊!我在你背后走行不行?”
“滚!你这小王八!”
······
她亦是生平第一回遭遇这种情况,面色虽是静定,可冷汗直下,腿脚一时也有些瘫软,与那些苦苦囔囔的人境况好不到哪去。
踌躇间,她察觉自己手被一只温和的手牵住,如包住笋衣似的,少年的手指在她掌心处划了几个简单的笔画。她心中默默念出,之后,人微微怔住,向他投去感激的神色。
阿哑在她掌心写道:“我在。”言外之意便是,你别怕,有我在。
两人就这般相互扶持着往前行走,等穿过大片大片雾霭时,已接近山顶的位置。空气清新不少,觉得天高出许多,当初的七百名少年,现在人数明显少了一小半。队伍并未直接往山顶行走,而是往西拐道,越过数片丛林灌木,径道由狭扩敞,光线却一直是幽暗着的,大前方开始有了不同的人烟。
先是,有一众缁衣子弟斜倚在一方巨石下,他们身高与面上呈现的年龄,明显高出少年们一大截。发现少年们随骑兵行过时,他们遂拿视线沉沉地扫视着,空气里含有**裸的腥味,不像是在看待人类,反而看待某种视之必取的小动物。
她行走时,就注意到了不对劲。即使在又浓又黑的林中,她也尖锐地感觉得到,巨石下那些人里面,其中有一对眼睛,跟她打照面时,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她面上,灼得人发疼。她感到心悸,可是她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兽的眼睛,是那样地执著,那样地急切,好像拼命在向她探索,向她恳求什么似的。彼此对视只发生在一瞬间。
阿哑敏感地窥察出她的异样,在其掌上写道:“怎么了?”
她心虚的摇摇脑袋,搪塞道:“没事没事,是不是快到了?”——
队伍行至一座灰暗色调的府邸前,铜门适时开阖,领头骑兵便带着队伍行至大院中,一边行,一边朝一个方向大喝道:“最末一批到!”
话音刚落,侧门便有数位丱发双髻的侍婢鱼贯而入,手执一件件麻布白衣,送至少年们身旁,服侍其穿衣。
“这是什么质料啊!”鲔仔嘟囔道,“打发叫花子的吧?”
“依我看,这是孝服还差不多,咱们披麻戴孝,算是孝敬鸦主。”
“自现在开始,”领头的男子喝令,截断众人的窃窃私语,“衣服上的数字就是你们今后的名字,若有人再以旧名相称,就是触犯暗鸦禁忌,是要送人头的,你们这帮兔崽子听到没有!”
她领到的衣裳,背面以黑色丝线绣了歪歪扭扭的一个“拾柒”,那么,她的名字就叫“拾柒”?
悄悄偷觑阿哑的数字,谁料对方似乎料到她会如此,大大方方把衣服展示给她瞅瞅——不多不少,恰是整数“拾”。
“太好了,”她眼睛愉悦地弯起来,“阿哑,你有新名字了,今后我叫你阿拾,它比阿哑棒多了。”
“你呢?”他在她掌心写道。
“拾柒啊。”
“名字重了,不好。”
两人在捣鼓名字间,领头男子再次发话:“全体按次序排好队,一会儿早膳时间!”
按次序排队,两人不得不分开。
这时,阿哑,不,应该是更换了新名字的阿拾,他飞快的在她掌上写了三字。
小拾柒。
小拾柒?
这就是他替她想到的、不重名的命名?
嗯,听上去,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别扭,总体而言还是那什么“雅俗共赏”的,故此,她就恭敬不如从命地——接受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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