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二刻,子斐院。
墨灰的天,仅剩下几点疏星,月影明朗了又模糊,如石印的壁画,下面夜云蒸腾,竹顶上透出别院淡淡的圆光。更深的夜色,如初绽的芳葩,伊始之中,一瓣一瓣自核心处,缱绻着湿氛,向四下伸展铺直开去。光色嵌入墨灰的布景里,揉揉和和,影影晕晕,有些像瓷上的冰纹,摸上去会扎手似的。
竹声,石声,山禽声,夜虫声,鸦声,抽枝声,履撵地声,风飒声,声之至清,无所不萦绕于耳。
蛮夜,没有时刻之所在。
风吹竹浪,声韵滔滔,时下正值所有日行动物们安置床铺、与周公约良辰的好时光——
这不,连平日优哉游哉在乱坟岗里,守岗待尸的黑鸦们也开始忙活睡眠这头等大事。
而此时此刻,拾柒却被一张麻网绑住全身,整个身子倒着吊在竹丛中央的一杆悍竹之上。她被瑟瑟夜风鞭得东晃西晃,像个甩来甩去的陀螺。
她现下四肢又麻,肚子又饿,精神又累,身体又痒,处境堪忧。麻网由上上乘的韧线所制,伸缩性极强,任凭拾柒用剑如何砍斫削劈,它就像个肥佬被反复掴了个嘴巴子似的,肌肉除了变形又复原,本身根本是不痛不痒之感,对所有进攻均无动于衷,真不可不谓其是皮糙肉厚的很。
正当拾柒还在挣扎之时——
子斐院一丈开外。
“小於菟,我们来比赛谁先到庭院里,如何?看你的戯桑快,还是我的双脚快?”
夜路之中,风沙啦沙拉灌着林径夹旁的植木,很有些寒意。植木外面的青石径,青石径的尽头依稀浮出两个黑影。
夜猫缓骑马,怀中蜷着黑丫。绥狐一面倒着行,一面歪着脑袋道。
“幼稚,”夜猫揽起马缰,“不过,比一比也未尝不可,解闷。”
“切,还不是答应我了——那——开始咯!”
绥狐说罢,青色身影一闪,倏地滑至前头去了。
夜猫见之,面色并不作急色,一贯平澹舒淡的神态,他微纵马缰,以袖口覆好黑丫,戯桑受命低嘶一鸣,黑鬃飚扬,交睫之际也驰骋而去。
月色之中,疾蹄声与飞履声相互贯穿,相互捱搡,惊得云端的月庶几欲颓塌了下来,它的面色黑一搭,白一搭,青一搭,估计被吓得不轻,愈发像一张抹煞了的脸谱,显得狰狞与恚怒。
下端,绥狐施展轻功,步法如百步穿杨似的,自漆黑径道中穿来梭去,时不时停住身等夜猫两三下,哂道:“喂,我说,小於菟你怎么这么慢?是不是你近日吃肥了,弄得戯桑没力气了?”
戯桑双鼻愠得喷出白气:“禁止开主人的玩笑——还有,你才没力气了呢!”
说话间,两人即将迫近子斐院,子斐院的隔壁便是绥狐的淇梁院。淇梁,取“有狐绥绥,在彼淇梁”之意。
“戯桑,你再快点儿,再快点——”绥狐一面倒着疾行,一面对戯桑笑道。
夜猫唇角微勾,不语。
当是时,“你再不快,我可要——”
倒行中,绥狐猛觉脚下猝然一滑,顷刻之间,重心极度偏移,身体被那一滑给带了出去,整个人直棱棱跌在地上。
绥狐往脚下一探:一坨黑咕隆咚的东西,搁在路中央,踏起来又缠又滑,半坨微微发硬,半坨还是黏糊糊的。
黑丫自主人袖下仰起脑袋,嗷呜,场面不忍直视也,臭狐狸竟然踩中了戯桑兄的耙耙,活该活该!谁叫你走路不长眼!
“你输了。”夜猫悠然打马行过绥狐身旁,“‘快’是无用的,要稳才行。”
甫一入院,夜猫面上的悠然还未摘下去,面色就微微凝住了。
屋内院中一派狼藉光景,不少单打独斗的痕迹,还有这一端破器、那一头碎物。他没有异色。事情在他意料之中。放下黑丫,他卸下部分机关,独身步入内院。通往内院的一片竹丛中,有两面的竹木生得十分光滑峭直,高数达半丈,底下地面尽是些巉巉碎石,若然扑坠竹下之间,纵然闯入者铜皮铁骨,亦难逃粉身碎骨之灾。他遂于竹木之中另设一网,让网伺机而动。一来,可网住闯入者;二来免得给幽景染血,破坏此番协调。
夜猫纵出竹丛,放脚飞旋,眨眼间已隐入后院。只见一丛俏竹小林之中,一丈开外的竹竿末端,有一条细韧的绳索,细绳束着一网,网中悬捆住一个人,压得那根竹竿得佝偻下身去,宛如钓到一条大鱼时,钩竿下腕的形状。
那个被网牢牢捆紧的人,时下正翻着白眼,那条细绳穿过她的双臂,在胸前打结。
这厢正是拾柒。
她悉身均被网缕缕扣住,五脏六腑要移了位,身体欲勉力维持平衡,可身在半空之中,教那劲厉夜风吹得一直打转儿。
拾柒性命固然危如累卵,见了他来,但还是勉勉强强地咧嘴一笑。
“夜猫,你总算回来了!你现在,可不可以把我放下来啊?”
她说话的声音如衰草般轻轻弱弱的,很快便被风声冲散。但夜猫耳朵动了动,他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子斐院外,绥狐正捂着鼻子,解下青狐大衣,忽见黑丫朝他小跑过来。
“黑丫,你家戯桑也忒没教养了,怎能随地拉耙耙?”
嗷呜嗷呜,先别抱怨了,你回去换件好的衣服来,主人要介绍他的影卫给你认识认识。
绥狐起身的动作一顿,语气陡然有几丝玩味:“哦?影卫?”稀事一桩。
子斐院院内。
夜猫环住手臂,对着网中人道:“只是多了一人,院中的样子前后莫辨。”
“其实是很热闹,是吧?”拾柒佯作听不懂夜猫话中的冷嘲热讽,笑嘻嘻道,“你这荒凉的猫窝多了个人,气氛就热了起来,这是我的功劳,你可得感谢我啊!假令你少设点丧尽天良的机关,今后我定会多来串门串门,这不,我现在就能留在这儿给你当暖窝宝。”
“在网中的滋味如何?”
“我好的不得了——”拾柒吸了吸鼻子,做了一个以手支脑的卧躺姿势,慵慵答道,“除了胃里翻江倒海,脑袋晕得南北不分以外。”
“如此,”夜猫的声音顿时远了,“你继续待着。”
这话可把拾柒给气得破功,她挠了挠头发,把身体乱抖了个遍,尔后深吸一气,扬声朝他叫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敢情这些机关都是用来守株待兔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夜猫一面卸下石刀、半成的竹弓,一面进了内院。
“你还真不放了我?”拾柒双手死拽着网身,梗着脖子哄骗道,“我已经三个时辰没上茅厕了,现下身体憋得慌,你再不放了我,那我当场拉在这——”
“啪”的一声,挣扎之间,不知为何,竹竿竿身剧烈一倾,拾柒连人带网摔落在了地上。巧的是,网口自动松开了。应是夜猫卸了机关之故。
拾柒被金针刺中的两只小腿上,酸麻劲儿尚未根本消除。酸劲儿一并酸进了筋骨之中,现在她下半身近乎瘫软状态,借助一根竹竿的扶撑,方才能够勉强站立起来。晕眩与麻痛使拾柒咬住牙,额角淌下冷汗,此时面孔有些微微惨白。
稳住身心之后,她急忙运气行血,恢复双腿的机能。
少顷,拾柒便听到肚子上传来“咕咕咕”的余响,以及闻到她衣上传来的辛味。
夜猫方从里屋换好一身便衣出来之时,望见从网中逃脱出来的那厮,此际正瘫坐在他内院的门外。观其面色,像是一把曝干水分的蔫蔫菜,自干旱之中好不容易爬至这里的样子。“喂。”他踢了踢她的腿。
“咕咕咕——”某柒的肚子又开始嚎了。
“夜猫,你听到了吧?”拾柒仰起脑袋,摸摸肚子对他笑道,“为了打入你的猫窝,我竭尽全力,现下我的胃可是委屈的很,你的厨房——”
“免提。”懒得再说什么,他不客气地拎起她的领口,预备扔出去。
“那、那你屋中有没有多余的、干净的衣服!?”拾柒见状不妙,急忙扭身双臂牢牢箍住夜猫的一只脚,语气不羞不臊道,“我今日没得及洗澡,一身臭汗,想换身干净的衣服,你借一套新衣服给我呗,回头我买回一套新的给你。”
“你哪来的银子。”
“做你的影卫,俸禄不低啊,每月银钱七百文,添置一套新衣应该够了吧。”
夜猫阖上眼睛,一手扶了扶额,一手微微攥成拳。
“松手。”他的声音开始有了些寒意。
拾柒嗅到苗头不对,却反而把他的脚搂得更紧:“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连衣服都不肯借,你瞧瞧赤兔大人,她对丁亦她们五个影卫多善良多仁慈多慷慨,不仅给她们添置好衣裳,今儿还赏她们银两下山逛街。而我呢,冒着风险来热着脸贴你的冷屁股,你这铁石心肠咋还不热一热呢!”
夜猫将目光移向拾柒。她一双星亮的眼睛望着他,两丸黑漆一般。他又撇开目光。
“侧屋。”良久,他沉声道。
“什么侧屋?”拾柒没反应过来。
“那里有一套仆役的旧衣。”夜猫不动色的把脚抽出来。
哼哈,口硬心软,拾柒咋咋乎乎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他道:“早说不就得了,何必拐这么大的弯子,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得治治。”语讫,她吹了声口哨,不理会夜猫面上的神色,便忍着脚麻,急匆匆往侧屋的方向。
奈何,夜猫刚背过身,行没几步,冷不丁听见廊上传来一阵闷响。拾柒这厢腿麻未却,行路又急,身行不稳,八成是摔了。思及此,他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弧度。转而拂袖行远。笨人是非多,也不过如此。
甫一入了侧屋,拾柒直接被扑面而来的粉尘呛得咳嗽。
屋内一派灰蒙蒙而单调、敝旧的陈设,粉尘弥散在空气之中,尘埃如镶了灰金一般,微微呛人的锦灰色,揉进眼睛里去,感到有点儿昏昏糊糊的。入目即乃一张剥了漆的黑身床榻,塌脚遭虫蠹得厉害,露出一块儿棕褐色的裸木,榻上仅剩一具蒙了厚尘的支离骨架,除此之外,榻上空无一物,此塌估计离残废也不远了。塌后傍依一扇圆洞形格子纸窗,月光半徘半徊,竹影一疏二浅,窗纸上似描了一团耀白的光绘,夜风叩击窗骨,多少簌簌的风声滑过纸洞,潜入屋内。视线偏转,纸窗旁的墙面之上,悬有三幅书画,书画旁置有一个约莫两尺高的木架,架上却未有置有任何衣物。
说好的衣服咧?拾柒揉着吃痛的膝关节,无意朝天花板上扫了一眼,便看见悬梁上有一抹灰蓝色布料。呃,衣服那该不会是在哪儿吧?
拾柒腿麻,暂无法施展轻功,便四下寻找踩凳。
讵料,她方踏入屋中一步,屋内的地砖便如潮水般,一块一块浮动起来,紧接着,数道飞光自窗洞处疾劲射而入,往拾柒面门上扎去。
拾柒紧了紧牙关,堪堪稳住身形,抬身晃至榻上,仅闻榻身“吱嘎”一记轻脆的崩响,拾柒的身体便随着榻板砸至地上。飞光斜斜擦过拾柒脸颊,她把脑袋微微一侧,适时牢牢咬住三根镖针,倏地啐到地上。
臭猫,都在内院了还暗设机关,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列位看官们,这一章属于女主与男主正面意义上的交锋,双方的互动会比较抽风~
若能博君一笑,敬请收藏与评论吧!之后会继续撒糖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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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杀:奓毛(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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