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然转深,近处苍穹,一片钢刃般冷冷乌紫色,其色如暑月熟透了的桃金娘,仿若能掐出汁水来一般。
穹色沉稔,远峰斑斓,一洼一洼星色往西迁移开去,浮着大块杏黄色锈斑般的暗光,似一隅庞大尘沼,星云月晕是沼中浮垢,引人一腔陈醉。
话说拾柒正于侧屋与机关周旋之际,内院外,夜猫方才把子斐院所有机关悉数暂时卸下,当是时,院顶的闪过一抹白红交间的人影,衣如飞鹑,俨然似一只展翅的傻鸟,扑棱扑棱地朝他内院的方向下俯冲而来,模样有恃无恐。
夜猫眸梢微敛,徐徐抬袖,顿时把屋顶上的机关重新置上。只见那只人形傻鸟飞至顶高,如被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到外院那边去了。半晌,那只人形傻鸟一瘸一拐的,自院墙外翻过来,双目温笑的睇夜猫一眼。来者正是绥狐。
夜猫视线上下打量着他:“你家那位又给你做新衣?大白大红,挺喜庆。”
绥狐甩了甩了袖袍,一改方才惨叫惨然之色,换上一副悠哉面容,眨眨眼笑道:“别讽我了,我这身衣服原本是纯白胜雪,哪知昨日一个小丫鬟把它与茗因的一件樱色丽衫给混洗了,才造成今下这般样子,不过,它真的蛮喜庆的——对了,你的影卫在哪?给小爷我沾沾眼呗。”
夜猫微微启唇,欲说什么。
“砰!”忽一记闷响。
绥狐竖起耳朵,闷响是从侧房之中传来的,似是机关运作之声。绥狐笑着眼,狎昵的望着夜猫:“我懂了,他在侧屋那里对不对?”
夜猫欲言又止,绥狐急急抬手挡住他道:“诶,不用你,我来自我介绍。”——
侧屋。
拾柒好不容易左躲右闪,自梁上取下衣物速速换好。但瞥见梁侧有微芒闪烁,她抖了抖衣襟,拭去额上冷汗,眯目细细看,突然看清晰了——微芒闪烁之处,安置了一件栓形铁扭,似是此屋中一切机关的总闸。
思及此,趁下一轮镖针突袭以前,拾柒眼疾手快地掣过木塌底下一张竹凳,整个人往凳上一踏。
其中一只脚麻劲儿散却得差不多了,血气力道悉数回转,趁势儿一踮,拾柒往上腾身,双手扳住悬梁,曲腰搭腿,伸脚往梁侧一勾,把那栓形铁扭转了个位置,一霎地地面的砖石如断线木偶般,凝立不动,刚射往窗洞的镖针奔至半空,亦随之贸然落地。
好险。拾柒吁下一口气。
她把双腿自梁间悬下,对准板凳的位置,双手尚还扳住梁椽,俨然一串挂肉的姿势。
一只脚恢复了气力,但另一只脚还麻着,她这般贸然松开双掌,会不会直接连凳子摔下去啊?
当下又不敢婆婆妈妈,先松开一掌,身体微微下坠了些,一只脚的脚尖几欲沾到凳面了,好在这间侧屋的悬梁较寻常的要矮,凭拾柒这种身高,除非轻功了得,否则实在是仅能直接悬在上面,等人给放下来。
待她总算双脚脚尖着凳之际——
绥狐这厢正好搴开侧屋的一角门帘,望见一位蓝布身影正踮着脚跟立在一矮竹凳之上。这个小兄弟貌似身量不够高,需要帮忙呢!
“嘘——”见夜猫跟上来,绥狐遂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口型。
夜猫乜斜着眼看他。
拾柒的身影正巧背对着绥狐。
这只狐狸蹑手蹑脚地扑近,再扑近了一些,接着对拾柒的双腿张开双臂,如傻鸟展翅般。
拾柒正准备自竹凳上跃下来——
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句“小兄弟,我来帮帮你!”。
绥狐一把抱住拾柒的两只小腿,将她往梁上一送。
拾柒打了个愣,她往腿上一瞧,仅看见一个男子的脑袋和两个半红半白的肩膀,她急急地对门口观戏的那厮叫道:“夜猫,他、他是谁啊?!”
夜猫莞尔。
拾柒由愣怔转暴怒,她抄起爪子揪着男子的一只耳朵,边揪边吼:“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绥狐哪想这个影卫脾性是个小辣椒,耳朵上的手劲儿这么大,双臂的力道也因之颤颤歪歪,把拾柒晃得左摇右颤。拾柒还没揪几下,男子束缚在她腿上的箍力陡然一松。
她顺势滑入男子的怀中。
绥狐仍保持着双臂抱腿的姿势。
拾柒猝然感到,男子的两只手掌,正驻留在她身上。
绥狐感觉手掌的触感很软韧,下意识地,捏了一捏。
观戏的夜猫目光一深。
绥狐一面用捏面团的力道,捏着这小影卫的肩膀,一面用欣赏的口吻道:“小兄弟,没想到你人挺小的,肩阔倒挺健美——”
“砰!”他话未完,突然深感胸肋一痛!
拾柒觉得他轻薄孟浪,遂是急急用后肘往后一撞!
接着,转过身照定那登徒子的胸口飞起一脚!绥狐闪躲不及,身体直直被这一踹击中,重心后仰,后背抵至了一幅书画上,“小兄弟,我就摸了你的肩膊而已,干嘛这么大反应——”
话至尾稍,拾柒的一个左巴掌瞬时飚了过来,绥狐歪着脑袋灵巧避过,笑道:“嘿,没打着、你没打着——”
“啪!”
绥狐的面上登然一个赤红红的右巴掌印子。随着这一掌,绥狐仍是维持着优雅得体的笑,他身体晃了晃,晃至夜猫身旁,整个人又像坐禅似的那样稳住了。
绥狐对夜猫笑意盈盈道:“你影卫还不赖,手感够辣,辣得我面疼——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影卫是个女的!?”
拾柒凶煞着双目:“夜猫,这登徒子非礼我!”
绥狐万分无辜脸:“小娘子,这是误会,谁教你穿着男儿衣裳,混淆视听?”
拾柒气得扯住帘冲出去。
绥狐的儒雅笑容一直挂着,捂着面容对着夜猫道:“你一直隔岸观火,看我挨打,你观戏观得挺乐呵的嘛?”
“孤掌难鸣。另,你穿花梭蝶数十年,”夜猫出了侧屋,不觉之中嗓音沉邃,“这枝花,你少打主意。”
“放心,我对男童没兴趣,对女童,更没兴趣。这个小辣椒你就敝帚自珍吧。”
听见另一间屋子传来水声。
绥狐道:“我是不是把这小娘子气得要如厕了啊?”
却见拾柒抱着一只沉甸甸的水桶出来,对着绥狐切齿道:“我现在要洗澡,你洗不洗?”说毕,一桶水迎面兜头泼了下来。泼完,又进屋去了。
绥狐正想移身避挡,忽被夜猫点了定身穴,他直接淋了个透彻。现下还是春寒的夜间天气,这一桶水甫一天降下来,扎身的凉,扎骨的寒,寒意一路呼啸进了骨髓之中,激人发颤。绥狐暖笑地道:“你的小辣椒挺浪漫,给我夜浴呢。”——
翌日。
晓起依然,新光投屋。静院岑寂,曦光跳到院中庭,如一枝小桨般飞快的在地上划动起来。曦光划入了一处寝院,光凝于窗纸之中,如吐穗了般,呈现紫灰色的柔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
寝屋之中,半明半暗,床榻之上半卧着一名男子,着银黑外衣,神色处于半寤半寐之间。
话说夜猫这种夜行生物开启了昼眠状态之后,没过一个时辰——
他便被一阵浓烟曛醒。其实,更准确而言,是察觉空气的浮动与色泽微微不对劲以后,他疾速醒来。
他平素一向浅眠,亦或是阖住眼冥思,极少深眠。即使意识入眠,身体仍会自动感知周遭的一切,并且察觉异常之后,迅速做出敏捷反应——说白了,这属于刺客职业的一种后遗症,神经过敏、神经紧绷属常见状态,眠觉时突地“垂死病中惊坐起”属常见症状。
眠觉被扰,夜猫自寝屋中披衣坐起,整饬行装后,他已然确认,浓烟的来源始于厨房。
既及行至厨房一丈开外,他到的时候,厨房门口开着门,浓烟喷涌而出,像走了大水。忽然间,从浓烟中钻出一个浑身乌漆嘛黑的小人儿,揉着眼睛,连声咳嗽,通过面骨识别,此人正是拾柒。
拾柒这只昼行性生物,天微亮之时便起身,顿感腹中饥殍不已,夜猫庭院中除了他和她自个儿,一匹名曰戯桑的大黑毛马,一只名曰黑丫的碧眸猫,就没其余活物了。遵循着“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理念,拾柒决意烘暖夜猫这厮的冷灶与寒爨!
只是,夜猫这远庖厨的伪君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平素他以何为生?那种“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的场景拾柒还真想象不出来。
罢了罢了,管这厮食何物为生,目下她要填饱自己的肚子才为要事。
入了厨房,翻箧倒柜,搜灶刮盘,摸索了小半日,拾柒连一丝油腥子都没寻到,本来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就是,能寻找一只炊饼就阿弥陀佛了,奈何,这间堂厨的穷乏程度比她自个儿料想的还要惨淡万分。
“喵呜——”就于一筹莫展之际,黑丫来支招了。
嗷嗷嗷,拾柒,我昨夜偷偷带了些肥鱼回来,现下,我把它们忍痛割爱与你!
打从黑丫献上数条肥鱼以后,拾柒的脑中变闪现了“论鱼的一百种吃法”。
“江鱼兜子”?用粉条与鱼肉裹成的头盔状烧麦,呃,行不通,没有粉条,她也不会捏头盔;思忖来寻虑去,嗯,就做最简单的“烤全鱼”吧!至于怎么个烤法?拾柒虽从未进过厨房,但细细想到,“烤”一字,铁定离不开火,而且,这厨房里就仅有一只黑锅,那么,烤鱼想必就在那只黑锅里烤吧?
半个时辰后,拾柒正在锅中烤鱼,未料何时烟囱竟兀自给堵了,烟只好从门里出来。夜猫见到的即是这番光景。
看见夜猫,那拾柒的眼睛欣喜地亮了一下,表情却有些僵硬,似乎为自己的擅举感到难堪。
“在做什么。”夜猫一贯无喜无怒的语气。话语中没有指名带姓,但拾柒觉得这种说法方式有些可怖。
“做早膳啊。”她是一副四两拨千斤的调调。
“做什么?”他话语有了些许起伏。
拾柒连忙钻进浓烟之中,一盏茶的功夫,小心翼翼捧出一盘子乌得无法辨明种类的食物出来,像献宝似的献到他面前。
未等夜猫发问,拾柒主动道:“这是我做的——人生第一道菜:‘巫山烤鱼’,怎么样,菜名够接地气吧!你要不要尝尝?”
夜猫冷目望着这盘被毁容的鱼,转目望了拾柒脚下的黑丫。
黑丫捂眼:嗷呜,主人,鱼是我献的,但不是我烤的。
夜猫莞尔,对着拾柒道:“这鱼很契符黑丫的口味,你给它尝尝鲜。”
黑丫龇须耸耸:主人饶命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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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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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杀:烤鱼(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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