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杀:清蒸

水榭轩亭之外,数枚黑色鸦影重重叠叠,自远空的天际线低掠而来,恍似数尾游鱼,鳍尾自水影一般的穹空探出,曳出了一滩墨色。列风被鸦影裹挟着,扑落了轩亭近处的一带疏木,它们的余影在无边的低徊,遭风扫荡的落叶萧萧然而坠下,自枝柯之罅来了几个螺旋的走位,“哔剥”一声,跌入灌丛。

亭外的场景落乎上苍之目中,而上苍落在数只夜鸦之目中。它们寂然栖身于一角阴叶中,静观风浪起。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拾柒脑袋里戛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虽然这句话与她目下的处境八竿子打不着,但话中那一种身体无法受己控制之心界,在一行一列里抵达了与诗人那天涯沦落人般的相惜与懂得。

如果与王二麻子僵窒之局面,走向失衡的最后一步,那么李四之惑言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此言一出,王二麻子就从拾柒的神色里捕捉出了一丝端倪:“你果然有问题!”说毕,他一手腕道劲力倏地暴增,另一手拔出斩刀,运刀盘抵,行将彻底擒住她。奈何,王二麻子的刀光甫一应运而出,下一刻就与拾柒掣肘时身侧横档的剑鞘忽然相撞!

空气之中,一霎地传了一阵铁刃撕裂般的尖鸣之音,王二麻子的刀刃与拾柒的剑鞘蓦地形成对峙之姿,王二麻子瞳孔一缩,对方的剑气不同寻常,当他的刀刃既及与剑鞘激撞之时,虽然剑未出鞘,但剑身漫染而发的剑罡却若寒冰一样,红白纠缠,自剑鞘中探了出来,游走于他的刀刃的身上,最后潜入他握刀的腕脉深处,一股食髓之痛意于此而生,庶几令他撤下刀刃。

淮掌事淡眼看着眼前这一切,余光之中见饕餮挪步而来,便道:“这里发生了些小麻烦,俗说‘家丑不可外养’,今次蓝衣帮内部的纠纷让饕餮大人撞见,此诚让大人见笑了。”

“淮掌事哪里的话,”饕餮风仪翩翩,深目漫转,目中的锋芒由王二麻子身上,徐徐移至与之对扛的拾柒掌中的剑鞘,“蓝衣帮素来帮务繁冗,而我身在鸟笼,平日里倒直落得个焚琴煮鹤之境况,今日恰好我无事,此时若能为淮掌事分忧一二,不失为一种消遣。”

拾柒真不知这饕餮那脑袋瓜子是作何想法,这个小伙子应该对得起自己的名头,饕餮嘛,以吃吃喝喝为要职,哪能在别人家的家事里横插一脚呢?方才与王二麻子那厮动手的时候,她就在心中疾速筹划了逃亡计策,先是,与宋寅一个样子,这淮掌事身上没有内力,是以他不会武功,就算是他会弄些刀使,也十成拼不过她。而那三位蓝衣客呢,论追踪的能力她极可能拼不过他们,但打从历经血猎场兼石雷水峡的特炼之后,论宰人之能耐,这三个人,即使三比一,也莫能同她相埒呢。

惘惘然的是,计划永远逐不上变化,当饕餮那股辨识性极高的气息由远及近之际,拾柒脑中若能听见计划模型如若不堪一击的堡坞而被推翻的轰响。内心寰宇飘来一个小小人,小小人对她判了死刑:“不管你是种世念,还是拾柒,这下你即使有莫邪剑护体,你都凉了。”

饕餮难得对帮务感兴趣,淮掌事便将事情原委简略述了一番,不过言词之间他大有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之意,毕竟这种蒜皮就如一地鸡毛中的一毛,对于鸟笼中人亦或是他这种好面子之辈,如果场面僵持不下,一方面,让饕餮见了笑话,影涉自己管理帮务不周,另一方面,自己也不远在这种事上做个计较,帮中兄弟原本就多,多了几个新来的,自己觉得眼生在所难免,只不过,眼前这位个头小的人,他的言辞自相矛盾也就罢了,而他的武器,却彻底出卖了他自己。

“饕餮大人,事情原委就是这般,”淮掌事将自己的难处不作痕迹的推了出去,“兹事你如何看待?”

“我如何看待,这不重要。”饕餮上前几步,盈盈双目落在王二麻子执刀的举止上,转而凝向他,“只是,我不太能理解,蓝衣客是不是都喜欢如你这样?一把刀随便都能招呼在兄弟身上?”这句问话的主语万分明显,语气轻松而诙谐,但字里行间的凉薄之意直袭对方耳畔,逼得王二麻子愣怔了一刹,饕餮的气息不怒,但不怒之中却蕴蓄了劲浪怒澜之势——王二麻子虽是个狠角色,不如张三那般贪财,也不如李四这般好糊弄,但也是个识趣识务之辈,懂得个恃强屈避的道理,当下就将刀撤下,退开数步,双膝下跪,俯首领罪。

饕餮并不理会他,负于背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指腹,他步履径直跺向拾柒,见拾柒仍保持着持剑抵挡的姿态,当下便低笑一声,“你可知道我是谁?”

拾柒被饕餮那股气息一冲荡,握剑的手掌被榨干了力度似的,力道把握的重心有些让她承受不住,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将剑鞘悬缀于腰侧,低着头道:“饕餮大人声名煊赫,驰名朝庙与江湖,小弟就算是个聋子,也知道了。”

“我怎么觉得,”拾柒后退一步,饕餮便追前一步,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颏,唇角嗪着的一抹笑意在光影沉浮之中若即若离,他的言语亦是若即若离,“你好像在哪见过我——你以前不会见过我吧?”

与市井摊贩处被色胚子摸了臀部一样,拾柒深觉自己的下巴颏被饕餮给恶意轻薄了,此刻她是个男装打扮,若是饕餮没认出她的性别而如此动手动脚的话,莫非他也是个断袖之癖?看来除了暗鸦,鸟笼应该也是个男子麇集如云的组织,这个组织一面为蔡太师鞍前马后,一面培养出源源不断的断袖之癖者。

等等,此刻她怎么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小兄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施加在拾柒下巴颏的力道增了一重,饕餮微微俯下身,此际,他的面具与她的眼睛仅有半尺之隔,“你可是见过我?或许,就在昨宵那个良月淳美的夜色里?”

后半句令拾柒内心警呼大作: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她遽抬袖抓腕一举攀掉了饕餮施诸她身的劲道,下一瞬,拔剑走了一个侧斜的路数,照定他的面门削了过去!

饕餮摇摇首,那一抹笑仍浅浅的噙在唇角,他三下五除二便拆解了拾柒的剑法。两人过招的场景落在一旁的淮掌事与三位蓝衣客眼中,可就不得了。

不过,淮掌事的眉色由原先的微愠转为云淡风轻,王二麻子正要持刀迫前而去时,就被他一声阻住:“这里没你的事。”

“可饕餮大人——”

“我的命令,你也敢悖逆了吗?”淮掌事低斥一声,那王二麻子热脸碰了冷屁股,那岔愤的五官一时收不住,仅好收好情绪与斩刀,整个人默然推至一旁去了,而那李四却是与另一位蓝衣客看得入味,面前就差来几碟下酒的开胃小菜,以佐观戏之兴了!

“小兄弟,你的脾性如此娇纵,”饕餮一面轻松地拆架拾柒的剑招,一面逸兴盎然地道,“都是被你主人给宠出来的吧?你现在全身上下,差不多均是主人他本人的烙印呢,即使隔着衣物,我也能观赏的到啊。”

“宠你个鬼!”

拾柒见她的剑招无缝可破,遂是独身后撤至四尺开外,抬掌拭了拭鼻头,“饕餮大人,您老的眼睛就这么猥琐的嘛,专门爱拣他人的隐蔽处探看?呵,如果真是这般,有其鹰犬必有其主人,想必当朝的太师也是个拣他人是非以取乐之辈,他是如此,鸟笼恐怕也是如此,不过尔尔!”

话音刚落,拾柒即刻觉知饕餮的气息不对劲了,她复后撤数尺,上架御剑,神色微有忐忑的注视对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的是,饕餮的面具仍旧承袭着他一贯的惬笑,凶兽模样的笑意在顷刻之间,便微挪了一下,抵至拾柒的眼前!

饕餮的速度无声无息,当他欺身前倾,且抬掌锁住拾柒的喉咙之时,她尚未回过神来。

五根白皙的手指蔓延上拾柒的颈脖,倏地指力增劲,改抚为勒,拾柒的双目的被迫与面具上的那双眼睛对视。她刚欲提剑削断他过于肆无忌惮的手,结果便被他另一只手给封住了穴道,致使她的左半身动弹不得,掌心缚力一解,剑柄自指间划过,地上传来一声低闷的坠地之音,莫邪剑跌落在地。

颈脖处的勒力渐收渐紧,拾柒庶几快喘不过气来,上半身唯一能动弹的右手,去死死扳住饕餮钳扼住她的手,“快放开我!”

话音因呼吸苦难而咬音不匀,但落入饕餮的眼中可是分外享受得很,他美美的盯着拾柒涨红而鼓起的脸颊,低下首来,用面具轻蹭着她的左腮,并浅浅地一嗅,口中吐出一记沉沉的类似于“啊”的喟慨,道:“你脸部的肉养得还不错,有滑腻历久的肉香,若是用清蒸之法,撒点一小勺姜盐葱与三滴菜酒,滋味应该还不错吧。”

“你是变态!”拾柒在他轻薄她的腮部时,一个利索的左抬腿,直直往他下半身的某个部位给招呼过去!

气氛给拾柒这般一扰,饕餮也没了品鉴美味的兴致,他松掉锁喉之力,抛开了拾柒,后者被他这样的抛力给逼得朝后趔趄数步。

拾柒后退之时,顺带把莫邪剑给收了回来,目下她左半身的除了左下肢尚能动弹一二,其余的筋肉悉数处于麻痹无觉之态,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胜负已然分晓,她再这样折腾下去的话,整个人迟早被饕餮那个变态做成他口中的“清蒸人肉”——

嘶,这种反人类的画面不要太逼真!

“此仇不报非君子!臭变态,总有一日,是我把你给清蒸了!”

拾柒抛掷下这样一句话,身影一个晃闪,脚底揩了油,逃之夭夭了。

半刻之后,王二麻子与李四在附近的灌丛之中寻到了张三的尸身,尸身光溜溜、**裸,待寻到之时,两人面面相觑,当下赶紧找个遮蔽之物将他遮了,尔后速速将其汇报给淮掌事。淮掌事平手捋了捋须,目光意味深长地望着饕餮,询责意味无隐而显。

“放长线钓大鱼需要一个诱饵,”饕餮道,“现在大鱼把这个诱饵给吞入腹中,我们一步一步收线,步步为营,让大鱼入彀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饕餮的大人的意思是?”

“我已经派人跟踪他了,毕竟,这也是一位故友,我怎能轻易放过呢。”

——

鹤归楼,一间密苑。

密苑分有前后之苑,前苑布缇珍之席,供销金暖帐,列簟席衾枕,珠翠、冠盏、销金彩缎、犀钿、髹漆、窑器、玩具等物,夹旁有数位罗衣美婢,各各略施脂粉,捧灯掬樽,款侍在侧。纵览前苑之境,其无所不包,无所不列,良是待客之佳所,前苑与后苑相接,然二者之中以一垂暗帘槿幕相隔,悬缀七宝珠翠以供人识。后苑与前苑之氛属是殊异,其无丝竹管弦之聒,亦无酒馔食味之嗅,闹中取静,静中择幽,将前苑所有富华与奢侈悉数抽去,余下的是极简与极幽之结合。

后苑中唯有一张戗金矮几,几上有茶壶一盏,茶杯数只,矮几各端设有一席锦团,供人安坐之用。

此刻,矮几之一端已有一位女子落座,女子披着一席极薄的鹤氅,胸前一缚氅带微解,里头是一身皑皑雪衣,束领阔袖,前襟间绣有白鹤振翮之图纹,若外人眨一下眼,她那襟上的白鹤仿若能挥翎拍飞一般,直袭人目。其腰间缚有一围缠绒之带,腰若约束,令人能盈盈一握似的。

不错,这位女子正是鹤归楼楼主,白鹤。

一串簟帘叩击之声起,自外苑与内苑的衔接口处,出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身影。

当男子踱步至内苑的矮几之前时,白鹤起身迎迓道:“夜猫大人。”

“白鹤楼主。”夜猫微微颔首,声音在偌大的内院之中显得空寂。

两人既及落座之后,白鹤省去了客套,其眉目于灯烛之中染上了一些韵致,她缓缓道:“夜猫大人之前的所嘱所咐,白鹤遣人去查了一番,略有所获。”

“白鹤楼主办事,夜某一向放心。”夜猫唇角勾了勾,那语气已然透露出两人关系匪浅。

“能受到夜猫大人之信任,白鹤荣幸之至。大人初到城内,白鹤尚未能给大人接风洗尘,这是白鹤的怠慢。来,白鹤敬大人一杯。”

夜猫没受,他用眼神止住白鹤斟茶的动作,道:“不必了,有事说事。”

“这么多年了,大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呢。”白鹤也不介意,斟茶毕,便道:“白鹤这儿有两个消息,一个与暗井有关,一个蓝衣帮有关,大人,您想先听哪一个?”

“请便。”夜猫似不欲多有周旋,简略道。

白鹤笑嗔了一声,“那白鹤先选择一个大人最关切的——暗井的消息,如何?”

夜猫目中垂下眼睑,啜了一口茶,白鹤捉住了他这一个细微变化,成竹在胸地道:“ 暗井中参与了香船一案共有十人,此十人是循‘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一句诗的每一个字而命名。其中十个人,失踪了四人,这四人分别是‘剪’、‘韭’、‘炊’、‘梁’,他们均是在通往岷江的那一段江道上失踪的。”

夜猫启唇道:“第二个消息。”

“大人别心急嘛,”白鹤见他的茶盏没有动上几许,知他心中有事,遂又不复推延,正声道,“第二个消息,暗井这四人以及船货的失踪,与江寇脱不了干系。”

江寇。

闻罢,夜猫眉心微凝,心下一阵思绪疾然律转,他抬目注视着白鹤:“你的意思是,蓝衣帮与江寇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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