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杀:境遇

嗣音衣料铺子。

话说拾柒听了子衿这句话后,不禁笑了笑,纠正道:“掌柜的,有句话不是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学这一行已经七八年了,论做嘛,也不过一年。是以我深谙学和做二者之间区别,在学时如果没打下基本功,想做一行,可就是半吊子的水准。”

“什么?”子衿听了拾柒这一番“经验之谈”,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她觉得自己的惊色过重,怕拾柒介怀,遂急急收住了失态之色,挑住了重点问话:“官爷,你说干这一行已经七八年了,这一行的学问是谁教你的?”

“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老种——哦不,是我的一位叔伯教我的。可惜,我现在离开他了,不能再跟他一块儿学了,我现在就跟着我家大人一起,为他卖命,哎,累极了,整天得看大人的眼色过日子,我动辄不如他的意,他就会任性的扣我薪俸。”谈及兹事,拾柒自是不忘添油加醋地挖苦夜猫一番,反正他不在,在外人面前信口跑马,多快意!

然而,这话落在子衿的耳中就是另外一番风味了,以她推之,拾柒口中的大人自然就是鸨母了,其所说的可不就是时下大多数娈童的生存境况吗?

见子衿的眉目染了些严肃之色,拾柒打量着自己的这身打扮,微惑的对她道:“掌柜的,是我的衣服不合身吗?”

“没有,这件新衣很适合官爷呢!”子衿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试探道,“对了,官爷,我见您是个少年,年龄上少说应该有十一、二了吧?”

“我若过了生日,便是真正十二岁了。”

子衿杏目圆睁,喃喃道:“那岂不是从四五岁就开始做了······”原来学这一行也要从娃娃抓起呀,她可算是开了眼界!

她平抑住内心震闷,调整着目光,舒然的望着拾柒道:“那官爷可有想过,做这一行要做到那一天?”

“没有想过,”拾柒的视线落在莫邪剑上,用坚韧的目光默然抚摩着它,像是在抚摩她那深潜心底的信仰之光一样,“为它而生,至死方休。”这八字,是她给子衿的简要而精炼的答复。

然而,子衿觉得这八字如八枝箭簇一样将这原本柔和的氛围给戳裂了,她不禁抬高下巴,瞪着拾柒问道:“你不是给你叔伯强迫的?”

“干这种事需要强迫的吗?也对,在学的时候很苦很累,一般人很难撑下去,”拾柒正儿八经地道,“不过等你熬过了这一段艰苦期,虽不说你对这一行的造诣是水到渠成、名震江湖,但起码算是小试牛刀了。而且,像我这种性子耿野一点的同龄少年,应该都会喜欢这一行。”

“官爷,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什么时候不干这一行?要知道,您还很年轻,你还有很多路可以选择。况且,世间的人们对你所司职的这一个行业,很难持有一个宽容的态度。”

拾柒不作介怀之意,娓娓而道:“掌柜的,此言差矣。我家大人有一句话曰‘存在即为合理’,即使世人真的不宽容我,那又如何?我之所行、我之所为、我之所做,有天能容,即大率为一种合理,又何须世人来对我施加宽容之举?质言之,我很庆幸,我因年岁尚轻就已懂得自己为之需践行一生的使命,与其认为这条路注定坎坷,毋宁视其为上苍馈赠予我的恩泽。如果可能,等我耳顺之年,我会酌情收几个徒弟,将我身上所学悉数传授予他们。”

拾柒自诩自己卖了一个小聪明,那位着荷青色衣裙的掌柜极可能会对自己另眼相待,殊不知,子衿的面上升起了一股明显的愠色,嗔道:“你自己这般执迷不悟,不懂迷途知返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长大后去祸害别人?!”

“祸害?”拾柒握剑的指尖微微泛青,她的情绪也有些失控,毕竟这是平生首度有人会用“祸害”二字来形容她那视之如信仰的职业,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单手负于背后,道:“如果掌柜的真心要否定这一行的话,我无话可说,我只能送你一句话:‘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并非志趣与道路的抉择问题,而是个人素质与道德的问题,”子衿一把将拾柒身上的新衣料撤下,立即将屏风上的衣物扔回给她,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态,冷冷道,“今日到此为止,恕我不能做官爷的生意,请官爷回到斜对面的怡红馆去吧!慢走不送!”

“怡红馆发生了什么事了?”

正在衣料铺子内气氛局促之时,外头晃来了一个人影,细看之下,不正是子路这厢嘛?

子路把嗣音衣料铺重磅推荐给拾柒,是因为他妹妹子衿是个贞淑的少女,虽是被小妈影响得精明了一些,但她的铺子的衣料价格较寻常的铺子还算是实惠不少的。亦鉴于铺子的管事是他的妹妹,如果直接告诉拾柒那位子衿便是他妹妹,便介乎一种推销之嫌——未免拾柒介怀,子路也就只说了嗣音铺子的价格实惠,对于子衿与自己属于亲属一事,只字未提。

目下,当他甫一暂时忙完了手头货镖之事,入了铺子内,瞬时敏感嗅出了气氛不对劲,至于气氛是具体不对劲个法,纵令狡黠如他,也一时猜不上一二。

待他见着了拾柒时,先是就直直道:“买到了合身的衣裳没?”

拾柒没搭理他,她正虎着一张脸,自己原本亮丽的心情被那掌柜的一搅和,全化作一席灰霾了。

倒是子衿,见自家大哥竟认识这怡红馆的娈童,不觉失了色,一股上前将他拉至一旁,对着他咬耳朵道:“大哥,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去过怡红馆没有?”

“没有啊,你脑瓜子怎么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子路一边道,一边怒戳了子衿的脑袋一下。

“哪你怎么认识他——”子衿指着拾柒。

子衿大悟,看了看拾柒,道:“哎,这位小兄弟叫种拾柒,随他家的大人来此地办事,但现在他找不到他家大人了,半路上又遇到白髯客这个程咬金,正巧被你大哥我救下了。不巧,拾柒小兄弟衣服被白髯客主仆俩给糟蹋了,想换件新的,我就做了顺水人情,把她推荐到你这件铺子里来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怎么,你可别跟我说你把这一桩生意给搞砸了。”

子衿:“······”

拾柒这端,见那掌柜的与子路在窃窃私语,想来他们俩一定是认识的,如此,子路这厢可是把自己熟人开的衣料铺子介绍给自己咯,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拾柒并非小器之人,子路这般行径,以及掌柜的这般前一套后一套的态度,她均可以既往不咎,前提是,她得弄明白适才子衿口中的“怡红馆”,这三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好像认为自己是来自怡红馆的人?

思忖着,拾柒遂直截了当地问个明白:“怡红馆是什么地方?”

子衿心有歉疚,不忍让这个地名玷污了少年纯洁的心灵,故欺瞒道:“茶楼!”怎料,与她一同开口的还有大哥子路,他真是实诚的道:“妓馆。”

好在子衿的声量堪堪碾压过了子路,拾柒这端仅听得见两人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而导致混乱不清的回答,眉颦之间渐渐添了霁色:“什么?”

“酒楼!”子衿用杏目严诫着子路,再度答道。

前后不一致的答案,让拾柒扶了扶太阳穴,她问道:“怡红馆到底是什么?”

“妓馆啊!”这一回,子衿没能阻止自家大哥的嘴,即使她想用手捂住他,但已然迟了一步,子路跟她一点默契也没有,无形之中,“哐当”一声脆响,子衿仿佛能听见拾柒那握剑的指关节因气结而拗扭的声响。

拾柒闻之豁然,道:“好啊,掌柜的原来把我当成是——”只不过,她是以自己是女儿身的身份来理解这一桩误会的,纵使对声色犬马再迟钝的她,也在顷刻之间理解了子衿方才为何有一系列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止与话语。

她淡漠的嗤了一声,将旧衣潦草的披戴在身,头也不顾的提剑就走。子路也是在拾柒那一个离开走人的动作上,理解了自家的妹子到底给自己捅出了什么娄子,拾柒前脚刚踏出铺子外,他后脚便追上:“喂,拾柒小兄弟!”

当他追上她并挡在她身前时,拾柒毫不迟疑地用剑鞘朝他的腰腹一送:“滚!”那子路也没防备,腹部被鞘端给这么一捣,当下偏斜开了身,好在身有子衿扶住了他:“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有什么事,”子路抓住自家妹子的手腕,下一刻该抓为拷,语调由轻松下跌为峻肃,“不过,子衿,你就有事了!”

——

在拾柒于嗣音衣料铺子不欢而走之后,她就想着回客栈去歇息一番,但又思及自己尚未找到夜猫,接着又想到子路这厢承诺要帮自己打探消息,结果就发生了那一系列的乌龙事件——先是遭罹白髯客、小昆仑一心认死理的寻仇,再度被衣料铺掌柜给戏弄了一顿,这两件事令拾柒的脑壳发疼,她今日出门定是没有看黄历,今日应是忌远行,适宜睡上一个回笼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端给躲过去再说,但自己已然经历了,剑也使过了,血也吐过了,衣物也破了,人也被谑侮过了,这算不算“否极泰来”的“否”?

若是世间真有这样的说法,那么拾柒她自认为遭遇过的“否”已经抵达泛滥成灾的境界了,上苍什么时候能开眼施播一些雨露给她,让她看见“泰”来的希望之光?哪想,这个“泰”,说曹操曹操就到。

其正是子路。

鉴于子衿对拾柒有愧,她便把方才那件同色新衣托付给子路,让他无偿赠予拾柒。除此之外,拾柒被子路以座上宾的待遇请入镖局,以美茶好生招待了一番。拾柒是那种绝不受嗟来之物、誓不啖嗟来之食的人嘛?在夜猫的威严之下,她绝对绝对会严守自己的底线,但他不在场以后,她那底线与原则可能随之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好在她并不喜欢客套什么,时下的镖局内部的一间小厅之中,她收了新衣,牛饮了三杯浓茗之后,便对着子路伸了伸手。

子路先是不解,继而挑了挑眉毛,道:“小兄弟,你还想要什么?我都好用好喝的招待你了,这是镖局里至尊级别的待遇了,若你不知餍足,还想让级别更上一层楼,出门右拐直走,移步至怡红馆——哎呀,你敲我的头干什么!”

“我说子路,你怎么跟你那妹妹一样,人看着还挺正常、挺标致的,怎么脑子里尽想些不着边角的事情?”拾柒气得又强灌了一杯浓得咂舌的香茶,后道,“我是问,你有打探消息了吗?我家大人到底去哪里了?”

“甭急,你的子路大哥办事,你尽管放心。”

“等等,”拾柒云里雾里的放下茶盏,“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变成我大哥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是想要找到你家大人,就别管这些细节。”子路看着拾柒将信将疑的神色,晓得她疑心重,遂坐至她身旁的一只圆椅之上,清了清嗓子道,“首先,恭喜我们成为了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人?你的意思是,”拾柒揣摩着子路话中暗意,不由想起之前镖局兄弟寻他看货的一个场面,遂不确定地道,“你雇主的货物也失踪了,你现在需要跟我一样,去追查货物的下落?”

“聪明!拾柒小兄弟的观察能力与分析能力果真很出色,”子路打了一个响指,后背靠在圆椅的靠板山,翘起了个二郎腿,道,“大哥仅引用了半句诗,你就能一窥全貌,获悉大致的事端原委,有其主人必有其随从,看来你家的叶斐大人绝非等闲之辈,似应大有来历。”

子路这一句话狡猾的很,拾柒第一回听没察觉出什么,但第二回自己斟酌之时,方才觉得这些话中有些暗示性意味浓重的地方,尤其是后半句,令她不得不拿一次正眼来审视着子路,他是不是察觉出什么端倪了?抑或是对自己以及大人的身份生了疑窦?

于是,拾柒打算采用搪塞的办法来糊弄过去,她挥了挥手,打了个马虎眼,佯作不甚在意地道:“子路,你这不是一句废话中的废话嘛,大人如果没个来历且还是个闲辈,大人还能尊称为大人吗?再说了,如果你真的打探到了消息的话,想必应该晓得了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才对,又何必来寻我再做一次确认呢,这不是明摆着多此一举嘛?”

子路执着茶盏欲啜的动作顿了顿,这位小兄弟敢情是在给他下套呢!他继续着啜茶的动作,浅浅地饮了一口,才交代实情道:“小兄弟说的在理,既然如此,我就不妨坦白来说。”拾柒作倾耳以听之态。

原来,子路的雇主与吴某也经历着同样的困遇,雇主的货物起运于东北方的潞州,须运抵恭州内部以南的清平县,货物先是在陆上运输了一些时间,之后趁着春归时水道融冰、江水涨潮之势,让货物改陆运为水运,在通往岷江的江道上运行过一段时间,企欲借顺风之利。货物拟定在宋家口登岸,再由恭清镖局的子路负责一路送押至南部清平县。殊不知,就在前一日,据镖局委派的弟兄们传来消息说,货物所在的运船并未按预期登岸,取而代之的人船俱失的神秘现象!潞州的雇主那边知晓后,原欲托官府来解决这宗案件,后既嫌官司手续太多,又忧虑官府寻到货后会盘剥他,遂委派子路去追查货物下落,酬金却较原先加了四成之多。

拾柒听到了最后一句,不由自主私下比较了她与子路干同样的活儿,但回报的银量数目却似有霄壤之别一事。

嗷呜,她可是有着“事成之后即有一万银两报酬”的人啊,果然,道路不同的人,银子数目也会大大的不同。

发达了,发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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