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杀:白鹤(上)

鹤归楼楼前,日傍其顶,金芒如翼,翼彼楼端。

楼前锦装雕饰,楼甍之间饰以雪彩镂花,甃壁之隙铺以空翠贴幡,檐下有数枝镂花,婀娜色泽直直映入霄汉之中。其视下也,可窥车马骈集之貌,市声甚盛,江湖有野生词人为其题了一首词曰《鹤踏枝》,词曰:“鹤鸣惊春,竟喧阗,昼起千闼门箫鼓。流苏帐,翠鼎缓腾香雾。应自赏、歌字未圆,未夸上林莺语。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

拾柒没啥雅兴去品懂这首词,她现在仅知道,夜猫去过了鹤归楼——江湖名楼十二楼之一,此际,鹤归楼便如一位谪仙似的,面前气势如云如雨,磅礴幽邃,屹立在她眼前。不错,她此身正驻足于鹤归楼前,仅不过,脚上的动作有一些举棋不定,一些难为情。

一个时辰之前,恭清镖局。

“什么?你说我家大人去过鹤归楼?”当子路把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于拾柒时,这种答案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鹤归楼,虽然是一个以情报云集而驰名的搜集之地,但仍不能更改它是一座与怡红馆拥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共性之楼邸!想及一向禁食人间烟火的夜猫,会去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虽说搜集情报是便捷了一些,但不可能避免被一些莺莺燕燕给占便宜的情况啊!

“拾柒小兄弟,你反应那么激烈干什么?”子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觉得她这种反应不合理,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降至她捶桌的那只手,手紧紧握成圈,手背上的青蓝色筋络由于握力益紧而越发凸显。他伸掌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身为男性,去这种地方再正常不过,当然,我肯定是不会去的了。况且,我相信你家大人定是正派之人,去鹤归楼肯定是处于公务需要,说不定他在鹤归楼有认识的友朋,这位友朋正好能够给他提供他所需要的情报,这对于你们的案情进展有所裨益——”

拾柒当堂捶了一下桌板:“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家大人有哪些红颜友朋——而且还是在鹤归楼里的。”

“哎哎哎,你别老是顶撞我啊,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说下去了?”

“我有顶撞你吗?我哪句话顶撞你了?顶撞你什么地方了?”拾柒打掉了子路拍在她肩上的手,振振有词道,“而且,我是在就事论事,按事说事,你说我家大人去过了鹤归楼,身为他的影卫,我当然要怀疑、辩驳一下你话中的真实性,就像有人说原本从东方升起太阳突然从西边升起了,不教人怀疑才怪呢。”

“不跟你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屁孩置气,大哥我还有两年就弱冠了,理应会容人所不能容才是。”子路深呼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

“不废话这么多,除了打探到我家大人去过鹤归楼,你可还打探到什么?”拾柒情绪平缓了一些,余光之中,她瞥到了厅外出现了两个人影。外头有两位家丁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位体型是上窄下胖,另一位的脖子偏偏歪着,这两个人的行迹似乎鬼鬼祟祟的,在厅外徘徊着,但拾柒也没放在心上。

“拾柒,”子路的嗓音忽而沉了下来,“你初来此地之时,可听说过恭州前身为‘渝州’一事?”

“这个我晓得,之前大人告诉我过,因为一位叫什么赵谂的人,好像给今上写了一个折子,大意就为三个字:‘清君侧。’,不久被有心侍臣以‘谋反’定罪,将赵谂本人流贬至渝州,也就是此地。后来今上认为‘渝州’的‘渝’字含有‘变乱’的意思,就改成了“恭州”,取其恭顺的意义。”

“赵谂的身份是国子博士的南平官僚,并且是崇宁元年时发生的事了,那时我才十五岁。”子路赞赏的看了拾柒一眼,接着道,“其时赵谂此人有没有谋反,被贬谪至此地之后如何了了,这些我都不晓得了,但岷江水域那端的江寇之患泛滥,我却是记得很清楚。”

拾柒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凝思的目光触上子路的眼:“江寇之患?还有这种历史的吗,我真没有听说过。”子路的话,帮她打开了案情的另一种可能,也许一开始她调查的思路变出错了?也许不应该先从鸟笼与蓝衣帮的身上入手,而应该先从岷江自身的历史入手调查,这不,挖到了宝藏,原来岷江水域是曾经存在着江寇的,那货物会不会是这些江寇的余孽夺走的呢?这不失为一种可能。

拾柒越想越亢奋,一霎地觉得案情柳暗花明了,便把她的猜想毫无保留的跟子路分享了。当她又谈及了一些蓝衣帮与鸟笼之事时,子路的脸色遂凝重了。

“你说你调查过蓝衣帮?那你可知晓宋员外与淮掌事二人为兄的事情?”

“他们两人是兄弟吗?这个我看不出来,如果是亲兄弟的话,为什么淮掌事不姓宋,要姓淮?”

子路隐晦地看了拾柒几眼,没搭理这句问话,仅道:“刚刚你所说的那些,除了你家大人和我之外,你暂时不能对任何外人知道。”

此时此刻,小厅之外,那两位行迹鬼祟的家丁耳廓悄然一尖儿,当拾柒口中的“宋员外与淮掌事”话音甫落,他们身体似触电一样觳觫了一下,继而彼此默契的相视一眼,扫视了四遭处境,确定暂无人发觉他们之后,便蹑手蹑脚伏在小厅外的墙上,贴耳窃听起来。

“小兄弟,如果你了解蓝衣帮,你就不能不知道他们昼夜与水运打交道,他们在水上僦赁货船并且提供货物押送之行,就如陆上我们这种镖局送镖的行当。”子路把贴在椅背上的腰部挺直,倾过身体,对着拾柒问道,“你可知道镖局在陆上最怕遇到什么人?”

“那些山匪野贼?”

“正是,如此推之,在水上跑船押货的人也畏惧江上的匪寇水贼——简言之,假定这些年以降,江寇之流留有余孽,那么蓝衣帮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而宋员外与淮掌事极可能是幕后知情者,。”

拾柒听之兴奋得一拍桌子,相较于子路的逻辑缜密,觉得自己的勘察思维简直形同一团浆糊,她问子路:“你是准备从宋员外与淮掌事这两人身上下手吗?”

“也不一定,我掌握的消息很少,但还有一个消息,我觉得有必要与你共享一下,毕竟咱们俩都是天涯沦落人呐。”

前一句话,拾柒觉得还蛮顺耳舒服,但后半句可就让她不快了,掌中长剑作势要削他去,正声严辞道:“少与我攀亲带故,有事说事。”

“行行行,小兄弟,你是最开不得玩笑的,我今日算是真正受教了。”子路退让她一步,做出告饶之姿,须臾才道:“虽然这个消息是一位弟兄从鹤归楼捎回来的,应是权威得很,但我也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别卖关子,快说。”拾柒一边催促他,一边拿一记犀利如刃的眼风刮向厅外!

伏墙窃听的两位家丁,原本安逸的面色换上了一副惊慌失色的表情,其中一位庶几要惊出声,就被稍显镇定的另一人给牢牢捂住嘴,用眼神示意以“安静”,被捂住嘴的人诚惶诚恐的点头如捣蒜,他们确认了彼此眼中的意思,并未对拾柒的眼风挂在心上,继续刚刚被掐断的窃听大事。

倒是厅内的子路,他没有留意到拾柒的眼风,只道:“蓝衣帮虽然一直在干正经的营生,但这多半只是表象,他们实际可能会与江寇私下有往来,而且是以一份特定的地图为对接暗号。”

拾柒深感自己像是坠入了某一种圈套,鉴于她之前曾偷听过鸟笼与蓝衣帮的私晤,两人貌似对江寇、秘密物件这几样信息只字未提,遂认为子路信息有误,故此下意识脱口道:“子路,敢情你这是在编故事呢?说得如此绘声绘色,大理寺卿查案的话都不敢像你这样假设。对了——”剩余的话她没道个明白,子路就瞅见她提剑率先冲出了厅外,被她这一出弄得支起身体:“小兄弟,好端端的话说到一半,你走哪儿去?哎——”

与此同时,厅外那两个家丁把听到的信息匆匆疏通、消化了一遭,忽见视线当中侧旁有暗光一个横晃,其中一个人见之双脚瘫软,重心倾斜,庶几站立不住,这时,一个硬邦邦、寒凉凉的尖形物体稳稳支住了他。这个人借这个尖形物体终于站稳了,道了声谢,然后目光顺势落在物体之上,吃了一大跳!

他摸得是一柄剑鞘。而这柄剑鞘的主人正在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两位,既然想听些什么为何不进小厅来听,音质效果更好、更清晰、更流畅,且还有香茶喝哦。”

笑里藏刀啊!摸着剑鞘的人内心哀嚎,他不敢对拾柒的话,向同党投去求救的眼神,哪想这位赖以信任的同党迅疾弃暗投明了,在少主子路出现在拾柒身旁的时候,忙道:“少主,我和栓子只是路过而已,碰巧撞见了您和这位爷在小厅里商量些什么事,我也只是好奇,就带着栓子一起来凑热闹——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按暗鸦教授拾柒的行事规则,其中之一便是,如果想要让人真正信任另一人真能不泄露一丝口风,除非这另一人被抹脖子了,这样他才能真正保守住这些密闻,让它们永远长眠于死亡之下。

因此,拾柒觉知到这两人行窃听之事,并且被她揪出来时,均是闪烁其词、眼神躲葸之态,他们势必在撒谎!她掌中剑在运势待发,这两个家丁不能留活口,以免密闻遭泄,留有后患。讵料,下一刻,她握剑的手被子路给无声的止住,他道:“你又不是冷血刽子手,他们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只是两位寻常的家丁,你何必这般计较呢?”他说着,就让面前两位半跪在地的人起来,又道:“栓子,蒿子,这里没你们的事,该去忙的就去忙吧。”

名曰栓子、蒿子的两人如获大赦,恭谨地对着子路三番道谢,便脚底揩油的溜了。

拾柒撤开子路在她掌上的束缚,道:“你们这儿的家丁都这么不识务的吗?”

“没,你多虑了。”子路解释道,“栓子和蒿子是几年前我从宋府收留过来人,他们原来是那边的司阍,后来宋府出了点事,他们就——哎,这些都不重要,我觉得,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到你家大人。所以,我提供给你的消息,你可以考虑看看。”

“你怂恿我去鹤归楼?”拾柒以质疑的眼色直逼子路,“你确定你没搞错?”

“怂恿二字多么难听,这叫让你去挖掘生活之中更多的可能性!去鹤归楼,一是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寻到你家大人的下落,二呢,”子路神秘莫测的睇了拾柒一眼,“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去经历一下就知道了,小兄弟,祝你好运。”

——

今下,鹤归楼前。

拾柒先是在脑中略略耙疏了一番自己寻到的最新线索:江寇与蓝衣帮以隐秘地图为接洽据点;子路的雇主货物失踪现象;鸟笼的饕餮与淮掌事的密会;宋柯老爷子与宋员外、淮掌事三者之间的亲属关系;知府大人冯邢时与蓝衣帮之间的隐微联结;以及子路方才提供的,宋府多年前发生的一些旧时,致使两位原是司阍之人被子路给收留当做家丁;在隋桥时获得的江船涨潮动讯······

凡此种种,不去察还不知情,但经过这番细察,原来这看似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的一桩香货失踪案,这一摊水面之下竟隐藏有如此之多浓密纵横的暗流,它们碎片化、失序化,几乎难以串成一条连贯、缜密、通畅的逻辑之线,种种彼此似无关紧要的现象,它们的内在势必有某种程度上的贴合与联结。

在去鹤归楼碰碰运气之前,拾柒又回了客栈一趟,好生乔装打扮了一番,她就穿了子衿无偿赠与自己的新衣,且束高发,为让自己更发男子气、干练一些。出门时,那店家的看拾柒这一副焕然一新的打扮,加之其借银钱之事,不由多留了个心眼,他遣了一个跑堂的小二去旁敲侧击地说道:“种客官,您今日真可谓仪表堂堂,大有一副谦谦君子、翩翩公子之雅气啊,真可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呀。”

拾柒虽说是个少女,但同样都是人家一篇溢美夸耀之辞,甫一听罢呢,整个人心上因要找寻夜猫而产生的阴霾也祛除了一些些,索性报之以笑,道:“我要去鹤归楼,正好,我还不太认得路,你给我指点指点咧。”——

待拾柒真正摸寻到了鹤归楼,并且步入楼内之时,她便被一位香氛滢曳、淡施脂粉、身着华锦罗衣的女子给拽住了视线,毕竟这位女子是负责迎客之人,她眉眼之间皆是比招牌好招牌的笑意,一抹笑靥如桃如葩,见者甚或是忘记了这位女子的存在,只铭记了她的笑容一样。

头一回,拾柒产生了一种同性影涉之下的自惭形秽,原来世间上还有如此好看的笑容啊!

女子不着痕迹的探究着眼前这位小公子,后俏声道:“妾名叫桦儿,这位小公子,请问如何称呼?”她的嗓音与腔调、语速匀美,细润,让人听不出丝毫口音。

拾柒道:“我叫种拾柒,是来寻找我家大人。我听我一位友朋说,我家大人曾来过鹤归楼。”

“冒昧问一下,您大人的名讳是?” 桦儿眉眼上仍是笑。

“叶斐。”不知为何,拾柒报出了自家的名讳之后,桦儿的笑容就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的笑容恍若一层甲胄,拾柒想去挖掘这层笑之暗面的真实,但深憾自己阅历尚浅,读几本书不在话下,读懂一张人面可就难如登天。

“不瞒小公子,”桦儿道,“叶斐大人确实曾来谒鄙楼,并且是楼主恭身侍奉他。”

这么顺利就知道了夜猫的行踪,拾柒遂觉得来全不费工夫,殊不知,这个桦儿的后半句就让她心中滋生了一些微澜。

脑中千思百念如缠丝一样,萦之不去,挥之不退,剪不断,理还乱!拾柒兀自沉思了半刻,桦儿极是耐心的很,小公子不言语,她也不去打惊扰。

良久后,拾柒沉声道:“我要见楼主。”

“我必须见。”她又添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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