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今夜去冯邢时府邸之前，夜猫与拾柒二人发生了如下的一场对话。
夜猫：“今夜你的任务目标并非地图。”
拾柒：“诶，那是什么？别告诉我你又要上缴我的荷包，事先声明，我可不干！”
夜猫：“鸟笼之中有一位以易容见长的女子，名曰磬山。这个人物，你可了解？”
拾柒：“了解是了解过了，但没有机会去真正接触过。”
夜猫：“今夜给你这个机会，你将她引出来。”
拾柒：“是因磬山的易容术极为高超，令人真假难辨，所以大人想让我引蛇出洞？”
夜猫：“不错。”
拾柒：“大人，你、你还真要拿我当诱饵？凭什么呀？只因为我智商比较贫瘠，比较容易糊弄？”
夜猫：“贵你有自知之明。”
拾柒：“磬山会扮成任何一个人的样子，纵是她直接站在我面前，若是换了一张脸，我肯定也认不出来啊。”
夜猫：“这里有一剂化颜散，拿去用。”
拾柒：“化颜散？它是干什么用的？哇，它闻起来好香啊，是香料做的嘛？”
夜猫：“化颜散的材质主要由绿矾炼成，绿矾是一味药，将其置于密闭空间之中煅烧一段时间，可生出俱备一定腐蚀性的液态物，其与寻常油液相近，这种液态物能有效侵蚀伪皮。因此剂化颜散乃近时匆促炼就，提炼量较少，仅能使用一次。”
拾柒：“大人前半段话中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惜拼凑起来我完全不懂了——不过，这剂化颜散是谁炼的？肯定不是大人炼的吧？”
夜猫：“霖羊。”
拾柒：“哇，霖羊也是十三冥肖之一吗？这位大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而且，刺客出身的人竟也博通冶炼之术？这忒神奇了吧？”
夜猫：“你是打算熟悉一下他，还是熟悉一下化颜散？”
拾柒：“霖······哦不！熟悉一下化颜散······”
夜猫：“化颜散，顾名思义，即腐化伪颜之意。”
拾柒：“就是只要我见着了一个疑似磬山伪装的对象，将化颜散往她脸上一泼，她的伪装就能瞬即腐化，显出真容对吗？那么，我让磬山显示出真容之后，该怎么做？”
夜猫：“届时你自会知道。”
拾柒：“直觉告诉我我现在必须知道！大人，不是我不听话哦，你得把后来的计划也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更好地配合大人的计划不是？如果大人不告诉我，那我心里就没个保障，没个保障就失手，失手就会扰乱整个计划，扰乱整个计划就会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我们就没有报酬，没有报酬我们每天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我喝西北风不要紧，但大人喝了西北风就会消瘦，消瘦的话会影响下一个任务的执行，下一个任务执行不成功的话会降低大人在江湖之中的名誉，大人的名誉受到影响的话，那暗鸦的地位也会动摇，暗鸦地位动摇的话，那——那就让蔡太师和鸟笼有机可乘，有隙可钻，有隙可钻的话那暗鸦的未来和前途就陷入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大人，暗鸦是你的家园，你难道忍心看着你的家园陷入没有未来的一片黑暗之中吗？”
夜猫：“你考虑得很周到，很好，你现在不必去当诱饵了。”
拾柒：“啊，大人真是体恤我，事事为我考虑，但什么事都不敢也不是我的作风，只要不当诱饵，大人无论是派什么活儿，我还是都愿意干的。”
夜猫：“把七百银钱的债给还了。”
拾柒：“······这，这个债太难还了！我目下身无分文，小命就有一条，大人让我还债，还不如把我脖子抹掉。”
夜猫：“行，我成全你。被抹脖子抑或喝西北风，这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个。”
拾柒：“有没有第三条路？”
夜猫：“你觉得呢？”
拾柒：“······呃，我还走第二条路吧，我现在、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剂化颜散我就好好收着，大人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
目下，拾柒假意绊了一跤，在那位“夜猫大人”伸出右手拉自己一把的时刻，她趁机将计就计，自袖中摸出了化颜散，照定他的面门上一泼。果不其然，眼前这个人果真是“金絮在外，败絮其中”，夜猫的皮囊自其面上松脱开去，被揭下皮囊的背后是一张女子的面容。
“小姑娘，”磬山索性抛却身上的一切的伪装，她的语气里有七分疑，三份嗔，“你是如何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呢？”
拾柒将化颜散收好，先是打量着磬山一番，觉得这个女子生得不赖，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真不知为什么要披着一张人皮面具示人，所以她没有直接回答磬山的问题，而是问她：“磬山，你现在示人的这张脸该不会也是一张人皮吧？”
“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满足你的好奇心。”
靡靡的穹空之中，碎月穿云，一阵凉风驶入沉沉夜色中的府邸之中，檐下悬壁上灯烛的光线若隐若现，这些光照着磬山的颜容，使得她的神色添上了几分神秘的色彩。拾柒听了她的话，也不欲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纵使你的易容术再超绝无双，能把模仿夜猫大人的容颜、语气、腔调、姿势，但看似万无一失的伪装之下，总有细节上的致命疏漏。”
“哟，那小姑娘的观察能力真是厉害呐，你是从第一眼就开始怀疑我了？”磬山环住手臂，凉风撩起她瘦肩后的长发，长发如浓墨重彩的海藻一样，深入夜色里。拾柒摇了摇首，表示否定，道：“虽说从镜子里看到小丹的脸，回过头却看见了大人的脸，这个过程很奇怪，但我第一眼见到你的伪装时，我根本没有怀疑你就是夜猫大人。现在想想，只不过是我一个转身的时间，你就能立刻换上一副全新的伪装，不论是皮囊、衣物还是声音、腔调——你这种本领，委实让我钦佩不已。”
“小姑娘，嘴巴不能太甜哦。”磬山笑了笑，“你说，到底是哪种细节让我暴露了呢？”
“是你的右手，”拾柒道，“夜猫右手上有一道划伤，而你的手上却没有，这就是致命的疏漏了——这就是我的解释。好了，现在你可以说说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又是一张可揭下来的人面？”
磬山抬手往自己的右手上望了望，后将手负于背后，袖袂之中猝然伸出数根长针，针光奕奕，与凉薄的月华交相辉映且完美交融成一体。她羽眉轻竖，横了拾柒一眼，道：“小姑娘，我不显示真容，与你一直穿着男儿装扮不显露真实性别，是某种程度上的殊途同归，同为护己之举罢了。”
“得了得了，别把话说得那么深奥兜绕，”拾柒看着自己这身打扮一眼，道，“现在你不也认出我的真实性别了吗？那你也得把你的真实面容给我瞧瞧。你我同样都是女人，女人何必欺骗女人呢！”
磬山闻罢，那一对倒竖的羽眉适时疏解平缓开来，笑意如画：“好啊，我的真容可以给你瞥一瞥，不过有个小小条件。”
“说吧。”拾柒甩口一句豪迈耿率的情调。
“世界上但凡看见我真容的人，他们悉数都下地狱见阎王了。”
拾柒面上那一个希冀的笑容一霎地僵住了：“下地狱见阎王这个条件，算是小小的吗？”
“假令瞥的是命中难觅的惊鸿般的面容，那眼福不可不谓是不浅，按此，为了达到这‘惊鸿一瞥’的代价，对于诸多人而言，下地狱也值得。”
“算了、算了！我并不在你之所言‘诸多人’的范畴之中！”拾柒抱着黑丫后撤连连后撤散步，经磬山这般恐吓，她对其真容的兴致大大衰减，当下不由对磬山提防起来。
磬山收住长针，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拾柒前后截然不同的表情，观赏着这个不会掩藏心事与情绪的小姑娘，道：“据你说来，你是属于那种范畴呢？”
“我记起几句诗，诗名我忘了，但诗的内容我还记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度倾人城，再度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这是一个叫李延年的男子写的诗，我一位长辈说，因为这首诗是个男子写的，所以是从男子的视角与立场里，去构造女子之美的定义。这首诗里女子之美的定义一味停留在女子的面貌之上，使得世间许多男子在关注女子的容颜之同时，往往容易忽略她的内在之美。”
“小姑娘，你这番七拐八绕的言说，是想借此喻我有内在之美？而真容上缺乏美的存在，对吗？”
“我可没有这种意思啊，”拾柒摆了摆手道，“我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因为想观瞻‘惊鸿一瞥’的浮面之人，一般都是好色的男子，所以我一个女的不能算是有范畴可言之人。且外，女为悦己者容，很多女子为了那些男子的称赞而悉心打扮，是以益加注重浮面上的修饰。刚刚你说，但凡都见过你真颜的人，都下了地狱，这句话可是某种夸张的虚言？”
“要不你试一试看？”磬山听了拾柒所言，将长针收了住，心下发生了一些极细极微的波澜。
“不了！我只是想说，姐姐，从你杀人的动机来看，反面能看出你对你的容颜是不接受的，甚或是没有自信。这份真容曾经可能让你受到了某种伤害，因此你想要把你自己保护起来，所以日日以美丽浮面示人。而那些一旦看见你的真容之人，你心里会自动产生抵触与畏惧之感，认为他们的言语极可能会伤害到你，所以未免他们的言语侵扰至你，你就把他们通通杀掉了。”言讫，拾柒抬眼直直对上磬山的目光，且道：“姐姐，你说，我这种阐述，有几分正确？”
磬山目光微微一颤，神色波澜轻涌，一抹复杂的情绪如冷雨似的浇落心头。她的情绪会快恢复过来，神情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过度的自以为是，只会令你更快的送命。”
甫一说毕，对端的拾柒忽见她扬臂甩袖，半空之中数道针光般的暗芒朝自己的方向袭来！
“姐姐，我们聊天聊得好好的，你干嘛突然说动手就动手了呢！”
拾柒搂着黑丫后撤数步，一手抱紧它，一手没来得及抽检出鞘，情势显得左支右绌，这情急之下，她遂将怀中那一面裂成两面的铜镜做成挡针牌，边屈身躲针之袭，边抬肩侧肘，将铜镜上架给漂射了出去。
“砰砰砰——”数道针光如利簇一般，纷纷将铜镜击裂，裂声刺耳短促，无数道碎片在空中如飘雪般徊飞轻舞，每一道碎片都在不住地旋转，上一秒朝着上空映照出渊霾似的无尽的长夜，下一秒朝着下空，照见拾柒带着黑丫一溜烟儿落跑的背影。
磬山仍驻留于原地，直至这些千万碎片纷纷然坠落于地，她方才倾身拾起一块铜镜碎片，掌心处的碎片之中，照射出她姣美的容颜。然而下一瞬，磬山将手指紧紧地攥成一拳，拳中因力度骤增而传来一阵细微的破碎声，良久之后，她复将手掌摊开，原本完整的一块碎片此际化作了一堆齑粉。
有些碎片扎入了磬山的掌心，渗出了豆点大小的血珠，血珠会汇成一条脉络般的轻流，顺着她的手掌蜿蜒流淌，染红了齑粉，也染红了她眼中深处的那一张略含笑意的面容。磬山的手掌倾斜着，那一掌被染红的齑粉顺势沙沙沙地落在地上。
当是时，她的嘴角轻勾，身后猝而闪现出数个黑衣人，着装均为整齐划一的尖领窄袖。
他们齐齐在磬山身后立住，静默如磐。磬山道：“去把那个种拾柒捉回来。”
黑衣人俯首领命，一阵捎了冷意之风卷过后，他们便已淹没了踪迹，仿若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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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杀：化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