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宛若一袭新裁之缁衣,熨烫妥帖的披在穹空身上,春夜的皎月高悬中天,一派疏冷的调调,这一派疏冷之意沿着底下的人间世泄了去。
月辉影影绰绰,泄照于宋府的每一个偏隅,每一个犄角,每一个旮旯。
在其中一个旮旯的翳影之间,一黑一蓝两道人影如一枝一枝利落的箭矢双双闪过,地面上的翳影原是一潭死水般的寂,一潭死水般的朽,其正是夜猫与拾柒。
他们蹿入月光无法投射到的旮旯里,阴影把他们俩的影子鲸吞了之后,一丈开外的夹墙之间火光乍然突显,三两个执着火把的人影在地面之上迟疑的游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笃定道:“他们两个兔崽子绝对就在附近,记住着大哥的话,咱们要抱团行动,这样才不会被他们给钻空子!”
“咱们抱团是抱团了,”第二个声音显得有些慵倦,“可是大半夜的,一直这样搜下去不是办法啊,刚刚你不是看到了,夜猫原本在咱们面前,等咱们刚闭了一下眼,他人就不见了,跟一个鬼影一样,怪碜人的!”
“唉,都别说了!”第三个声音在寂夜之中显得清澈,他发表了一通总结,“严守地图,是大哥要负责的事。咱们负责什么呢?搜寻夜猫的踪迹,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搜寻,摆摆样子得了,横竖咱们都拼不过他,何必找自己的不自在呢?”
第一个声音微斥道:“你这样做的话,大哥知道以后准抽了你的筋!若是不加紧严守,让夜猫这贼徒得了逞,咱们蓝衣帮的名号定要垮下一层,届时颜面受损的不是我们,而是大哥。冲大哥那个好面子又易怒的脾性,他的日子不好过,咱们的日子也不可能好过,还有,咱们的钱袋更不好过!”
“得了得了,”第二个声音打了一个懒洋洋的打哈欠,终结了这一段对话,“既然大家的日子都不能好过,那就先去前面的地方看看吧,夜猫他们俩便是打那个位置消失的。”瞧着话锋拐的,即顺畅又无违和感。
人声止息,火光却被这第二人的话风一转,呈不可阻挡之势缓缓地烧了过来。
翳影之处,拾柒对着夜猫轻声地道:“之前冬瓜肚和瘦高个儿所透露的信息就是这般,刘氏或生或死,都成了一桩悬案。”
辨一辨拾柒这淡然自若的口吻,其压根儿没对一丈开外那些蓝衣客产生什么惧怖心理,倒是将曾前所得到的情报消息速速跟夜猫阐述了一下。在阴影羽翼的遮掩之下,视觉被摒弃在黑暗之外,两人彼此均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与具体神色,仅靠彼此声音中的情绪起伏、身体感官的触觉,来勉勉强强维持一段情报输入。
不过,拾柒觉得自己在说完这一番话时,夜猫应该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一定在暗中将刘氏的悬案与香船失踪一案进行了对比和联系,或者如何利用刘氏这一桩悬案进一步实施窃地图的计划。
囿于翳影的位置比较小,拾柒是与夜猫并肩,哦不,不能说是并肩,应该是并臂靠在墙边。她的右手手臂贴着他的左手手臂,当那头的蓝衣客执着火把步步紧逼之时,拾柒下意识的将身体往夜猫的方向靠拢,她的手臂与他的手臂由“贴”升化为“紧贴”的动作了。
这种紧贴,是一冷一热两种温度的相遇,接触,交融。夜猫的掌心,拾柒是接触过的,他的手心与掌背都很冰冷。目下的时刻,当她的手臂贴近了这一位冷血动物的手臂时,仅是两层衣物的障碍,他的体温顺着手臂的轨道,沿着衣料的罅隙,直直抵达她的身体。
某柒的心脏处居然有些微妙的悸动,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应该就在这儿,跑不远的。”
“这里就是一块死角,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咱们在这样找下去就是活受罪。”
火光那苍黄色的光焰,游蛇似的蔓延至阴影的一角,几位蓝衣客喋喋不休的话语随之蔓延了过来。
拾柒下意识抬起右手抓紧了夜猫的手腕,她整理了一下微微发烫的面部表情,虽然她不知为何在接触夜猫手臂上的体温时她的面部就开始反向发热了。许久之前,一桩乌龙事件之下她触碰过他的嘴巴时,面部也好像没有什么发热,心脏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律动。现在呢,光是简简单单触碰一下手臂,还是隔了两层衣料的那一种,她身心的反应就变得有一点点莫能言喻的敏感了。这种反应时常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她无法摸索清晰这一条的不归路的走向与分岔口,不归路上诸种遭际与诸端风景,她都无法预先得知,亦无人能给予她一张绘有正确路向的图纸。她唯一清楚的是,她之所遇,皆最终变成失向的一场记忆。
为了不深陷感官的泥沼,拾柒想放开自己抓在夜猫手腕上的手,他对她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既没否认,也没默认,真实态度与他面上的未名情绪一样难以莫辨。
“大人,”拾柒咬了咬嘴唇,复又松开,慢慢说道,“这一块破地方不宜久留,我先出去,把那几个蓝衣客给解决了先·······”
当火光在拾柒的视域一侧出现时,下一瞬她的视域转而被茫茫的黑色给填充了,视域的上方传了夜猫一句嗓音峻沉的话:“还没到时候。”她感觉他说这话时,自己的手反被他给扣住了。
拾柒几个后撤步,整个人不由得往墙上贴紧,她的后背一阵冰凉的冷意,接着夜猫的身体借势笼罩上来。又来了又来了,他身上那疏淡的气息,就缭绕在她的身侧。她在心中粗略地揣摩了一下,他好像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势姿势把她给裹住了。他的左手扣住她右手的手腕,右手就虚撑于她的左上方。
当是时,拾柒抬起眼,循着气息的方向,朝斜上方的那一对眸子对视时,蓝衣客的脚步声就响彻在身旁的半丈开外。
等一下,拾柒蓦觉夜猫对她做的这个姿势有一点点似曾相识,好像在冯府的时候,他也对她这样做过——仗着他身高的优势。
拾柒的呼吸又得开始放缓,她煎熬的等待着蓝衣客的声音赶快消失掉,消失掉!煎熬总是无比的漫长,无比的磨人。为了缓解这种磨人的气氛,她想着“还没到时候”,遂索性放开自己的底限,对着夜猫眼睛的方向道:“大人,我有一些事不太明白。”
她眼前的那一对深眸在黑暗之中显得净洌,倒映着她微鼓两腮的样子。拾柒见对方没回应,算是一种侧面同意她可以说话的反应?
于是乎,拾柒就说道:“就是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以前与大人接触的时候,内心的反应都是满满的怨怼,我认为都是正常的情绪。现在与大人接触时,我产生了别的一些反应,比如,我的脸会自动燃烧起来,心脏会自动跳多几下——”拾柒顿住话头,斟酌着接下来的言辞,以致于连蓝衣客的脚步声消失了都未察觉,她兀自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我这些反应不太正常,可能是患上了某种特殊病症······”
话未必,拾柒听到了夜猫轻笑了一声,不由觉得自己的话语被轻看了,低声道:“大人,你笑什么?”
“我知道你这是什么病症。”他嗓音中的笑意不减反增,“黑丫有段时间与你目前情况大体一致,不过,它接触的对象是一只雄猫。”
“黑丫也患过这种病症吗?”拾柒亮了双眼,“那它后来恢复过来了吗?怎么治的?”
“自然恢复。”他的回答言简意赅。
“自然恢复?这么神奇的吗!”拾柒问道,“不用去找给大夫望闻问切、开方子抓药?”
“不用。”
“哇,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神奇的病症,不用药物便能自动消除。大人,我很好奇,这种病症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发情。”夜猫微微低下首,看着那一张闪烁着求知之光的眼睛,缓声答道。
“咔嚓”一声,拾柒眼中那一道求知之光,硬生生教这两个字给掐灭了!
另一端,蓝衣客刚刚没走几步,就瞧见有个人影自墙上一晃而过,他们先是纷纷停驻了脚步,彼此相视一眼,一手攥紧了悬挂于腰际的刀柄,另一只手捏稳火把,旋即朝后转过身去,正要拔刀,忽见这个人影分为面熟。
“哥们刀下留情!”半丈开外,拾柒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小弟是新来的,名字叫桹桹。”
面前的三位蓝衣客虽是对拾柒口中的“桹桹”关系不太熟,但看她的肤色、一身装扮以及用词口吻,确乎和他们印象之中的桹桹形象贴合。
怎奈,其中有一个人思及在方才庭院之中大哥把桹桹给拖下去治罪了,故道:“桹桹,你不是已经给——”
“你来得正好!”第一个人的话头瞬即被第二个人给截断,他们彼此相互对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于毫秒之间确认过眼神之后,第一个人了然,就任第二个人继续道:“桹桹,咱大哥正要寻你呐,你现在就跟着我们走吧!”
“是啊,”第三个人接上了话茬,他还煞有介事的凝重了神色,道,“另外,刚刚咱们正在追查夜猫的踪迹,虽没能找到他,但他肯定藏在这附近,现下就你一个人在这儿,挺不安全的。”
拾柒眨了眨眼,上前几步道:“多谢哥们关心了,既然大哥有事要寻小弟,那劳烦哥们带个路吧,小弟也是今次初到宋府,不太熟悉这府内的路况布局。”
“这当然没问题,你就跟咱们来吧,切记跟紧一点!”第二个人言讫,抬着下巴努了努嘴,并各看了另外两个人一眼,收拢住刀柄,捏着火把转身便走。
拾柒抿紧了嘴,看着这三位蓝衣客拐了一个道,朝着偏院的方向走,她跟上了他们的脚步。这四个人离开了之后,夜猫的影子亦随之幽幽的跟上了去。
这一路上,拾柒竟未遇上其他任何一位蓝衣客,她看着下一个拐道的尽头是一处芜草杂生的青砖砌就的高墙。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拾柒暗暗感慨着,为何她就跟高墙这么有缘呢?这一堵高墙就是绝路之象征,看来这三位哥俩一开始就已经筹谋好要在这里宰掉她了吧?
拾柒并未携带有莫邪剑,她的目光朝四处打量了几下,见边角处堆着数盆行将枯死的盆栽,这些盆栽的棕黄色叶瓣因缺水呈现蜷缩的姿势,恍若一个瘦骨嶙峋的濒死之人,正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拾柒不忍扰了这一个生灵的生命最终时刻。于是乎,她悄悄抽走了盆栽底下的数块砖头,道了一句:“仁兄,借你的砖头一用,并祝你来世能投胎成一个有福气的小胖子,这样你永远不会缺水了。”
盆栽原本耷拉着的叶瓣此时更塌了,显然对拾柒这样的神逻辑感到万般无奈。拾柒笑了笑,立身起来,将两块砖头藏在身后,跟了上去。
前端,那三位蓝衣客中的中间一位,有意的拖慢步履,落在了后面。他将火把交给了前端的一个人,拗了拗脖子,脊关节因脖颈的扭动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没有转身,而是低下眼去看地上的影子。
只见他身后的那个影子他自己的越来越近,且传了一句生疑之话:“哥们,此路好像不通啊,你们为何带我来这儿呀······”
“那是因为我要你的命——”这个蓝衣客不待拾柒说毕,戛然暴喝而起,急急斜身挥刀,朝着拾柒拦腰斩去!
“砰!”电光火石之际,拾柒抢了他数步,几个蹬腿,抄起砖头朝着他的脑额上方砸了一下。
那两位蓝衣客闻声转过身去,猛地凝见那个弟兄昏倒在地,他仍保持着握刀的敬业姿势,不过额角处有鲜血涌出,额角旁有一块被砸裂成一半的砖头。
另一半正留在拾柒的掌中。
“看来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两人的脑袋皆不欲被砖头伺候,是以想抬脚开溜,逃为上策!然而,他们晚了一步。顷之,一阵搏斗声起,其声如春夜的雷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拾柒解决掉了剩下两个人之后,将三个火把中的一把给熄灭,另外两把一个给自己,另一个扔给了身后不远处正在看戏的夜猫。
他道:“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拾柒一面走出了偏道,一边面道:“那得找到大哥才行。”
正说间,说曹操曹操便到。只见一小群对方才动静闻声赶来的人当中,为首一位便是大哥。拾柒后退了一步,夜猫用眼神示意她:“到那边去。”两人遂是到方才作案的夹墙两端处,夹墙之间的甬道是大哥他们的必经之路,他和她各守在一端。
只听大哥一声质问道:“这端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那三个人呢?去哪了?”
他没等身边的人回答上几句,眼前的墙端闪出一个眼熟人影,这个人影正咧着嘴道:“啊哈哈,他们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大哥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前的这个人不正是假桹桹吗!这个假桹桹抖了个机灵,然后就溜掉了。
大哥哪敢轻易放过她,率先追了上去,两个知情之人也速速趋步跟上了去。其余的人的反应明显的慢了半拍,等他们行将要追上大哥的身影时,视线之中蓦地溅起了一抹腥红之色。他们的所有行止随着视野的突然转嬗而出现了僵窒——他们的视野之中,由假桹桹逃离的方向转向了被墙面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夜空。
在这些蓝衣客与大地垂直的视野之中,一个男子的寂冷背影出现了在了地面上,他左手执着一把刀,刀上的血恍若系着一脉红穗子,穗子沿着刀身缓缓落下。血自刀尖落下的声音,成为了此时唯一的动响。
一把刀,转瞬之间取走了八条人命。
诡谲的是,当男子的刀刃落在了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甚至连基本的痛感也没有。
可能是血溅到了男子的身上,他抬肘曲腕拭了拭衣襟处,此时,遮挡于他的脖颈处的一层衣障翕动,一块巴掌大的刺青在月光之下显露出来。
是乌鸦滕纹。这是唯有暗鸦的十三冥肖才拥有的身份标识!
男子的身份不言而昭显。
“你是暗鸦的夜猫······”倒在的人中,其中一个人还顽强地留有一口气在。
“当你看见我时,说明这场棋局该结束了。”
“狗屁!就凭你还想抢到地图?做梦——”
待这个人说罢,夜猫掌中的那把刀正好落在了他的瞳孔中央。
当这柄刀落下的那一刹,如若一种黑色隐喻,喋血象征,危险联想,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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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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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杀:入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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