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狼狈的,领口有些凌乱,头发披散,刚刚用完法术还有些虚弱,本就白皙的脸更加苍白,跟她最讨厌的,沈云阙被欺负过后楚楚可怜的样子应该很像。
当然,她五官秾丽,同素净的打扮有反差,倒是没有什么苦相,很难让人心生怜惜。
沈云阙是凄风苦雨的小白花,沈明瑰遇摧折却是不减殊色。
她没有如往常立刻反驳,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商玄,和他手上明显属于沈云阙的丝绢。
她很想知道,能让这位天族太子闻之色变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虽然与商玄有婚约,但平日见面,也要略微欠身行礼,毕竟是天族太子,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多谢你替我解围。”沈明瑰转过身,看到很熟悉的身形,这不是先前不愿将玄**给她的那个人吗?叫越什么来着?
“来办事,偶然路过。”
办事?前世没有听说这个小城有什么风浪,也许是因为事情太小不足以传到她耳中,也许,是有别的人解决了。
“方才,是明姑娘独创的术法?在下孤陋寡闻,竟没看出其中关窍。”
“是在古籍中寻到的一种时间相关的法术,名为溯洄。”
说来好笑,原本是找来想要恢复婚约的,并不是对商玄余情未了,他们之间说不上有什么情分,战场上没在背后捅刀都算是关系有所好转,只是,沈明瑰不能做被弃的一方。
大家都是身不由己,也心知肚明所谓门当户对不过是利益交换,只是,商玄把事情做得太绝,她咽不下这口气。
“正如海有潮汐,时间长河也并非只有一个方向不可逆转,我尝试将雨落下的时间回溯,然后聚在一起净化了。”说来简单,她当初练习了许多次,将院中的一颗老树折磨得花叶都要掉光,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下,那棵树终于变成了光秃秃的一根。
但是最后是成功了的,枯褐的树干上又长出了新芽,很明显她不是胡来,只是中间稍微走了一点弯路。
“明姑娘如此年轻,做到如此,已然很不错。”他温和道。
第一次被人这样平心静气地夸,沈明瑰心虚之下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十六七岁。
“所以,之后还会有一场雨落下?”
“没错。”
“不过是干净的,没有沾染魔气。”
从商玄的态度,此人修为应在她之上,“依你看,这些魔气源头为何?”
太稀薄了,要察觉都难,沈明瑰看不出来源。
“这里是令尊治下,且临海,我算外客,不好多说。”他略带深意地看了沈明瑰一眼。
“你与商玄相识,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沈府之内,算是家事,我自会解决。”
能否解决,她心底是没数的,但这件事可大可小,彻底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能让外人插手。
“越,”她纠结了一小会,最后还是叫的“越道友”。
“越堂岁,我不是天族,也不修道,明姑娘唤我名字便好。”
“好吧,我记住了。”
人间岁月堂堂去,劝君快上青云路。给他取名的人真用心。
“那麻烦你,暂时不要告知别人,若是,必要时,我会大义灭亲。”
他们就在此别过,沈明瑰心事重重地回了后院,越堂岁则去到沈明瑰跟符衍之坐谈的地方。
“您不是说,已经决定放过鲛人一族?怎么还让大小姐去查呢?”符衍之不解,意识到雨水的古怪,他立刻明白这位大人物来这里不是闲着卖东西的。
“她想知道。”
“所以您就告诉她了?沈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急躁,若是……”
“潮汐过后,真相总会浮出水面,她总会知道的。”
关于母亲的记忆,经过一世,已经变得很模糊,似乎很小的时候,母亲牵过她的手,会给她编头发,再之后的记忆,便是母亲的贴身女官督促她修炼,父亲还未将他凡间的青梅竹马迎回来,他们一家三人似乎还一起逛过凡间的灯会。
刚开始,沈明瑰气不过,什么都要跟沈云阙争,争衣裳首饰,争父亲的宠爱,她万事都要压这个妹妹一头,即便妖族前期修炼较为缓慢,她也要比,非要超出沈云阙一个境界,美丽,高贵,强大,才能做沈大小姐。
其实到后来,她发现母亲并不在意自己,只在意她的修为而已,沈明瑰也看清了沈魏对那对母女的愧疚与偏爱,很多事情,她也懒得计较。可是只要沈云阙出现在眼前,只要看到她那个我见犹怜弱柳扶风的样子,她就心中憋闷,怨气难消。
去蓬莱学府后,同辈的妖族都远不及她,沈大小姐一呼百应,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其他的人,比她修为高的没她漂亮,比她漂亮的没她修为高,沈云阙没来之前,她过得很是逍遥快活,几乎要将沈家的日子抛到脑后。
那时母亲在闭关,回家的时间本就不多,每次都刚好错过母亲在的时候,她们除却每年一次问她修为的传音,便再没别的联系。
所以当她看到密室的残骸,满地的尸骨,还有面色苍白的母亲,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你怎么来了?出去!”
“母亲?”她几乎快要认不出来,眼前的人,跟印象中高贵美丽的母亲截然不同。
身形枯槁,脸上带着病色的苍白,面颊凹陷,眼珠凸起,声音嘶哑。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我太久没见母亲了,有些担心。”其实是循着微弱魔气一路找过来的。被质问的沈明瑰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
可是母亲没有入魔的迹象,她不禁问:“您这些年,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出去。”
中央的魂灯忽然剧烈抖动,仿佛快要熄灭。
“罢了,你过来。”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密室中央走去。
石室刻着壁画,昏暗烛光中,依稀能看清是人身鱼尾的鲛人族群。
大战,灭族,尸山,迁徙。
鲛人一族,虽然有强悍的身体,但距离当年的战场太近,凡非幼年的族人皆征召应战,伤亡惨烈,之余一小支遁入深海,受龙族庇护。
“你的婚约,是天族的补偿。”
将魔驱逐到北境并且封印,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临海的鲛人几乎灭族,天族也损失惨重。
“你不是我同沈魏那个凡人的孩子,你身上留着纯正的鲛人王族的血,是鲛人最后的公主。”
“明瑰,我撑不了多久了,你要争气。”
“我真的是您的女儿吗?”她颤声问。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若真是亲生母女,应是沈云阙跟她娘一样的,怎会生疏至此。
母亲总对她不满意,有时候看着她也会微微出神,像是透过她的身体在看别的什么。沈明瑰一直以为是沈云阙母女的存在夺走了沈魏的注意,母亲才会心生怨愤,一日一日憔悴下去。
原来沈府里的一切,包括沈明瑰这个女儿,她都不在意。
“母亲,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
“若想要知道身世,去北境看一眼吧,那是你出生的地方。”
她还是去了,拿着青时给的地图。
北境其实很大,除却终年不化的雪山,还有不少海中岛屿。她循着碎蛋壳的方向,走到了一处很偏僻的角落。
那里有她前世未曾看见的,同族的残骸,海边还散落着许多破碎的蛋壳,显然,有很多幼鲛在这里出生,却因承受不住魔气而死去。
她们的魂魄会去往何处呢?能够往生吗?还是,就这样消散了呢?
青时是从小就陪在她身边的,她告诉沈明瑰,母亲从来没有怀过孩子,只是会定期来到这里,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一些幼鲛,他们是被遗落在战场上的,即便挣扎着活了下来,也带有先天残疾,因为魔气缠身,甚至无法离开这里。
“夫人有心,却做不了什么,但她坚持来用自己的血去浇灌那些蕴有生机的蛋,每月两次,有时不能亲自过来,也会嘱咐我带着装有她血的玉瓶来。”
“殿下,你是第一个长到四岁,还能走出北境的孩子。”
“也是缘分,原本夫人以为,殿下也活不过三年,您三岁时,病得厉害,却还是拽着夫人的衣角,最后夫人带你出去,想找一个明亮的地方结束你的痛苦,你却意外活了下来。”
“所以,殿下,您是夫人的希望,也是鲛族的希望。”
所以,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出生都是带有目的,甚至于,她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她是唯一剩下来的,干净的那个。
在她前面,有多少人被选择又被抛弃?十个?一百个?还是……
“你是百里挑一的孩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亲族血缘,什么父母姊妹,外族连襟,这些通通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她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拒绝的权力,没有,普通的权力。
妖族寿命漫长,幼年期至少几百年,同辈的其他人,甚至还未正式开始修行,每日只要呆在福地修炼就好,同班的人,与她年纪最相近的,也有七十八岁,修为甚至还不如她,都已经可以被称作年少有为。
可是她不能停下,不能落后于那个凡人妹妹,不能辜负母亲的期待,因为她是母亲和沈仙君的孩子,是鲛人族的后代。
她比沈云阙还要可怜。
即便母亲再三强调,这婚也是一定要退的。商玄上辈子只顾着跟沈云阙谈情说爱,她催了数次也没见天族支援,最后绑了沈云阙,他立刻跟上来了。
承诺?婚约?白纸黑字又如何?都是靠不住的。
她曾问母亲自己名字出处,她以为,母亲深爱她,故而视她如瑰宝。原来,不过是寄托虚无缥缈的期望而已。
既然与沈魏没有血缘关系,也无需冠他姓氏,此后,便没有沈大小姐了。沈家的小姐,只有沈云阙一位。
沈魏应当也是知道的吧,否则对两个女儿的差别不会这样大,她原本以为,沈魏对沈云阙的偏爱与呵护是出于对青梅的愧疚,原来,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她并非沈魏亲生。
也好。
沈家的一切,她都不会再与沈云阙沈小姐争,可该是她的,明瑰一分都不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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