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眉豆正式入职养牛族。
之前她面试的几家公司也有要她的,但她想来想去,还是选了韩行,如果真的有什么新兴品牌有一天真能打败那几个老牌乳品商,那一定有韩行的助力,她相信她跟着韩行,会成为推动浪潮的那个人。
五点下班,她收着东西,提醒自己要回沈候那里一趟。
韩行问她下班怎么安排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回答就是“我要回沈候那里”。话说出口她才有点儿后知后觉的尴尬,“回”这个字眼,她用得无比顺口。韩行那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比她明白得更快,欣慰地一笑:“回吧。”
眉豆摇头,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浪漫桥段:“我妈妈要我借一条项链给她,很多首饰都还放在沈候那里,拿了项链还要和他一起去我爸妈面前演戏呢。”
她开车到沈候家,近一个月没有再来过这里,又踏入这一条林荫道,她心里涩涩的。
沈候在家,她把车停进车库,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正门按铃还是就从这儿进去。
就在她犹豫之间,车库和客厅之间的那扇木门打开了,沈候穿着白衣灰裤踩在门框上,朝她说:“进来吧。”
眉豆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拿了包下车。
她换鞋,沈候坐在沙发上说:“上去拿吧,我在这儿等你。”
“好。”她上楼,快速找到藏青色印金字的小方盒,打开确认了一眼,塞进包里就往楼下走。
他已经换好了鞋等在那里,看她下来,一边朝外走一边问:“开一辆车去,还是分开去?”
换作是以前,她和沈候分别下了班去父母家,开两辆车去也很正常,可是现在她心虚,怕两辆车开去父母会疑心,便说:“一辆吧。”
路上他们有多沉默,到了眉豆父母家,沈候就有多活络。他从前箱拿出一个礼盒进去,里面是两盒六安瓜片,他记得眉豆爸爸喜欢徽茶。
妈妈出来迎他们,他递上礼盒,很自然地叫:“妈妈,给爸爸买了点茶叶。”
眉豆有点紧张地跟在后面进了屋,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爸爸不在,妈妈解释说:“他身体一好就开始忙了,劝不住的。”
他们一块儿去洗手,妈妈在厨房盛饭,眉豆朝后张望了几眼,小声对沈候说:“谢谢。”
沈候扯了两张纸巾出来:“你是该谢谢我。”
眉豆哑了哑,不服气道:“总会有你要谢谢我的时候的。”
他看着她像只小鸡似的斗志昂扬,你瞪我我瞪你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噗哧笑出来。
这么多天的空白,好像全在那相视一笑里压缩了。
妈妈端了饭出来,朝洗手间喊:“手洗完么好出来了呢,在里面谈恋爱啊?”
她脸上挂着傻笑,妈妈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比喻,有时候她上厕所时间太久,妈妈也会在外面喊:“你就算在里面生小孩也该生出来了吧?”
饭后他们回家,路上沈候在打电话,菲律宾形势不好,他也发愁,一方面要精进产品,一方面又要四处打点关系。那次争执后没几天他就去菲律宾了,昨天刚刚回来,他听妈妈说上个星期她来过家里,空无一人,给眉豆打了电话,等着她回来,嘱咐完一件一件的食物能保存多久、要怎么食用才离开。
他挂了电话后,问了眉豆一句:“我妈说,上星期她来过家里?”
“嗯,”她点了点头,“我问宋密秋的,他说你去菲律宾了,我就连忙上你那儿去了。”
“我看,你要么住回来吧?我妈三天两头就过来,每次你都不在,怕瞒不过她;周末还有徐阿姨过来打扫,回回不见你,怕她和我妈打小报告。”
眉豆看着窗外:“这倒是个问题。”
他想起一件趣事,笑了出来:“徐阿姨真的会和我妈告状,之前我和我妈说我们准备要小孩,但后来……诶,然后徐阿姨倒垃圾的时候可能看到了,她居然告诉我妈,我和你又在用安全套了。”
“啊?”眉豆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妈怎么说?”
沈候乐不可支:“她就问我怎么回事嘛,我只好瞎编说前段时间感冒了,吃了药,怕有影响。”
她也笑:“算你脑筋转得快。”
车停进车库,沈候问她:“要进去坐会儿么?”
“不了,”她摇头,“我回去还有工作。”
他不语,下车后忍不住问:“韩行那儿?”
眉豆眼里闪过一抹尴尬:“嗯。”
沈候看她一身职业打扮,白衬衫灰窄裙,莫名和自己今天的休闲装颜色配上了。
灰色配白色,他俩好像都爱这么穿。
可是他半眯着眼睛,想起的却是那天他和宋密秋喝完酒,浑浑噩噩从酒店走出去,沿着湖边瞎逛。他们这儿的酒店不是建在江边,就是建在湖边,著名的景点都在这两块儿了,他就一路走着,半小时后走到了同在湖边的四季酒店。
站在整个城市风景最好的地方,他忽然非常想念眉豆,想见到她,哪怕只是见一面,什么话都不说。但他只是站在酒店门口,首鼠两端,想见她,又不敢见她。
就在他趑趄不前的时候,一双身影从酒店里走出来,女人娇俏玲珑,穿一条灰色窄身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线衫;男人气宇轩昂,把一件简单的黑西装穿出了北方男人的魁梧。虽然靠得很近,但他们并没有什么肢体接触,眉豆双臂交叉在胸前,韩行双手插在口袋里,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一个低着头,一个视线平视着前方。
沈候只呆立在原地不到十秒,立刻转身离开。
第二天他就找律师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
眉豆上车离开前,他叫住她,从他的车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往她的车窗里塞进去。
她看着那个棕色的牛皮纸袋子,心跳忽然很快,在手指触到那硬硬的质感之后,越来越快。她就这么拿着这个文件袋,既不说话,也没发动车子。她想她知道里面是什么,也该收到它了,归根到底,分开是她提的。
她忽然很想哭,分开明明是她提的,但那种透骨酸心的感觉还是避无可避地出现了。
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纸袋上忽然落下啪嗒一声,一滴泪珠飞快地在上面晕开来。
沈候的手还没有松开那个袋子,在她的泪落下的那刻,他只想把这东西收回来,想让时间倒流,回到最初的最初,在一切伤害与争吵还没有登台的时候,重新来过。
外面忽然起了风。
不只是旁人这么想,连眉豆和沈候都觉得他俩就该在一起,他们之间什么社会性矛盾都没有,差不离的家庭背景、经济状况,甚至生活习惯,这简直是最完美的门当户对,更何况他们还有比大多数门当户对难得的东西——他们相爱,是跨越无数人和时间都会再度相爱的那种至情;是即使分开后再见,每个毛孔也还在叫嚣着“我爱你”的衷情。
可他们却都是哪怕从头到脚都在爱,嘴巴唯独发不出这个声音的人。
又是一滴泪啪嗒掉下。
他拿着那个文件袋的手刚要用力把这东西收回去,眉豆已经轻轻拿过袋子放到了副驾的椅子上。
“我签好后给你送过来。”
他有点哽咽,声音沙沙的,很轻:“眉豆……”
她摇上车窗:“我走了。”
她走了。
沈候后脚也从这里离开了。
她不在,他有很多很多日子都不敢回来,到处都是她的东西,她的痕迹,她的回忆。
周末眉豆会过来,保姆下午来打扫,她上午就抵达,沈候永远都不在。他可以不在,但她必须在。
徐阿姨偶尔会问沈候怎么周末总不着家,眉豆在餐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看材料,转头微笑地答道:“他现在换到礼拜六下午去打球了。”
“最近家里干净多了呢。”她擦着柜子,赞叹道。
眉豆环视这个曾经也是家的地方:“是么?”
傍晚徐阿姨离开,眉豆也往出走,一只牛皮纸文件袋孤零零地留在餐桌上。
第二天沈候回到这里,他刚进屋,听到外面有车停下的声音,他站在纱帘后面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车停在车道上,慌乱之下他拉开客厅旁第一扇门躲进去,是琴房。
门留着一条小缝,他看见眉豆从前门走进来,拿起餐桌上的一只棕色纸袋,绕到楼梯那里往上走。
他后背紧贴着墙壁,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几分钟后,眉豆空着手走下来,最后看了一眼屋子,离开了。
大门发出咔哒一声后,沈候坐在琴凳上好几分钟才起身。他走到餐桌前,那里空空如也,他仰头看了看,沿着楼梯往上走,长长一条走廊,他一个一个房间进去,走到他们住的那个套间时鼻子一酸,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橙花气味,那是眉豆常用的身体乳的味道,曾经他已闻到麻木,可是那香气仿佛已经嵌进了每一寸墙壁,他不敢再走进去。
每间房都一切如旧,直到他推开游戏室的门,这个房间有什么东西、摆在什么位置,他都了然于心。
他一眼就看见压在键盘下面的那个文件袋。
秋末。
沈候知道眉豆周末会去家里,他在酒店吃了早餐后也回了家,保姆还没来,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
这里忽然也不像他的家了。
中午的时候眉豆开门进来,早看到他的车了,在客厅看到他的人她并不显得诧异,只是问:“你回来住了?”
沈候没回答,从沙发上站起来,和她面对面:“下礼拜六宋密秋结婚。”
眉豆垂眸:“噢对,他有给我打电话。”
她本来就和宋密秋联系不多,在韩行说宋密秋其实对她有情后更是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但那天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眉豆忽然觉得自己的那点儿别扭也不见了。
她对着宋密秋,本来就很少因为私事别扭。
“他结婚,我爸妈肯定要去,你恐怕要和我一块儿出席。”
“没问题。”
“谢谢。”
眉豆冁然:“我就说,总会有你要谢谢我的时候的。”
他怔了怔,随即笑起来。
宋密秋婚礼那天已经特别冷了,院子里的枫树叶子已经掉光,一棵枯树光秃秃地立在那里。
结了婚的人不能做伴郎,因此沈候让眉豆不用急,傍晚过来就行,但她怕下午沈候妈妈会火急火燎地叫他们早点去现场,吃了午饭就到了沈候家里,果然,还不到四点他妈妈就已经过来接他俩了,急吼吼地让他们换好衣服快走。
眉豆本就是打扮完了过来的,沈候去楼上换衣服,他妈妈在楼下骂他:“动作比小姑娘还慢。”
他们到会场的时候,现场只有婚庆公司的人和宋、王两家父母。
眉豆和沈候向长辈打了招呼就去房间找宋密秋了,化妆师正在帮他整理妆发,眉豆第一次见到宋密秋涂脂抹粉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笑,沈候拍了她一下:“再笑?”
他不反应还好,他一招她,眉豆笑得更厉害了:“沈候,我们当时要是办婚礼,你也要这么搞呢。”
话一出口,眉豆像是自己给自己泼了盆冷水,笑意不知不觉就收了起来。
沈候看着宋密秋被化妆师铺上一层又一层的粉底,淡淡接上她的话茬:“我不用的,天生丽质。”
晚上的酒席,眉豆和沈候一家坐一块儿,她没想到一桌的竟然还有金阿姨和她儿子。
她和沈候拉着手绕过去打招呼,金阿姨对自己儿子说:“你不记得了啊?眉豆呀,你们小时候玩得多少好喔,家里一大堆你们小时候在一起的照片。”
眉豆尴尬地朝吴缅笑笑。
典礼开始,灯光暗下去,他们旁边就是音响,司仪和音乐的声音震耳欲聋。
沈候凑到眉豆耳边问她:“她儿子不是结婚了么,老婆怎么不来?”
眉豆看了眼吴缅,他的眼镜反光,表情看起来深不可测。她掩着嘴,凑近沈候说:“我妈和我说,他们分居了,情况不太妙。”
“啊?”沈候扯着一边的嘴角,表情看起来不知怎么有点儿幸灾乐祸,“他不是结婚没多久么?”
“都这样。”
桌上她和沈候的手握还在一起,无名指上戴着的婚戒,被一圈一圈打过来的灯光反射出璀璨的一抹晶亮。
晚上宋密秋和沈候的一群朋友要闹洞房,他爸爸妈妈回去了,眉豆和王文谷聊了几句也要走,她过去找沈候:“我先回去了。”
那一群朋友里只有宋密秋知道她和沈候的内幕,其他人朝沈候起哄:“你老婆叫你回去了!”
眉豆被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沈候和她耳语:“稍微等我一下,马上。”
她点点头,往洗手间走去。酒店里暖气开得特别足,她拿冷水冲了一会儿手,忍不住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把玩,转着转着就摘下来了,手指上留下一圈浅浅的红色印痕。她把戒指放在一边,重新洗了一遍手,扯下一张纸巾擦了擦,再拿起戒指戴回去。
眉豆折回去找沈候的时候,他刚刚从热闹里脱身,硬挺的西装在背后被压出了几条皱痕。
“走吧。”
他很自然地就拉起眉豆的手,而眉豆,也很自然地就被他这么拉着走到停车场。
两人在停车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沈候才一拍脑门儿反应过来:“我们是坐我爸的车过来的。”
深秋萧瑟的寒风里,眉豆好像觉得世界上没有再滑稽的事了,笑得弯下腰,直到脸都笑僵了,嘴咧得两颊酸痛,她才渐渐收起喜色,一股哀愁易如反掌地冒了出来。
刚刚才笑完,她忽然就想哭了。
沈候拉着她去找宋密秋安排的司机。
回到酒店门口坐上车,音响里来来回回地在放几首结婚名曲,热闹、喜庆、甜蜜得让人心里不安。
在正门下了车,他们绕到车库门前,眉豆按下钥匙,卷帘门缓缓升起来,她刚要上车,车库和客厅之间的那扇木门被打开,沈候妈妈冒出一个脑袋:“你们还要出去啊?”
两人吓了一跳,眉豆扭头看着沈候,他急中生智道:“没有啊,她要拿东西。”
“嗯。”她拉开车门,东看西看不知道拿点儿什么,最后把放在车里的一双平底鞋提了出来。
两人进屋,沈候边换鞋边问:“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妈妈拿着照相机走过来:“我晚上拍了好多照片,怎么弄到手机上啊?”
眉豆走过去:“我帮你,妈妈。”
她拿过相机在餐桌前坐下,拿过沈候的笔记本电脑插上线,静静等待照片导入。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热闹地聊着宋密秋的婚礼,眉豆远远听着,也不插话。
沈候的电脑桌面很乱,七七八八放着几十个文件夹,她眯着眼睛看那些小小的字,他给文件夹起的名字居然全是一、二、三、四类推,偶尔跳过几个数字,她猜他是忘了自己用到几了。
她点开他的相册,很多照片,大部分是他的产品,中间穿插着一两张他们的合影,微笑的,搞怪的,故作严肃的……她滑动鼠标翻着,很多很多……
当时居然一张结婚照都没有拍。
“你们居然一张结婚照都没有拍,”她走神了,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沈候妈妈这句话被她清晰地捕捉,“别人要我给他们看儿媳妇的照片,我都只能拿平时家里拍的几张给他们看。”
沈候爸爸无奈道:“诶呦,有什么关系啦?”
“很没面子的呀,人家还以为我们家抠门到不仅婚礼不办,连结婚照都不拍。”
沈候安慰妈妈:“管人家怎么想呢。”
妈妈尖声道:“你们找个时间去拍嘛。”
“好,好,有时间就去。”
眉豆忍不住扭头看过去,对上沈候的眼神。
离得太远了,她并未读懂他的意味深长。
沈候父母一直待到将近十二点才走,眉豆和沈候在外面目送他们的车远去。
她紧了紧身上的长毛衫,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我也回去了。”
他没说话,沉默地跟着她回到屋里,跟着她拿了包走到另一侧的门,跟着她换了鞋走进车库,一起等待卷帘门升起。
“走了。”她背对他,拿着钥匙的手抬起来晃了两下。
他一个箭步拉住她,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眉豆。”
她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压抑自己的心跳,压抑着自己想立刻回身抱紧他的冲动。
不是不爱了,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不再相爱了。只是有的爱,渐渐让两人都觉得疼。
沈候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又叫了她一声,声音有点发抖:“眉豆。”
深灰的车玻璃上映着眉豆的脸,她眼下挂着一道长长的泪痕,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沈候签了字交给她,但他再收到后却没有勇气打开的那只棕色文件袋里静静躺着的那份协议书,她并没有签字。
她也没有勇气打开那只文件袋。
它就孤零零地在车上放了几天,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沈候那里。
车库里阴冷,他们相拥而立。
外面竟然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