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香隐隐,香雾氤氲。
佛祖端坐于明镜台前,法相庄严。
伽蓝寺是礼佛之人的佛门圣地,名声斐然,香客不绝如缕。
小沙弥虽然入寺不过数年,但也见了些许场面。隐隐的,他觉得,今日有些不同。
小沙弥瞧了披着湖绿色锦绣银纹风衣的女施主一眼,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远胜世间诸多色相的皮囊,足以惊艳岁月,温柔沧桑。
小沙弥看着这位女施主随着诸人一起跪拜,纵然不看容色,也因为完美得不可挑剔的礼节而显得格外出挑。
旁人有所求因而虔诚,这位女施主却是从容雍雅,姿态端庄。
香油钱捐到一定数额的香客可以抽取一支签文,由高僧解释签文的寓意。
抽到上上签的香客更是有资格拜见方丈,由方丈亲自解惑。
只是,据小沙弥所知,上一次抽到上上签的,已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
他瞧着师兄将那位女施主領向经堂大殿的内室,那里有数百经简陈列,日日受香火的熏陶,镌刻上了历史的痕迹,显得古朴而庄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听到诸位师伯师叔齐齐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似有所感,后听师弟说那位女施主求得了上上签,些许佛语萦绕嘴畔,然,也化为了一声阿弥陀佛。
山色空濛,曲径通幽。
沙弥将妍华引进院门,指明了方丈的修禅之所后便候在了原地。
妍华进了三进院落后见一僧人着一藏青僧袍正在煮茶,茶香馥郁清冽,悠远弥长。
妍华倚在小叶紫檀上,乌木般的发倾泻在月白莲纹流云广袖上,风姿旷逸,意蕴风流。
在现代,汉服风兴起,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这位施主一样,穿得自然雅致,浑然天成。
“施主,吃茶否?”
妍华敛裾坐下,道了声谢。
妍华小啜一口,微阖双眸,举手投足端的是世家的雍雅矜贵,又兼魏晋名士的飒然毓秀。
美人在骨不在皮,难得这风骨气度也与这瑰姿玮态的容色相称。
妍华弯唇浅笑,“方丈好大的手笔。”
云雾山的香茶一年不过数百斤,是有钱有权才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却被用来招待香客,这手笔,连她都不得不拜服。
方丈温和笑道,“佛曰:'众生平等'。”
品了一口茶后,方丈续道,“自然,这是对信徒的说法。”
妍华饶有兴致,侧眸挑眉,浅淡从容的笑意流泻,流风回雪般风姿翩然。“然则?”
方丈双手合十,“施主佛缘深厚。”
妍华失笑,漫不经心道,“这话我自小听到大。”
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平静的眼眸仿佛能包容万象,也能,看透人心。“施主如若不信,又何来,今日一行?”
妍华敛了唇边的笑意。
她微笑时整张脸大气昳丽,好似揽尽日月光华。敛了笑意,便显得沉凝肃穆,溶血入骨的威仪尊贵,有若实质。
方丈面色不动。
妍华勾唇浅笑,眸子仿佛是映着暖阳的浮冰碎雪,仿若是澄澈江面的溶溶月色,好似是明霞光灿的如醴惠风,漂亮得摄人心魄。
“大师修禅数十年,可曾相信前世今生这般虚渺的说法?”
方丈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施主又何必拘泥于旁人的看法?再者。”方丈顿了一下,“存在即合理,这世间,有人信佛,也有人不信,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又能一一辨得清楚?便是黑白、善恶、美丑,甚至生死,其界限都是模糊的。因而,这世间,又能有多少的泾渭分明呢?信则有,不信则无。真正的信仰,不是来源于外物,而是来自内心。”
妍华静静思索了片刻,道了声然。
她把玩着手中的紫砂茶杯,浅笑道,“我少时起,每月十五,都会做梦。或长或短,相连,是一个很漫长、很真实的故事。”
妍华为自己续了杯水,水雾氤氲,她的神色看不大分明。
“起初是混沌鸿蒙,瞧着似是天地初开的模样,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其后,有了神魔,分了六界,衍了生息。虽然在梦中好像不过是一晃眼的事,但我知道,是实历了不知多少沧海桑田的变化 。”妍华嗓音淡淡,“而后。”
她微蹙眉,“是未曾有过此方面的梦境,还是我忘了,我并不确凿。我只记得后来有许多神佛在教我念经书、习术法、练武艺。”
妍华浅笑出声,“我并不耐烦他们在经书上方面对我的教导,几乎每堂课的大半都在睡觉,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能完美地应付第二天的抽查。”妍华偏头笑问,“不若方丈抽些经书考较考校?”
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被天道眷顾的宠儿,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资才华、惊才绝艳,理所当然。
妍华笑出了声,“说笑耳。”
她抿了一口茶水,“我大部分的梦,都是他们对我的教导,还有,流连舞榭歌台,与美人们饮酒作诗,弹琴作赋,舞剑论史。唔,花前月下,良辰美景,行此等风雅之事,此乃真风流也!”
方丈于心里抽了抽嘴角 ,觉得画风有些不太对,只得出声将妍华拉回正题,“除此,施主可还梦见其他?”
妍华收住话头,只是眼神多少带出点意犹未尽,“探上古秘境,游奇险之地,赏风景名胜。”
妍华弯唇浅笑 ,“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方丈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地认识到 :为何面前的女施主,是伽蓝寺等了千年的命定之人。
此等心性,此等胸怀,此等眼界,这份从容大气,尊贵毓秀,又有多少人能够与之比肩?
妍华淡道,“此后,戛然而止。我心有执念,请方丈指点,感激不尽。”
方丈对身后的弟子吩咐几句,弟子答应了一声,走向内室。
妍华好奇地瞟了一眼,却并未询问。
方丈接过弟子呈递的黄花梨木的盒子,揭开上面的封条,慢慢打开盒盖,露出一块狐狸雕饰的白玉。
方丈缓缓道,“玉生来有灵,这块玉,是伽蓝寺第一位方丈所流传下来的。他尤擅卜卦,历时数年解出卦象,预言,千年之后的天命之人与此玉息息相关。然后,溘然长逝。”
妍华静默了片刻,道,“求仁得仁。”
方丈含笑,“天机莫测,惟愿此玉能为施主解惑。”
妍华恭敬地敛衽一礼,目送方丈离去。
她抱起盒子,走出内院,复又拜了三拜。
她的家族是上古姬氏遗脉,她是长房嫡长。
她性子散漫叛逆,哪怕是长辈,她也未必有多少尊敬。她自幼聪颖毓秀,过目不忘,却主动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因此,一些被她冒犯了的长辈也不会与她如何计较,生怕落了个没气度的名声。
这般纵容,亏得她心性纯和,不至于被捧杀得不知天高地厚。
但到底养尊处优,今日这番作态,倒真真是人生头一遭。
妍华叹了口气,抱紧了盒子。
姬家有上千年的底蕴,她见过不知凡几的古玩珍宝、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却是看不出这块玉的质地品种。
但是,在看到这块玉的瞬间,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好比,前尘忘却,历经轮回,却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开车回到自己在外面置办的别墅,妍华经过瞳孔识别后进了前厅,见到沙发上坐着的一道人影及站在他身后的一列保镖时,有种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淡定。
“听说你在伽蓝寺求得了上上签?”
妍华懒散地躺在对面的沙发上,一面剥着荔枝一面弯唇笑道,“父亲的消息当真灵通得很。怎么,这也可以算是争夺家主之位的筹码?”
姬衡昶沉了脸色,“妍华,这就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妍华侧眸浅笑,“自我放弃角逐家主之位,不就意味着我舍弃了姬氏的尊贵么?何况,我已被族谱除名。”
妍华耸了耸肩,“族谱可是比户口簿更重要的东西。所以,父亲,我现在叫你一声父亲,真只是顺口加出于礼仪而已。除了血缘,我们还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提及血缘,便是单论直系也有四十几号人和我有关系,也没见他们有这么多戏啊。我现在没告父亲您擅闯民宅,已是尽了最大的宾主之谊。何况,客随主便。父亲,在我的地盘上,您还是不要那么嚣张的为好。”
姬衡昶黑了脸色。若不是他还端着长辈的架子,他真的很想问一句:这到底是谁嚣张?!
他过去听旁人说自己这个女儿毒舌腹黑且心性凉薄,还不以为然,今儿个总算是领教一二了。
“你这些年在外到底学了些什么混账话!”
妍华叹了口气,塞了颗荔枝到嘴里,“实话实说总是不招人待见。”
声音虽含混,却也足够姬衡昶听个清楚。
姬衡昶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再在这些个琐碎的事情上纠结下去就是犯蠢了。
他却没有想到,本来先发制人、占据着话题主导地位的他,登即与妍华调了个位,且还不自知。
光是这大局观、控场能力和对人的心理的把握,也足以显出妍华的优秀。
怪不得族中听闻妍华放弃继承权后,不知有多少长辈和蔼可亲、态度殷切地送她各种奇珍异宝、金条银锭,生怕她改了主意。
妍华对此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么多人犯蠢去争夺区区一个家主之位,还担心她去插一脚?除非她脑子被驴踢了。
不过,拿人手短,多余的,妍华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在她经常为美人们一掷千金、还没有抵押不动产的情况下成功地浪荡了五年,且卡里的余额还足以买下几个小岛,可见当初长辈们的厚爱。
再者,长者赐不可辞。她若真不收,指不准有多少人会阴谋论了呢。
妍华表示,家族里的一些人脑回路真是清奇,非得出点血才觉得没毛病。这是蠢呢还是被害妄想症?
偏偏亲爹还是个猪队友,一心想推她入火坑。妍华觉得心好累。
姬衡昶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若真没有争夺家主之位的意思,何必还穿着这身衣裳?”
姬家重古礼,嫡系在重大祭祀典礼所着服饰自有规制。在姬家,可以说,这些衣裳,便象征着各自的地位尊卑、身份长幼。
妍华被自己亲爹的联想能力惊呆了。
excuse me?
妍华发誓,这要不是她亲爹,她一定亲自动手看看她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豆腐渣!
妍华无力扶额。虽然一句“我喜欢”很简洁很任性,但天知道她爹会九曲十八弯地脑补成什么样子!
她抬眸看了她亲爹一眼,敛了唇边玩世不恭的笑意,道,“父亲,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不论您的心机手段、才华谋略,还是笼络人心、长袖善舞,都不及他人,然否?”
姬衡昶这回没有摆出父亲的架势,想来也知道这是事实,他嘟囔了几句,最终道,“这不还是有你吗?”
妍华于心里叹了口气,却也不知自己在感叹什么,她道,“父亲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祖父查账一事?十年前父亲资金链崩溃,又因大量不知名的资金注入而虚惊一场的事?七年前父亲心腹向四叔传递消息,却正好被父亲撞个正着的事?六年前……”
姬衡昶打断了她的话,哑声道,“那些,那些我都以为是巧合的事情是你在背后筹谋?那时,那时你才几岁?”
妍华被他的心宽惊到了,都能把这些事情的发生和解决当作巧合,她爹果然不是寻常人。
妍华沉默了好久,才懒洋洋地勾唇笑道,“十一。”
“甘罗十二拜为上卿,同为天才,我思忖着也不该后他一步,只是不想年轻气盛时建立的势力人脉,全为父亲收拾残局去了。”妍华浅笑,“父亲也不必存什么愧怍,父母有事,儿女服其劳,应该的。现在点出来,也不过是想让父亲好好想想,是否还是执意要那家主之位罢了。父亲,讲真,你不适合那个位置。”
见姬衡昶陷入沉思,妍华决定在下一剂猛药,“父亲,借一下枪。”
姬衡昶呆道,“华夏禁止枪支流……”
“带了没?”妍华不耐打断。
“带是带了,但你一个女孩子,要枪做什么?”
妍华微笑,一派端庄。“杀人。”
姬衡昶的手登即抖了几抖。
妍华不耐听他说教,率先岔开了话题,问道,“你从谁那儿得知我的消息的,三叔,六叔还是七叔?”
没等姬衡昶回答,妍华续道,“不过也没道理选择五年后来个借刀杀人,那原因是出在我身上了?”
妍华一边思忖着最近干了什么,一边接过姬衡昶半天都没脱手的枪,看了看里面剩下的子弹后,上膛,对着其中一个保镖开了四枪,末了问向旁边一个人,“左数第四个没错吧?”
这一番变故几乎惊动了所有人。
姬衡昶到底是姬家嫡长子,也经历了不少阴谋倾轧、纷争算计,他颤声问道,“妍华,连城有问题?”
妍华嗯哼了一声,唇边的笑意似是玩世不恭的风流恣肆,偏又有着如青衫松柏般让人镇定从容的力量。
回过神的诸人,将连城制住,防止他自杀。
司哲出声道,“大小姐,您打完了再问有没有打错人是不是有些不太对?”
妍华笑意浅浅,解释道,“我性子比较急。”她顺手抛枪还给姬衡昶。
姬衡昶颤颤巍巍地接下。
“再者,如果错了,那是你情报有误,我唯你试问。”
司哲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果断跳转话题,“还有,大小姐,虽然您的准头没有下降,但只是为了废去行动力,四颗子弹是不是浪费了?”
妍华想了想,诚恳道,“你说的有道理。”末了她悠悠补道,“可我任性。而且----”妍华拉长声调,“我不太相信你的办事能力。”
司哲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大小姐,我发现您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怼我一番。”
妍华作讶异状,“被你发现了?”
她起身拍了拍司哲的肩膀,“乖,这是我们关系好的表现。”
司哲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大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嗯?”
“您剥完荔枝后没有洗手。”
妍华顿了好几秒,她抽出一张湿巾,一边擦一边问道,“你可曾听说一句话?”
她抬眸笑得温凉,“宁得罪小人,毋得罪女人。”
司哲欲哭无泪,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惨淡。
姬衡昶好容易从这场变故中缓过神来,有些不敢回头看后面的血腥,不禁问道,“妍华,连城,连城是谁的人?还有,你先前说的借刀杀人,是什么意思?”
妍华见他抖得厉害,只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唔,借刀杀人这招玩的比较溜的是姬溢翟那小子,是他的话,不过……这样……”
妍华说得比较凌乱,却是一锤定音,“是七叔告诉你的对吧?”
姬衡昶点点头,“可我刚进门时,你不是还讽刺我消息灵通吗?我以为你是不满我监视你……怎么知道……”
妍华耸耸肩,“开个玩笑罢了,您这也没听出来?说到筹码,难道我不是您争夺家主之位最大的筹码?”
司哲很想说,大小姐您要点脸行吗,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不过,你能听出我话里的讽刺,我也是挺欣慰的。”
妍华浅笑晏晏,“要是您能发现我的行踪,我又何必操这么多的心,又何必劝您放弃家主之位?怎么别人随随便便设一个套您就往里面钻呢?”
妍华敛笑道,“七叔也是被三叔和姬溢翟那小子当了枪使,日后若真发生了什么事,也扯不到他们身上。至于借刀杀人。”
妍华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不是你的心腹吗?估计等我们争吵到一定阶段,他就趁机杀了我,而目睹您的亲生女儿死在自己的心腹手里,您肯定会认为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误会的暗号手势之类的,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服从长老院的一切判决。或许您的心理素质强大,也足够冷酷无情,对我的死无动于衷,而这时您必须选择除去一切的知情人,这就是一个漏洞。三叔和姬溢翟一定会在你下手之前带着长老院的人来。至于请长老院的借口么,利用我的死讯,就再好不过了。毕竟,总得知会您这个当父亲的一声,却偏偏撞着这一幕。呐,三叔的人也就是你心腹,再在这个时候选择自杀,长老院的人势必起疑。只要查一下您当初的行踪,ok,您还是被扳倒了,且无从翻身,唯一知道事情原委的,除了设局的人就只有死人,这想法倒是不错。”妍华勾唇笑得恶劣。
在场的人听得几乎毛骨悚然。
不仅为设局人的阴毒狠辣、步步杀机,还有为这个自请家族除名、五年不曾理会家族纷争的大小姐的算无遗策、棋高一招。
姬衡昶突然想到族中智者所曾说过的话:姬家嫡长女妍华在旁人懵懂无知的时候锋芒毕露,在旁人争强好胜的时候已风华内敛。若妍华有朝一日能执掌姬家大权,姬家更上一层,指日可待。甚至,连长老院都会沦为其附庸。
司哲出声问道,“大小姐,您既然清楚,那何必还留着连城?难道您想让他指证三爷?”
姬衡昶刚想开口难不成还有其他什么用处,便听妍华淡道,“这么蠢的方法你也能想出来?造物主真是神奇。”
姬衡昶果断装作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妍华戴上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白色袖套,续道,“而且,我不杀人。”
诸人:……
刚才是谁云淡风轻地笑着说要杀人的?!
考虑到这位大小姐的行事风格,诸人实在把不准这到底是大小姐因自己的恶趣味而随口说的玩笑话还是别有深意所在。
所以说,和聪明人打交道太累,尤其是行事不循常理的聪明人,光是那些弯弯绕绕就能把人绕晕。
姬衡昶虽然并不十分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但好歹血脉相连。
他觉得,自己女儿现在说的这句话,是她的真实想法。
因而,妍华看得透姬家的纷争算计、勾心斗角,却选择抽身离去、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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