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正值春暮,一夜风雨,晨起花竞凋零。
庭院石阶旁,海棠残瓣落了一地,细碎飘零,一如她与韩渐的姻缘,纵使她百般呵护,仍无可奈何地落得满地狼籍。
玉霓掌心接了几片薄似鲛绡的粉瓣,轻轻摩挲着,暗自惋惜美则美矣,香气太弱,好似有意收敛,不敢争春。
往日穿过这游廊,她常是心急,嫌其曲折幽深,仿佛总也望不到头,这时却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一寸一寸地丈量,细嗅雨后新泥落蕊的气息。
再走这一回,往后没机会了。
膳厅内,卫国公夫妇净过手,正坐下准备用朝食。
玉霓到了门外,背着光,一身淡了颜色的石榴襦裙,是未嫁时的旧衣。
杨夫人察觉异样,先没问,只叫她一道用膳。
玉霓的裙裾无声地拂过门槛,她照常请过安,双膝跪地,郑重地叩首道:“阿娘,阿爹,我与韩渐和离了,今日就搬走,特来辞行,多谢阿娘阿爹这几年的照拂。”
此言非虚。初到西京时,有人嘲她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小家子气,不堪为公府媳。
温家确是寻常门第,她阿爹是东都县衙没品级的小吏,若没那段机缘,莫说与国公府做亲,连府门也摸不着。门不当户不对,难免有人说闲话。
成亲又那般匆忙。
阿娘担心她嫁过来遭婆家为难,怎知全然是多虑了。
杨夫人生于书香门第,寡言喜静,待她却耐心包容,处处周全,教她规矩礼数,帮她执掌中馈,带她赴宴,还不忘替她置备衣裳首饰,一应场合都护着她,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卫国公瞧着冷肃,行事一板一眼,那回她高热不退,正赶上满城宵禁戒严,卫国公亲自出坊请的医官,为此还惊动了禁中。
杨夫人搁下玉箸道:“快起来。”
玉霓直起身,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腮边泪痕却犹在。
后宅之事,卫国公原不过问,听说和离,才问了一句:“韩渐答应了?”
玉霓颔首。昨晚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韩渐答应得没半分迟疑,她又悔没早些与他提。这几年她尝够了被他厌恨的滋味,再耗下去,连她自己也要憎恶自己了。
卫国公问过这一句,不再言语,看杨夫人一眼,起身走了出去,以便婆媳二人说话。
杨夫人屏退仆从,问:“你想好了么?本朝虽许和离,可女子到底比男子艰难。”
玉霓垂眸,“多谢阿娘关心,我已想好。”
杨夫人轻轻叹了一声,“成亲四年,怎就说要和离?可是昨日赴宴韩渐欺负你了?”
玉霓摇头,强笑道:“阿娘早看出来了吧,他心里没我。”
她说着,盛了碗粟米粥,送到杨夫人跟前,二老自是心中有数,否则听她提起和离,怎会没半点意外?
杨夫人眸光微动,迟疑道:“当初是他不顾他父亲反对,执意娶你为妻。”
玉霓忽地明白,韩渐娶她为妻除了与薛映慈置气,大抵也存了与其父作对的心思。
无论如何,都无关紧要了。
“阿娘,我并非逞一时之气,他嫌恶我,”玉霓眼尾微微泛红,抿唇笑笑,“勉强过下去,既是作践他,亦是作践我。”
杨夫人语塞。
玉霓故作轻松地弯起唇,“他因娶了我,连家都不愿回,早日分开,各自嫁娶,他寻个可意的娘子,我也早做打算。”
杨夫人静默片刻,附和道:“你能这般想最好,切莫学旁人钻了牛角尖,年纪轻轻就说些剪了头发做女道士,青灯古佛的丧气话。”
话虽如此,面上仍是愁云不散。
玉霓一走,杨夫人便指了底下一个嬷嬷出去打听。
不几时,那嬷嬷折返,回禀道:“昨日回来好好的,夜里还叫了水,早上郎君瞧着也没甚异处,只少夫人哭过,两眼肿得桃子似的。”
杨夫人揉了揉额角,“郎君出门了?”
见嬷嬷点头称是,杨夫人道,“着人去衙署给郎君传话,就说我病了,叫他务必回府用暮食。”又吩咐,“去请少夫人多留一晚,明日再走。”
玉霓原想晌午前就走,免得对着韩渐不自在,可杨夫人开了口,她怎好驳她老人家的面子?
韩渐知她在,不会回来吧?
玉霓站在廊檐下,目送崔嬷嬷出了院门。
昨夜几场雨好似绞干了水汽,天色尚未见晴,薄云淡抹,如画中美人泪目微肿,干涸至此,再挤不出半滴泪。
两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听岚回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玉霓别开眼,目光掠过绿意盎然的庭院。
此间花木多是她亲手所植,如今已颇成气候,茵草萋萋,游藤蓊郁,桃木枝叶浸足雨水,浓碧鲜净,再有些时日该挂果了。
东屋南窗下搁了只一尺来高的圆肚褐釉陶缸,水色澄碧,縠纹澹澹,红黄两色鲤鱼游曳其中,个个虎头虎脑。
玉霓撒了些鱼食,一面交代听岚各样花木如何照料,鱼又如何喂养。
恐她记不住,欲待写下,回屋寻来笔墨,听岚忽而插嘴道:“他日郎君娶了新妇,不会留婢子在此服侍。”
玉霓怔了怔,慢慢将纸笺揉作一团,旧人的仆从尚且不留,旧物大抵亦然。
怕是她一走,韩渐便会命人将院中诸物夷平,或是索性将院门一锁,不管不问,不消半年,这院子就荒芜了。
玉霓跪坐在矮榻上,偏头望向门外,不免生出些伤感,旁的还好,那几尾鱼却舍不得。
“阿娘,我有一事相求。”
杨夫人面南而坐,手中端了只小簇花纹的鎏金银盖碗,垂首撇着茶汤浮沫,随口问她何事。
玉霓立在一旁,动了动唇,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扭头一看,卫国公恰从东廊过来,脸色不怎好,两手负在身后,须臾跨过了门槛。
未及见礼,又进来个人。
玉霓忙低头,韩渐怎回来了?
才下值,他仍穿着金吾卫的玄铁甲,腰佩横刀,足蹬乌皮靴。
他自小就生得比旁人高好些,行伍间历练过这几年,退去少年的单薄,越发肩宽背阔,高大英挺,俨然一副武将模样。
人到跟前,玉霓便觉一片阴影自头顶罩下,不由得屏息垂眸,往后退了小半步。
韩渐一眼未看她,问过他母亲的安,坐到对过圈椅上。
杨夫人眼中露出失望,一家人移步膳厅,围案而坐,才又问起玉霓所求之事。
玉霓小声道:“我养了些鱼,可否托付给阿娘?”
杨夫人当即应下,对面韩渐却冷冷道:“阿娘身子不适,如何有精力替你养鱼?”
玉霓心头一紧,就要作罢,想起那缸鱼,硬生生忍住了没吭声。
卫国公斥道:“你母亲自有决断,何须你置喙?”
韩渐只作未闻。
玉霓攥着玉箸,不禁后悔多留了这一日。
杨夫人岔开话题道:“渐儿,你和玉霓虽无缘做夫妻,但自小的情分尚在,不必因此生分了,你与她兄长又是至交。”
玉霓听着,原来杨夫人留她是为缓和她与韩渐的关系,阿兄追随他在金吾卫,若得与他尽释前嫌也好,只怕他不肯。
果然,韩渐不置可否,面色却如罩寒霜。
杨夫人又道:“从前我一直想要个女郎,可惜没福分,如今少了个媳妇,若能多个玉霓这样的女郎再好不过。”
韩渐眉宇微拧,“阿娘何意?”
“我与你阿爹商量过了,收玉霓为义女,日后你二人便以兄妹相称,”杨夫人笑看着玉霓,“玉霓,你可愿意?”
玉霓错愕地抬起眼,鼻间略略泛酸。
韩渐却是满目不可置信,张口便道:“阿娘若收她为义女,就当做没我这个儿子。”
卫国公厉声责问:“堂堂金吾卫中郎将,便只这般胸襟?”
韩渐仰首饮尽茶汤,啪地将银盏放回桌上,锐利的目光投向玉霓。
玉霓难得没顾及他,起身以茶代酒,各敬了卫国公夫妇一杯,恳切道:“阿娘阿爹一番好意,玉霓心领了,不管做不做义女,玉霓都会记着阿娘阿爹的好。”
杨夫人只得暂且作罢。
一餐饭到底是磕磕绊绊地吃完了。
玉霓走出门外,暮色已四合,廊下悬着的纱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晚风中寂寥地打着旋儿。
韩渐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
玉霓想起他今夜当值,换作平日,不会回府用暮食,此番多是杨夫人授意,卫国公的话他未必肯听。
她常是在他身后看着他,自小便是。
十五年前,今上尚在龙潜之时,获罪幽禁于府宅,韩父受牵连,被贬岭南。南下路远,又有仇敌环伺,祸福难料,韩父便将九岁的韩渐托付给了心腹属下。
那属下带韩渐迁至东都故里,恰与温家比邻而居。
彼时她六岁,阿兄与韩渐同岁,因见他生得不凡,功夫又好,没几日便软磨硬泡地缠着他,成了他的尾巴。她又是阿兄的尾巴,年岁小,尚不知事,镇日缀着他们。阿爹阿娘也不管,及至过了十岁,才想到男女大防,不许她出门乱跑。
过几年,到了议亲的年纪,所有人都看出她对韩渐的心意,却没人以为韩渐会娶她。他是耀目至极的少年郎,她却如乡野间不起眼的小花。
不只她,好些娘子有意无意地将眼珠子粘着他。因着阿兄的缘故,只她敢明目张胆地瞧他,倘或惹了他不快,她便躲到阿兄身后。
她告诉娘子们韩渐会娶她,不许她们打他的主意,暗地里盘算着无论如何定要嫁他,最好是叫他入赘,她在家一闹,阿娘他们会想法子成全她的。
四年前卫国公起复,命人到东都寻韩渐,紧随其后的是与他青梅竹马的荣襄公主之女薛映慈。
众人方才明白韩渐为何迟迟不订亲。
阿娘给她做了身新衣裳,铁了心要她嫁人。
“阿娘挑的这户人家就在两条街外,离家近,日后好有照应,不叫人欺负你,明日你便去相看相看。”
她偷偷伏在墙头,薛映慈又来了,与韩渐在前院说话,韩渐竟对她笑,原来他也会对女子笑。
可薛映慈若真心待他,为何多年不管不问,韩家得势才露面?她尽心养护的花,人家一来便要摘走。
她爬下木梯,回房试新衣,夜里哭湿了枕头,翌日先去见了两条街外的郎君。那郎君家中开纸坊的,颇是健谈,如今连样貌也模糊了。
玉霓睡梦中紧蹙着眉,眼睫湿透。
她衣衫不整地在韩家床榻上睁开眼,榻前围了一众人,薛映慈妙目含泪,韩渐则看着她,满脸冰霜。
阿娘对她失望透顶。
她身上发沉,胸口艰难起伏着。
“哭什么?”韩渐浑身酒气,粗糙的指腹擦过她微凉的眼皮,“要成亲的是你,要和离亦是你,温玉霓,还有何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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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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