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包里是她自己去药铺抓的避子药,同房次日都会偷偷服用。
那个孩子离开时,她流出的血洇湿了大片床褥,至今心有余悸。再者,她亦不忍孩子因她为父亲所不喜,待韩渐对她改观,再做打算不迟。
小产后她着实伤心了一阵,既觉愧对韩渐,又担心他借故休了她,杨夫人不知端的,一径安慰她,劝她莫胡思乱想,只管将身子养好。
那时她若提和离,韩渐想必亦是求之不得,只怪她对他尚有期待,看不穿,放不下,平白又耽搁了几年。
这几年她尽心竭力做个称职的妻子,处处顺他的意,他始终无动于衷,待她不冷不热,为子嗣与她同房,不甘不愿,床笫间亦无温存。
阿兄一面恨她不争气,一面又想尽法子帮她。
韩渐送她的簪钗帕子,嫂嫂总有一样的。他无需讨她欢心,阿兄是粗人,想到备节礼已属不易,怎懂考究样式?她看出是阿兄以多买了一份为由头,交韩渐转赠于她,只装作不知。
他从不与她交代去向。
有一回叫她得知他与同僚到平康里宴饮,席上有貌美娘子侑酒,等他回来,果真在他衣袍上闻到了脂粉味。她眼泪扑簌直掉,帮他脱下外袍,转头便去笸箩里拿了剪子,将那外袍铰了。
那是成亲后她头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对他使性子。结果是被他翻来覆去,好一通整治。他同样没落着好,背上被她挠得尽是红痕。
次日下了直,他一声不吭地将她拖过去,按在腿上,冷着脸,将她十个指甲全剪秃了。
好容易养的指甲,水葱似的,她心疼不已,却是敢怒不敢言,大气不敢出,惟恐他倏然发作,弄疼了她。
剪完他若无其事地拿了卷书看着,她坐到几案另一侧,默然垂泪。
玉霓怔怔坐着,有些疑惑自己为何迟迟放不下他,纵使生得万里挑一,世间俊美男子难道只他一人?
她想不起他对她笑的模样,似乎不曾有过,对薛映慈他自是不吝展颜。
昨日赴宴,他与薛映慈隔帘相望,无言诉尽相思意,她俨然是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恶妇。
薛映慈明明恨她,面上却从来不显,只不拿正眼瞧她。她起初不懂,后来才明白,她自恃出身高贵,不屑与她这等人纠缠。
玉霓拿着药包,漠然一笑,薛映慈的夫婿沉疴难愈,韩渐和离,她心底恐怕亦有所触动。
前院响起脚步声,她随手将药包往锦垫下塞,怎知内里药材洒了些出来,顺着木榻与南墙的间隙滑了下去。
原想去捡,可腰背酸痛得厉害,做不上劲。
迟疑间,听岚已进了屋,“少夫人,鱼荃求见。”
鱼荃吱嘎吱嘎地走进来,浑身湿透,连幞头也不住渗着水,顾不得擦,进门便躬身一拜,“少夫人,小的该死!”
玉霓在榻沿坐下,叫他慢慢说。
“小的一早去县衙,路过桥头饼铺买胡饼,不慎将装了和离书的竹筒遗落在桥下,捞上来已烂了。”
他说着,解下腰间竹筒,抽出内里发皱的纸张。
玉霓一看,墨迹早洇得不成样子。
韩渐手下两人,一个便是这鱼荃,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心性未定,行事有些毛燥,韩渐驭下甚严,此事若叫他知晓,定有一顿罚。鱼荃心知肚明,所以才求到她跟前。
大齐朝夫妻和离只需签下和离书,到县衙登记时出示。寻常人家多只写和离书,高门世家为免日后生出是非,谨慎些。她原打算寻着住处便去趟县衙,韩渐却等不及了。
和离书一式两份,她与韩渐各有一份,摁了手印,玉霓取来她那份,交给鱼荃。
鱼荃双手接过,千恩万谢。
玉霓不忍道:“换身衣裳再去,别着凉了,不急这一时。”
鱼荃抽抽鼻子,张嘴要说甚,末了又咽了回去,叉手朝她拜了拜,转身疾步走出门外。
可巧杨夫人来了,见他这等形容,拦住问了两句。
鱼荃支支吾吾,一脸难色。
玉霓有心替他解围,“他来取和离书,到县衙登记。”
杨夫人打量过他,却道:“不必了,我着人去办。”
鱼荃呆了呆,急道:“郎君吩咐,小、小的不敢不从。”
杨夫人示意崔嬷嬷上前取回和离书,“你便说是我的意思,不会误他的事。”
鱼荃只得讪讪地告了退,瞧着仍怕韩渐责罚他。
玉霓原也想收拾好,去杨夫人处辞行,杨夫人来了,免她再跑一趟。
“都收拾好了?”
玉霓点头。
杨夫人似有话与她说,在外间坐了坐,饮了小半盏茶,方才斟酌着开口:“玉霓,我赞成你再嫁,但婚姻大事需慎之又慎,切莫急于一时,凡事商量过再做打算。”
玉霓颔首,心中不免诧异,昨日她只随口一说,杨夫人竟当真以为她立时就要再嫁。
杨夫人又道:“你兄嫂现下不在西京,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何不在别院将就几日,待你阿兄回来再搬?”
阿兄在金吾卫当职,去岁末忙得脱不开身,没回东都,趁着近日事淡,告了假,携嫂嫂东归探望爹娘去了。
照她的意思,既已和离,自是要与韩渐断个干净,可杨夫人顾虑她有甚闪失,难与温家交代,亦属寻常。
且先应下,搬去再说。
玉霓看了眼杨夫人,杨夫人似与平日不同,平日待她也好,但到底性子疏淡,不怎过问她与韩渐的事,昨日却劝和、欲收她为义女,方才又揽下登记一事,嘱咐她慎重再嫁,看她时,眸中隐约透着怜悯与歉疚。
许是以为韩渐有负于她。毕竟韩渐从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她对他的顺从讨好众人又瞧在眼里。
杨夫人执着茶盏,似有心事,未察觉玉霓的目光,与她说了几句旁的,亲自送她出府。
玉霓上了马车,挑开帘子,笑道:“夫人保重。”
杨夫人乍听她改口,怔了怔,面色怅然,“保重。”说罢又吩咐车夫,“莫走朱雀大街,这时候人多车马多。”
玉霓唇角的笑勉强撑至放下帘子,往后婆媳缘分便算是尽了。
天光灰暗,漫过茜纱帘上丝丝缕缕的细小散花绣纹,如网结密布,蒙住她黯然的脸。
车夫扬鞭催马,木轮轧过平整的砖地,滚滚向前。
玉霓头倚车壁,隔着帘子,安静地看着杨夫人与她身后的国公府徐徐后退,直到马车右拐,上了南北坊道,身后人物彻底消失不见,怅惘之余,亦觉尘埃落定。
出了里坊南门,依杨夫人所言,马车径直往东行,路过两坊,折而向南,走了一阵,自北门入了东市附近一坊。
韩家这别院是个三进的院落,长年有仆从洒扫看护,来即能住。
既是暂住,玉霓没四处赏看,到灶房借了口灶煎药,喝过药,心下才踏实。
听岚几个一向只知是补益身子的良药,没人起过疑。她一个出身寒微的高门媳妇,怎舍得避子?正该早日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借子嗣稳固主母之位。
韩渐大抵亦是这般想她,遵他母亲之意,施舍般频频到她房中。
次日用过午膳,杨夫人底下一个婢女来送和离书,这婢女与听岚有些交情,不知说了甚,听岚回来后眉眼含笑的。
玉霓拿了绣绷,搬了张交椅,坐在廊檐下绣帕子,看她一眼,她便忍不住全与她说了。
“夫人叫崔嬷嬷带人去少夫人……去娘子房里收拾娘子留下的衣裳,想给娘子送来,正好郎君在,发了顿脾气,将人全赶了出来,旁的也不许动,还将院门锁了。”
玉霓垂眸,纤白的手指一针一线地在绣面上穿行,果然是锁了,只没想到这样快。可这有甚值得高兴?
“娘子不明白么?”听岚迫切道,“郎君留着娘子的衣裳,不许动娘子的东西,必是睹物思人,舍不得娘子。”
玉霓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若知内情,绝不会有此荒唐的猜测。
韩渐只是恼恨她,处处不肯叫她痛快罢了。
那些衣裳是今岁新做的,尚没穿过,料子金贵、样式考究,便是带出来,往后也没场合穿。她嫁到韩家没甚嫁妆,现下和离,也不愿再占便宜。
“此事还惊动了国公爷,”听岚偷觑她神色,继续道,“国公爷竟动用家法,抽了郎君三十鞭。”
玉霓一针刺破了指腹,呆呆吮着血珠。
且不说韩渐已为金吾卫中郎将,便是幼时,以杨夫人的性子,也不会允许卫国公随意对他动手。现下为这点事,何至于动家法,当众罚他?
若是因她挨的这顿鞭子,韩渐恐怕会算在她头上。莫要牵累了阿兄才好。
温家有一味祖传的外伤药,她原想回屋取,念头一转,又坐了回去。她此刻送药,无异于火上浇油,韩渐只会越发恨她,再者,国公府何愁寻不到一味好药?
“娘子没事吧?”
玉霓缓缓摇头。
听岚道:“娘子可要奴婢给郎君送药?”
往日但凡韩渐受伤,哪怕一点擦伤,她也急得直掉泪,定要亲自替他上药,他若不在府里,她便找去衙署。
玉霓闷声道:“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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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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