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公提出的难题,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陈夫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是啊,赵家公子缠绵病榻,冲喜等的是吉时,争的是命数,岂会容你徐徐图之?
堂内刚被陆明溪言辞压下去的窃窃私语声又隐隐响起。
几位老官媒交换着眼神,嘴角噙着冷笑,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如何收场。
林官媒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悄悄拽了拽陆明溪的衣袖,低声道:“明溪,慎言!陈叔公面前,岂可妄加议论……”
语气里满是担忧,却也不乏对她能否应对的怀疑。
面对这位精明务实、显然更看重家族利益的陈家叔公,陆明溪并不打算赘述无用的情感,而是选择条理清晰地分析各方利害。
她不着痕迹地轻轻回握干娘的手以示安抚,而后不慌不忙向陈叔公再施一礼,神色谦恭,目光澄澈:“叔公所虑,正是此事关键。”
“不过,依晚辈愚见,那赵家老爷历经风浪,岂会不知冲喜之事,多半是求个心理慰藉?故而,我等若要破局,与其空谈等待,不如给赵家一个更踏实、更难以拒绝的心安!”
陈叔公闻言,捻须的动作微顿,撩起眼皮仔细打量起陆明溪。
见这丫头年纪虽轻,但神态从容,不见丝毫怯懦,他也收了几分轻视之心,淡淡道:“哦?你且说说,如何个心安法?”
陆明溪微微颔首,不疾不徐道:“晚辈以为,眼下有两件事或可并行。”
“这第一件,是显诚意,安其心。陈家可即刻备上厚礼,由叔公或夫人亲自过赵府探病,除了表达关切,更可主动提出——愿将接下来两家合作绸缎生意的第一笔利钱拿出一部分,专用于为赵公子延请名医,搜寻良药。”
“如此一来,赵家看到的不再是空口许诺,而是实实在在的投入。他们是经商世家,这其中的分量,自然掂量得清,焦灼之心亦可稍安。”
见陈叔公若有所思,陆明溪继续道:“这第二件,便是证其能,争其权了!”
“晚辈认为,证明陈小姐之能,未必需要旷日持久。庄子现成的账目、库房、人手皆是考卷。可请叔公出面,邀赵家派个信得过的管事一同做见证,以十日为期,让小姐试着打理一番?”
“不拘能赚多少,只要能把这摊积弊理出个头绪,让人看到小姐确有理事之才、持家之能,便是向赵家证明,陈小姐过门,带来的绝非只是一时冲喜的运气,而是能帮着操持家务、增益家业的长久福气!”
“届时,再谈庶子前程,便不是陈家单方面祈求提携,主动权,亦能收回几分。况且……就算十日之内,小姐力有未逮,届时再依原议,赵家也无话可说。”
陈叔公起初神色淡漠,并不在意。
但随着陆明溪不疾不徐道出了具体可行、进退有据的方案,他脸上的淡漠也渐渐化为了凝重和深思。
这丫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既给了赵家台阶下,又暗藏机锋。
若锦瑟丫头真有本事,陈家便能立刻扭转局面,就算不成,也留有退路,不至彻底撕破脸皮。
陈叔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陆明溪的眼神已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你这丫头,年纪轻轻,竟有这般通透的心思,倒也实在难得……”
“罢了!”他转向陈夫人,语气果断,“贤侄媳,我看这小丫头说的法子甚妥。便依此计,我去与贤侄分说。”
“锦瑟丫头,你这几日就跟着你母亲,好好准备,切莫辜负了这番苦心安排!”
尘埃落定。
陈夫人喜极而泣,紧紧拉住陆明溪的手,千恩万谢。
陈锦瑟更是对着陆明溪深深一拜,眼中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堂上小吏如蒙大赦,对陆明溪大加赞赏。
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老官媒们,脸色则如打翻了的染缸,青红交错,看向陆明溪的眼神里,再不敢有半分轻视,只剩下惊疑和深深的忌惮。
林官媒激动地搂住陆明溪:“我的儿!你可真是……真让干娘刮目相看!”
陆明溪僵硬地回抱了一下干娘,随即立刻收手,转向周遭神色各异的老官媒,唇角含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笑意,盈盈一福。
“今日之事,多谢诸位前辈出言关切。明溪年轻识浅,日后在衙门行走,还需各位前辈多多提点扶持才是。”
她语气谦和,礼数周到,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扫过众人时,却仿佛能洞悉一切,让那些曾心怀叵测的人不由心下凛然,纷纷挤出尴尬笑容还礼不迭。
陆明溪面上挂着浅笑,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她知道,无论日后如何,这步险棋算是让她在这拜高踩低的官媒衙门里,暂且立住了脚跟。
此后月余,“小陆官媒”的名声悄然在汴京坊间传开。
她经手的另外几桩棘手姻缘,竟也都得了不错的结果。
这倒并非是她有何神通,不过是比旁人更肯花心思去琢磨男女双方乃至其家族的真实境况与诉求。
正如前世为企业评估岗位与人才是否匹配,只不过这里的“岗位”是婚姻,“KPI”也变成了家宅安宁、绵延子嗣或是利益联结。
又因她总能于细微处见真章,提出些看似平常却切实可行的建议。就连林官媒都时常感慨,她看人看事通透到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姑娘。
陈家的风波更是成了她的活招牌。
陈锦瑟不出十日,便将庄子打理得焕然一新,不仅查清了旧账,还凭着绸缎上的见识,与赵家的布料供应搭上了线,令赵家刮目相看。
最终,赵家同意了先行合作、婚事暂缓的提议,陈家庶子也得以进入赵家商铺历练。
陈锦瑟的命运由此扭转,不再是待价而沽的棋子,反倒成了掌管家业的助力。偶尔街市相遇,陈锦瑟望向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感激。
衙门内的风向悄然转变。
那些曾经对她冷嘲热讽的老官媒,如今见起面来也多了几分客套,虽未必真心,至少表面功夫倒是做足。
陆明溪每日照常点卯应差,谨慎行事,只想慢慢积累,在这异世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汴京这块土地,从来都是风波暗藏,难得长久太平。
这日散衙,陆明溪想着独自走走,整理一番思绪,便婉拒了干娘同乘而归的提议。
谁知她刚拐过一处街口,便被一辆看似朴素却用料讲究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辕上坐着的是个神情冷肃的劲装汉子,目光锐利。
随即,一位穿着体面、约莫四十上下、面容严肃的嬷嬷自车上走了下来。她周身虽无过多饰物,但通身的气派却远非寻常人家可比。
那嬷嬷打量了陆明溪一眼,眼神淡漠,语气却不容置疑:“可是官媒衙门的陆明溪陆姑娘?”
陆明溪登时心中一凛,停下脚步,谨慎应道:“正是晚辈。不知嬷嬷是……?”
“我家主人有请,请陆姑娘入府一叙。”嬷嬷并不答话,只侧身让出车门的位置,姿态虽是在“请”,却透着命令的口吻。
陆明溪心念急转。这般做派,绝非普通富户,更非衙门同僚。
在汴京,能如此行事,且对她一个小小官媒这般客气又强势的……她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最终定格在那个唯一可能与她这小人物产生瓜葛的贵人身上。
她面上不动声色,恭谨问道:“敢问嬷嬷,贵上是……?晚辈人微言轻,恐贸然前往,有所冲撞。”
那嬷嬷嘴角似是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姑娘是聪明人,何必多问?到了地方,自然知晓。请吧,莫让我家主人久等。”
言语间,那车夫的目光也若有似无地锁定了她。
陆明溪心下明了,这并非是邀请,而是不容拒绝的传召。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微微颔首:“既如此,晚辈遵命便是。”
登上马车,见车内陈设简洁却处处精致,还熏着淡淡的苏合香。
陆明溪面色平静,心中却又肯定了几分自己的猜测。
想来传召她的这位贵人,该就是那赫赫有名的永嘉郡主了!
这位郡主身份尊贵,是当今圣上最为疼爱的侄女,却也是官媒圈子里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原因无他,永嘉郡主痴恋镇北将军霍云朔,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霍将军年少封侯,战功赫赫,曾立下“胡虏未灭,何以家为”的誓言。他心如铁石,志在沙场。这些年前去说项的媒人,无论身份高低,无不碰得灰头土脸。令得这桩“美差”也成了无人敢接的烫手山芋。
能有这般阵仗,隐秘而强势……除了那位在霍将军之事上屡屡受挫、却始终不肯放弃的永嘉郡主,她也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只是,她倒是真不明白,永嘉郡主为何会找上她这么个刚刚立足的小官媒?
马车缓缓停稳。
那面容严肃的嬷嬷掀开车帘:“陆姑娘,请。”
陆明溪敛衽下车,抬头望去,见眼前是一处清幽别致的园林,处处都透着不易察觉的皇家气派,心中猜测更是坐实。
跟着嬷嬷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雅致的花厅前。
厅内,一道窈窕身影背对而立,身着流云锦缎,珠翠轻摇。
嬷嬷低声禀报:“郡主,陆姑娘到了。”
那身影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明媚娇艳却略带郁色的面庞,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陆明溪身上。
果然是她!
陆明溪心下一沉,面上却愈发恭谨,垂首敛目,依礼下拜:“官媒衙门陆明溪,参见郡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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