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步之遥

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密集地敲打着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仿佛要将城市彻底清洗。

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两人的衣衫,寒气顺着布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蓝意安静地跟在南言身后一步之遥,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不再试图解释或靠近,只是低着头,雨水顺着她漆黑如墨的发梢滴落,砸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那份与生俱来的忧郁和神秘感,在雨水的冲刷和狼狈的衬托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被水浸透的黑色郁金香花瓣,呈现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易碎的暗色光泽。

她的高贵感并未因落魄而折损,反而在沉默的承受中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优雅。

南言走在前面,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如同深海的压力,无声地包裹着她。

蓝意那句“身份证好像在路上不见了”的低语,还有她此刻沉默的跟随,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南言看似坚硬的防备里。

走到南言租住的公寓楼下,她终于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雨声淹没了大部分声音,但蓝意还是听见了她极轻的、带着一丝挣扎的叹息。

“你……”南言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打算去哪?”她问得直接,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仿佛只是出于最基础的礼貌。

蓝意抬起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那双蓝眼睛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带着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茫然和无措。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唇。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身上那种深沉的忧郁感瞬间浓重得化不开,像一幅被打湿的、色调沉郁的古典油画。

“我……”蓝意开口,声音带着被雨水浸透的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没想好。”

她实话实说,目光却不敢直视南言的背影,仿佛这个答案本身也是一种罪过。“车站?或者……找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坐坐?”她给出的选项,每一个都透着深夜无家可归的凄凉。

南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蓝意穿着湿透的大衣,蜷缩在冰冷嘈杂的车站长椅上的画面,或者独自坐在便利店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幕发呆的孤寂身影。这画面与记忆中那个永远清冷矜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蓝意大小姐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头发堵的反差。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因为对方流露出脆弱而心软的感觉。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所有可能的牵扯都斩断。可身后那个人,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依旧挺立的黑色郁金香,带着她特有的、沉重而神秘的忧郁感,无声地瓦解着她的防线。

“哼,”南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终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蓝意。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不耐烦,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动摇。

“蓝大小姐,你的‘追求’,就是从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开始的吗?”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带着破碎感的嘲讽,试图用尖锐的话语筑起堤坝,抵挡内心那不合时宜的柔软。

蓝意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辩解,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靠近或证明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眼神里是坦然的接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份淡漠的温柔底色下,是此刻无处可去的窘迫,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对不起,南言。”蓝意低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很轻,“给你添麻烦了。”她微微欠身,动作依旧带着骨子里的优雅,仿佛即使落魄至此,那份刻在灵魂里的高贵也不曾磨灭。“我这就走。”她说着,当真要转身投入更深的雨幕中。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南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等等。”

蓝意的动作僵住,背对着南言。

南言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涌入胸腔,让她混乱的思绪似乎清醒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淹没。她看着蓝意湿透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脆弱。她想起蓝意刚才说的“真的只是因为我想你”,想起她深海般的蓝眼睛里那些炙热和无奈,想起她此刻无处可去的茫然。

“你……”南言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妥协,语速很快,仿佛怕自己后悔,“你这样子出去,明天就能上社会新闻头条——‘某神秘女子深夜雨中被发现失温昏迷’。”她的理由找得刻薄又牵强,带着南言特有的、别扭的关心方式。

“我……不想明天被警察敲门问话。”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生硬,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上来。把湿衣服换了。”她不再看蓝意,率先转身刷开了单元门禁,快步走了进去,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蓝意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怔忪。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面积起的小小水洼里溅起涟漪。南言那句生硬的邀请,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刺破了她心底沉沉的阴郁和无望。

那份深藏于淡漠温柔之下的、几乎要熄灭的执着火焰,悄然重新燃起一点微芒。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南言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

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透出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她嘴角极轻、极缓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庆幸,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迈步,跟着南言走进了那扇为她敞开的门。湿透的鞋踩在干燥的地砖上,留下清晰的水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

蓝意知道,这扇门后,是她渴望靠近南言前进的第一步,也是她需要跨越的、布满伤痕与防备的荆棘之地。

但她来了,带着她黑色郁金香般的忧郁与神秘,带着她淡漠温柔下极致而孤注一掷的爱,走向那个让她灵魂深处为之悸动、也为之破碎的身影。

南言站在楼梯拐角,没有回头等她,但脚步却放慢了。她能听到身后不紧不慢跟上来的脚步声,那声音踏在寂静的楼道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防的裂缝上。她握紧了口袋里的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她心里清楚,让蓝意上来,或许是一个错误。一个心软的、愚蠢的错误。蓝意身上那种深沉的忧郁和神秘,像一种无形的引力,让她无法彻底狠心。而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份抗拒之下,是否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念?

矛盾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蛊惑人心的表象下,是早已破碎不堪、却又渴望靠近温暖的内核。而蓝意,那朵在风雨中摇曳的黑色郁金香,她的爱,淡漠表象下是极致的炙热,却偏偏裹挟着令人不安的谜团。

门被打开,屋内干燥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冷潮湿形成鲜明对比。南言侧身让开,没有看蓝意,只是淡淡地说:“浴室在那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别弄湿我的地毯。”她的语气依旧冷淡,但那句“我的地毯”,却微妙地划定了界限,也透露出一种主人般的接纳。

蓝意站在玄关,**的,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高贵又落魄的鸟。她环视着这个属于南言的空间,目光深邃而复杂。她轻声应道:“嗯,谢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劫后余生般的放松,也是对这份短暂庇护的珍重。

南言没有回应,径直走向厨房去烧水。她需要一点热的东西,来驱散这雨夜的寒意,也驱散心头那份因蓝意闯入而带来的、混乱而陌生的悸动。

她背对着玄关,听着身后传来蓝意小心脱下湿大衣、换上拖鞋的细微声响。那声音,让这个她习惯了一个人的空间,忽然多了一丝……人气。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是蓝意在清洗一身的雨水和寒意。南言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盯着水壶里逐渐翻腾的气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让蓝意进来,这个决定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搅动着沉积的淤泥和隐秘的角落。

她倒了杯热水,指尖传来的温度却驱不散心底那份莫名的寒意和……暴露感。蓝意那双深海般的蓝眼睛,总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她端着杯子,下意识地走向自己小小的书桌——那是她在这个临时居所里唯一能称得上“私人领域”的地方。

就在这时,浴室的水声停了。门被拉开一条缝,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沐浴露的清香涌出。

蓝意探出头,湿漉漉的黑发用毛巾裹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身上套着南言借给她的、略有些宽大的家居服,洗去了雨水泥泞,那份与生俱来的忧郁和神秘感在温暖水汽的蒸腾下,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一块被温润水汽滋养的墨玉,散发出更加沉静内敛的光泽。她的眼神清澈了一些,但眼底那片深海依旧深邃难测。

“南言,吹风机……”蓝意的话音在看到南言书桌的瞬间,戛然而止。

南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书桌一角,一张不算新的照片静静地躺在摊开的书本旁边。照片上,是维多利亚港璀璨夺目的夜景。绚烂的霓虹勾勒出摩天大楼的轮廓,倒映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流光溢彩,繁华得近乎虚幻。而照片的焦点,是站在星光大道栏杆旁的一个侧影。

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眺望对岸的灯火,嘴角带着一个极其灿烂、极其蛊惑人心的笑容——是南言。

那是她几个月前,独自去香港散心时拍下的。照片里的她,看起来那么自由,那么快乐,仿佛抛下了所有的沉重,融入了那片纸醉金迷的光海。

时间仿佛凝固了。厨房水壶尖锐的沸腾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南言端着水杯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一股冰冷的、被窥视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她。那张照片是她精心构筑的“面具”之一,是她向世界展示的“我很好”、“我很强大”的证据。

是她用来麻痹自己、甚至欺骗自己的道具。可现在,它暴露在蓝意——这个带着深海般目光、似乎总能看穿她破碎本质的人——面前。

蓝意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她的蓝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照片上南言灿烂的笑容、飞扬的发丝、以及那看似毫无阴霾的侧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蓝意身上那份沉静的忧郁仿佛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沉重痛感的了然。

南言感到自己的笑容面具正在寸寸龟裂。她几乎能听到那细微的碎裂声。她强迫自己扯动嘴角,试图用惯有的、带着破碎感的蛊惑笑容来应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冻僵的面具。

“怎么?”南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故作轻松地拿起照片,指尖却冰凉,“偷看主人家的**,可不是好习惯哦,蓝大小姐。”她的语气试图带上调侃,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蓝意终于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南言强作镇定的脸上。她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艳,有深切的痛楚,还有一种南言无法解读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看着眼前这个试图用轻佻掩饰慌乱、眼神深处却泄露着被戳穿伪装的惊惶的南言,再对比照片里那个在维多利亚港夜色下笑得没心没肺的侧影。

“你……”蓝意开口,声音带着沐浴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直刺核心,“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很快乐。”蓝意说的是看起来,而非你真的快乐,她的语气是陈述,不是疑问,是肯定。

南言的心猛地一沉。

蓝意没有问“这是哪里”、“你什么时候去的”,她直接点破了南言最不愿被触及的秘密——那份刻意营造的“快乐”。

南言捏着照片的指尖更加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扯出一个更深的、带着明显自嘲和破碎意味的笑容,试图反击:“怎么?大小姐也会观察普通人的快乐?那种地方,不就该那样笑吗?不然多扫兴。”

蓝意向前走了一步,湿发上未擦干的水珠顺着她优美的颈线滑落,滴在领口。她没有理会南言的嘲讽,目光依旧锁着她,那双蓝眼睛里的悲伤和洞察力几乎要将南言吞噬。

“不,”蓝意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南言,那不是快乐。”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像冰层下的暗流,“那是……一种表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照片上南言灿烂笑容的眼角,“你的眼睛,在照片里,和现在一样,是空的。”她的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南言精心维持的假象。

“轰”的一声,南言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伪装被彻底撕碎的羞耻感和无处遁形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苍白和被冒犯的怒意。她猛地将照片反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蓝意!”南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被踩到痛处的防御,“你懂什么?你以为你是谁?看了张照片就敢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攻击性和被看穿的狼狈。那份蛊惑人心的表象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脆弱和愤怒。

蓝意没有退缩,也没有被她的怒火吓退。她只是静静地承受着南言的愤怒,那双蓝眼睛里的悲伤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她知道自己触到了南言最深的伤口,但这伤口必须暴露在空气里,才有可能愈合。

“对不起,”蓝意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痛苦,“我不是想指手画脚。我只是……”她看着南言因为愤怒和受伤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心脏像被狠狠攥住,“我只是看到了。看到你在那么热闹的地方,那么努力地笑,可你的孤独,隔着照片都能溢出来。”

她向前又走了一小步,距离南言只有咫尺之遥,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体因愤怒而散发的热意和细微的颤抖。“就像现在,你明明不想让我进来,明明害怕,明明在抗拒,可你还是……心软了。”

她的话语像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描绘出南言矛盾挣扎的内心图景。

南言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蓝意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剥开她层层叠叠的伪装,直抵那颗千疮百孔、早已不相信温暖和长久的心。

她的愤怒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无处可逃的暴露感。她看着蓝意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盛满了悲伤、理解和一种近乎毁灭性深情的蓝眼睛,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猛地别开脸,无法再承受那样的注视。她抓起桌上反扣的照片,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它捏碎,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沙哑和无力:

“闭嘴,蓝意……别说了……”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下来,那份强撑的蛊惑和尖锐消失殆尽,只剩下浓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和脆弱,“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想将那张暴露了她不堪真相的照片,连同那些被蓝意看穿的脆弱,一起锁进最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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