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蝉声黏着灼热的阳光,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幻影,风裹挟着栀子花的浓香,凝滞在七月的门槛。这熟悉的闷热,总在多年后,轻易撬开记忆的锁。
唐婉诗推着行李车走出国际机场的到达口,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尾气和人潮潮湿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她没通知任何人。风衣是低调的深米色,行李箱也是最实用的款式,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缠在手腕上的一条细细的、玫瑰金的手链——母亲留下的旧物。
就像一颗沉默的子弹,滑入了夜的枪膛。
叫了辆网约车,目的地是外滩边一家精品酒店。她没回父母留下的老宅,那里太空,回忆也太重,会磨损她此刻需要的锋利。
车子在高架上飞驰,窗外是魔都标志性的、由玻璃幕墙和钢铁构成的冰冷森林。她靠在后座,闭上眼睛,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清晰得像一块淬过火的冰。
唐禹哲——她的亲叔叔。父母意外离世后,他以监护人和“代为管理”的名义,接手了父亲一手创立的“华裳”集团。一个从裁缝铺起家,如今横跨高级成衣、潮流品牌、甚至渗透进娱乐圈的时尚帝国。而他,那只曾经只会在父亲身后唯唯诺诺、眼神里总带着几分讨好和贪婪的老鼠,如今正穿着用帝国丝绸缝制的礼服,坐在了本属于狮子的王座上。
她回来,不是要咆哮着撕咬。那样太难看,配不上她,也配不上“华裳”这个名字。
她要他,亲手为她铺好通往王座的红毯。
手机在静谧的车厢内震动了一下。她瞥了一眼,是一个没有保存但依稀记得的号码——龙海天。
「婉诗姐,朋友圈定位看到你回国了?在上海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吩咐!」
后面跟了一个咧嘴笑的卡通表情。
唐婉诗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没什么温度。龙海天。高中时她众多追求者中,最执着也最……缺乏威胁的一个。他父亲是地产起家的暴发户,试图让儿子进军金融,但他自己却像个开屏求偶的孔雀,只对跑车、名表和她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校花感兴趣。毕业这么多年,他这点心思,倒是一点没变。
她没回。对付这种花孔雀,偶尔施舍一点关注,远比热情回应有效。
酒店房间正对黄浦江,夜色中的东方明珠像一串俗气又昂贵的糖葫芦。她放下行李,赤脚走到落地窗前,江面上游轮的灯光倒影,被水流扯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她去了淮海路。在“华裳”集团旗舰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点了一杯美式,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本子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粗糙的纸毛。她翻开,铅笔在纸上快速游走,线条流畅而精准。
她画的是对面“华裳”旗舰店的橱窗陈列,以及进出店铺的顾客。这是父亲教她的习惯——“想做好衣服,先看懂穿衣服的人。”
她的艺术天分,曾是父亲最大的欣慰。如今,这会是她最隐蔽的武器。
铅笔勾勒出一个穿着当季主打款连衣裙的女士,她在画纸的空白处快速写下:“剪裁利落,但腰线处理略显僵硬,目标客户(35 )追求干练的同时,仍渴望柔美,此处未满足。”
她低头画了很久,直到一片阴影落在她的速写本上。
她抬起头。
龙海天穿着一身明显过于用力的潮流套装,脖子上挂着个抽象的金属吊坠,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站在桌旁。他手里还捧着一大束俗艳的红玫瑰,与这间格调咖啡馆的氛围格格不入。
“婉……婉诗姐,真是你啊!”他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兴奋,“我刚好在附近……看到你在这里……就……”
唐婉诗合上速写本,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龙海天被她看得有些局促,把花往前递了递:“欢迎回国。”
“谢谢,花就不用了,我房间小,没地方放。”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坐吧。”
龙海天如蒙大赦,赶紧把花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身体前倾,像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婉诗姐,你这次回来,是打算……?”
“休息一段时间,看看国内的机会。”她搅动着咖啡,语气轻描淡写,“也许做点自己的设计。”
“设计?太好了!”龙海天眼睛一亮,“你家……呃,‘华裳’不就是做这个的嘛!要不要我跟唐叔叔打个招呼?他现在可是……”
“不用。”唐婉诗打断他,抬起眼,目光清亮,“我的事,不喜欢麻烦别人。”
尤其不喜欢欠你这种人情。她在心里补充。
龙海天讪讪地住了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急切地表功:“婉诗姐,你有什么需要,千万别跟我客气!我虽然不懂时尚,但我认识不少人!娱乐圈的,潮牌的……”
唐婉诗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不置可否。她看着窗外,“华裳”巨大的LOGO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她需要龙海天吗?也许。在某些时候,一只聒噪的、有点资源的孔雀,或许能用来扰乱某些人的视线,或者传递一些她想传递的消息。
但不是现在。
她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看了一眼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我待会儿还有个约。”
龙海天立刻识趣地站起来:“哦哦,好的好的!那婉诗姐你先忙,我们回头再联系!随时,我随时有空!”他指了指那束玫瑰,想留又不敢。
唐婉诗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他离开后,咖啡馆恢复了安静。那束玫瑰像个尴尬的闯入者,孤零零地待在椅子上。
唐婉诗重新翻开速写本,在刚才那幅画旁边,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开屏的孔雀,眼神愚蠢而热切。她端详了一下,然后用铅笔轻轻将它涂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有些滑稽的轮廓。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号码——她的叔叔,唐禹哲。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她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了一行字。语气是精心设计过的,带着一丝晚辈的彷徨和对长辈的依赖:
「叔叔,我回国了。最近有点迷茫,想找您聊聊,听听您的建议。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请您吃饭?」
发送。
她放下手机,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美式,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那枚玫瑰金的手链,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坚韧的光。
狩猎,开始了。而猎物,还茫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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