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禹哲的回复比预想中来得快,语气是长辈特有的、带着一丝刻意亲热的官方口吻,约她三天后在集团总部附近的私人会所共进午餐。
意料之中。唐婉诗放下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这位叔叔,胆小又多疑,她突然回国,他必定心中畏忌。这顿午餐,是试探,也是安抚。
还有三天。她需要更好地了解现在的“华裳”,从内部,也从外部。
接下来的两天,唐婉诗像一抹游魂,穿梭在上海的各大商圈。她不仅仅是逛“华裳”的店铺,也去它的竞争对手那里,看陈列,摸面料,观察顾客流和销售人员的状态。她的速写本上,除了设计草图,更多了密密麻麻的分析笔记:价格区间、营销话术、客流峰值……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的大脑持续处于亢奋状态,但心底某个角落,却空落落的。这座她长大的城市,如今熟悉又陌生,像一个装饰华丽的巨大舞台,她却站在台下,冷眼旁观。
第二天下午,她拐进了法租界一条安静的小马路。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暂时隔绝了主街的喧嚣。她看到一家门脸很小的独立书店,橱窗布置得很有品味,陈列着一些原版艺术书籍和独立杂志。
一种寻找慰藉的本能,让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淡淡的咖啡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她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指尖划过书脊,最终停在一本厚厚的《二十世纪服装结构演变史》前。这本书她大学时读过电子版,但纸质版的厚重感,是屏幕无法替代的。
她踮起脚,想去够最上层的那本。
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几乎同时伸向了同一本书。
唐婉诗微微一愣,侧过头。
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很年轻,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棉麻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浅咖色针织开衫。她的头发柔软地披在肩头,眼神清澈,带着一点怯生生的歉意,像林间突然见到生人的小鹿。
看到她的第一眼,她便不禁想起校园时期的自己,不只是因为她的那张脸更是她给人的那种纯真感。
“啊,对不起,您先请。”女孩的声音也很轻,带着柔软的南方口音,立刻缩回了手,脸上泛起一丝薄红。
“没关系,我也是随便看看。”唐婉诗放缓了语气,她拿下了那本书,沉甸甸的。
女孩却没有离开,她的目光落在唐婉诗随手夹在臂弯里的速写本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纯粹的欣赏:“您的本子……很好看,是自己在用吗?”
唐婉诗的速写本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皮质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但质感依旧出众。
“嗯,画点草图。”唐婉诗淡淡回应,并不想多谈。
“您是设计师吗?”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光芒很干净,不带任何功利性的探究,“我看您的手指,就很像艺术家的手。”
这话有点孩子气的直白,却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唐婉诗难得地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晃了下神。已经很久没有人注意过她的手了。
“算不上,只是兴趣。”她顿了顿,看向女孩,“你也对服装史感兴趣?”
“嗯!”女孩用力点头,表情很认真,“我觉得衣服是穿在身上的故事,面料、剪裁、结构……都在无声地诉说那个时代和穿着者的心情。比很多言语更真实。”
唐婉诗心中微微一动。这话,母亲也说过类似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女孩一眼。她很瘦,显得有些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但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沉静,与她那略显柔弱的外表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
“说得很好。”唐婉诗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她将手中的书递过去,“你先看吧,我可以找别的。”
“不不不,”女孩连忙摆手,像是受宠若惊,“我只是随便翻翻,您看起来更需要它。而且……”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书店角落的咖啡区,“我就在那边做点笔记,如果您看完,方便的话,能让我稍微浏览一下里面的插图吗?就一下下。”
她的请求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学术般的纯粹,让人难以拒绝。
唐婉诗看了看那个安静的角落,又看了看眼前这双充满恳切的眼睛,点了点头:“可以。”
她拿着书,也走向咖啡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女孩则在她斜对面坐下,从一个大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几本厚厚的心理学书籍,安静地开始工作。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书店里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
唐婉诗翻开那本厚重的服装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铅笔偶尔在速写本上记录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丝视线,抬起头,正好对上斜对面那个女孩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女孩像被抓包的小动物,脸颊瞬间又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唐婉诗觉得有些好笑。这种纯粹的、略带笨拙的注视,比她习惯的那些审视、评估或讨好的目光,要舒服得多。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主动开口:“你是在读大学?”
女孩抬起头,眼神还有些闪烁:“啊,不是……我已经工作了。我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兼做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专栏。”她指了指桌上的心理学书籍,“偶尔也需要查一些资料,寻找灵感。”
记者?心理学家?这个组合有点意思。唐婉诗想。看起来更像是个还没出校园的学生。
“很好的职业。”她客套了一句。
“嗯,能听到很多不同的故事。”女孩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无害和温暖,“比如现在,我就觉得,您本身就像一个很精彩的故事。”
唐婉诗眉梢微挑。
女孩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您的气质很特别,像……像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女神,又带着现代社会的锋利感。很矛盾,很吸引人。”
她的赞美依旧直白,却因为那份毫不掩饰的真诚,褪去了谄媚的味道。
唐婉诗笑了笑,没接话。她习惯了被赞美,但这次的感觉有点不同。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在心尖上轻轻拂过,不带来压力,只留下一点微痒。
她重新低下头看书,但氛围似乎变得不那么紧绷了。
过了一会儿,女孩轻轻起身,去吧台点了两块精致的抹茶蛋糕,然后将其中一块,小心翼翼地推到唐婉诗手边。
“这里的蛋糕很好吃,糖分能补充脑力。”她小声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的喜悦,“我请客。”
唐婉诗看着那块色泽莹绿、造型雅致的蛋糕,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陌生人如此自然、不图回报的善意了。
她本想拒绝,但看到对方那期待又怕被拒绝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谢。”她拿起旁边的小叉子,切了一小块。抹茶的微苦和奶油的香甜在口中化开,味道确实不错。
女孩看着她吃下,开心地眯起了眼睛,自己也低头吃了起来,像一只满足的、品尝着松果的小松鼠。
阳光,书籍,咖啡,蛋糕,还有一个安静又有点可爱的陌生人。
唐婉诗忽然发现,这两个小时,是她回国后,精神最放松的一刻。那些关于复仇、关于算计的沉重思绪,暂时被这片小小的、宁静的空间隔绝在外。
她合上书,准备离开。
“您要走了吗?”女孩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嗯。”唐婉诗站起身,将服装史放回原处。她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那个依旧坐在光影里的女孩。
女孩正看着她,接触到她的目光,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朝她轻轻挥了挥手。
像一片羽毛,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唐婉诗也微微颔首,推门离开了书店。
外面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但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她拿出手机,看着叔叔发来的餐厅地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只是,那份锐利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那片偶然闯入的“羽毛”,让她短暂地记起了,曾经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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