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黛尔的回忆里,盛锦是在一个充满青苹果味的夏天离开了布利蒙特的。
后来她以聊天的口吻向盛锦提起这件往事,得到对方故作忧郁地思考后的回复:“是吗?我怎么觉得应该是荔枝味的。”
“而且你当时哭得好惨,像瓶被过度摇晃的汽水。”
姑且不提这些话是如何让阿黛尔感到恼羞成怒,但其中的内容并不假——在机场的等候室,已经有了强烈审美意识的小姑娘不顾形象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让盛锦少见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我想,这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生物学家都不会像这样哭鼻子的,你要成为那个例外吗?”最后他只能这样半是玩笑地安慰道。
这些话在当下成功地击中了阿黛尔的心,于是她这才堪堪停止了哭泣,边吸鼻子边用力地攥紧盛锦的手腕,有些执拗地说,“我不会放弃我想做的事情,就像我不会放弃这段友谊一样。盛锦,你也不能够忘记我。”
“如果你找到了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当然。”盛锦用手帕仔细地给她擦了擦脸,笑意灿灿,“我还等着看你成名呢,未来的科学家。”
还处在悲伤中的小姑娘没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被逗乐般笑了起来。
那时候的阿黛尔只以为那是一句安慰她的玩笑话。直到多年后阿黛尔从旧笔记本中翻到一张泛黄的登机牌夹,对着实验室的灯光下看清边缘处写着的那行青涩且锋利的小字:“勇敢的愿意为人类事业奉献的人,我相信今日之你必然更胜昨日之你,理想与信念长存。”
她忽然褪下满身的疲惫怀念地笑出声来,隔着漫长的时光洪流,她仿佛又看见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坐在高高的舷窗边,隔着玻璃张扬地对她做鬼脸。
原来真的有人和她一样笃定她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在那之前,因为告别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阿黛尔每每想起这段回忆,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总是自己狼狈的表现,以及少年转身时似有晶莹闪烁的脸庞。
至此,飞机的尾翼破开云层,为盛锦前十六年的光阴画下分割线,也将他的童年一同悬置在了遥远的海岸。
十六岁,于盛锦而言是人生的新的转折点。他经历远渡重洋的迁移,离开旧日的土地,也转学到了新的校园。
他们没有生活在盛家老宅,而是独立出来住在一座前不久修缮完毕的庄园。新家的后山有一片及其广阔的草地,其中矗立着一座新建起的玻璃花房。除此之外,甚至内里的摆设也和曾经盛锦生活的庄园极其相似。
盛家夫妇——盛锦名义上的爸妈对待他的态度称得上是友善。盛锦在这几年间偶尔会和盛时澜穿梭两国回去看望他们,等到真正算得上是生活得离他们近了的时候,彼此间的态度即使算不上热切但也并不疏远。
盛锦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温如琢正抱着盛珩将他放到轮椅上,男人发现他们来了,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挣了挣。紧接着温如琢站起身来,她身上的压迫感很重,望过来的眼神中没有太多的情感。
盛时澜眉眼肖似他的父亲,但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则与母亲如出一辙。
盛珩倒是人如其名般温润柔和,只是脸色分外苍白,见到盛锦时招了招手将他喊到自己身边,亲切地抚摸他的肩膀,告诉他让他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
于是盛锦顺理成章地拥有了新的家人。
而在片陌生的土地扎下根后,很快,盛锦直面了他青春期的第一场雨。
京市的各个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站在头部的几家在诸多事情上总是更加掌握着话语权,更遑论这个时期的盛家内部已经逐步完成了权力的转移,势头比往日更盛,由此,盛锦对于周围人似有若无的关注、讨好、疏离甚至是忌惮感受得愈发深刻。
偏偏身边的人多数时候格外顺着他,使他依旧保持着那副自由的秉性,几乎没有受到这些视线的拘束,反而说话做事更加不懂得收敛。上高中前的盛锦姑且还会通过撒娇解决问题,上了高中之后脾气见长,已经学会和盛时澜吵架。
不过说是“吵架”,大多数时候只是他自己在发脾气,对方只是静静地等待他把所有的不满和困扰发泄一通,再道歉并安抚他的情绪。
吵架的由头往往是对方过分严格地控制他的社交圈,又或者是禁止他参加一切存在风险的活动。甚至偶尔两个人一同行走在仅能没过小腿的浅水边,对方也总是下意识将他护在离得更远的那一侧。
但即使是因为这样的事惯常发生争吵,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人也从未在这一点上有过任何的让步。
直到这个时候,盛锦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对于自己过剩的保护欲。
亲近的人与自己时不时产生矛盾,过分敏感的洞察力又让他总能轻易地察觉到身边的同学对待他的情绪,这些陌生的变化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这个时期的盛锦就像是一座时刻等待爆发的火山,只懂得用语言和行动向这些令他困扰的现状发出抗议。
因此,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被周遭的同龄人在暗地里表态过是“性格很冲”且“绝对不能随便招惹”的人。
这些经历所带来的晦涩的感受,如同深埋在他血肉当中的荆棘,在无数个深夜伴随着日益延展的身高肆意地拉扯他的骨骼。
这个过程有些难熬,但他算不上埋怨。在某些时候,盛锦能够察觉到正在遭遇这场困惑的、潮湿的雨的人并不是只有自己,那个被他牵住手、踩住影子的人,或许也在同样的夜晚辗转反侧。
那时候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又重新睡在一起,每当他因为疼痛惊醒,温柔的力道总会及时按揉他酸痛的膝关和痉挛的小腿。
总是这样。
在盛时澜的眼里,他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长大”。
可他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那双手的力度,就像十二岁那年学习滑冰、十三岁时尝试游泳、十五岁的时候冒险爬墙……在他跌倒时扶住他、呛水时拉扯他、跳下时接住他的那双手带给他的安全感一样。
盛锦难以用强硬的态度去拒绝,因而只能选择放纵对方对他的管控,哪怕这个过程当中难免争吵。
好在生活当中并不总是阴雨连绵。
过于尖锐的棱角曾经带给盛锦鲜明的隐痛,同时也让他在“碰壁”的过程当中找到了对自我认知的答案。
盛锦在新学校入学之后没多久,就有传言说他“一言不合就会和人打架”,至于理由,大多和所谓的“路见不平”有关。而他恰好不爱为这样的理由做解释,因为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傻。
直到某个被他帮助过的女生找到了他新分班后的班主任,那个外表看起来极其严肃的教师在了解过事情经过后将他叫到身前,却并没有如他所想地进行责骂或“婉转地提醒”,只是用那双盛着善意的眼睛看向他,说:“孩子,你或许可以尝试使用正确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什么叫做正确的方法?”
在他从前流浪的生涯中,以暴制暴就是最好的方法。
“比如说法律。”
“可法律不是万能的,它不能解决一切。”盛锦皱了下眉,清醒到有些残酷地回答:“有些时候甚至金钱和权势要更管用。”
“你说得对,法律解决部分问题而非所有问题,在这个过程当中,甚至会产生新的问题。”
意料之外地,对方并没有反驳他的话。
“那为什么?”
“因为它给了普通人一个说话的机会。”盛锦看见对方流露出一个与外表不符的宽和的笑,“社会很多时候是不公平的,它被迫划分出了许多阶级,而法律给了所有不平等的人一个平等的平台,让遭受不公的人能够为自己发声,维护自己的权益。”
“那些被欺辱的人,有时需要的并不只是施暴者的退却,而是一个能够被看见、被听见,被平等而公正地对待的机会。”
“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于你所说的金钱和权力,它们同样不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又变得格外锐利,“而且据我所知,你并不缺乏这两样东西,可你并没有选择借用它们摆平一切,为什么?”
为什么?
当初的温莎也曾遗憾地问过他“为什么”。
十二岁的盛锦选择捐掉了自己的头发。
十七岁的盛锦也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这听起来非常理想主义,甚至一点儿也不符合他的形象,所以后来的他谁也没有告诉。
凭借自己的力量将正义和公理归还到属于他们的人手里。
——这是盛锦学法的初衷。
*
“本来就不是我的错,遇上这种事情,难道要让我袖手旁观?”
“你有一万种方式帮助她,唯独不应该选择这一种。”
熟悉的争执在盛锦回家后再一次发生,对此他倒是毫不意外。
他在校的任何明显举动,不出所料都会有专人向盛时澜汇报,对于这次的事情对方能够忍耐到他回家才发作,已经是盛锦在数次抗争中取得的结果。
或许是刚刚推开一道困扰自己许久的门,此时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着他,让他在最开始说话时的语气还算得上冷静。
“你应该避免再做这些事。”一向四平八稳的男人此刻沉着脸,“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替你去做的,何必让你次次犯险?”
“你总说危险、危险,可我心里有数。”盛锦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稍微提高了点声音,“我的身手还是你教的不是吗?谁能有你了解我?”
“我总有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走路的时候,难道以后的生活也要时时依靠你吗?”
即使刚从班主任那里明白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仍有欠缺,盛锦在此时的争吵中也固执地不愿意落了下风。
然而他话音落下不过两秒,对面的人在静默地看了他一眼后,语气平淡甚至是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为什么不能?”
好吧。怒火一下窜了上来,这下盛锦连对方的名字也不叫了,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生硬地开口,“忘了,您是盛总。”
“你多厉害啊,还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盛时澜几不可察地压了下眉,为他语气当中刻意强调的疏离,“盛锦,好好说话。”
“说什么说,不说了!”
没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盛锦撂下一句气话转身拔腿就走。
书房的门因为他甩手的动作发出一声砰响。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何究计算着时间敲开了书房的门。
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他也开始习惯,开口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含有叹息的劝慰,“小锦只是太善良了。”
“善良。”在听见这个词的时候,盛时澜垂着眼,他的眸光很淡,语气同样毫无波澜,“善良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不需要额外的善良。”
“他只需要健康地长大。”
除此之外的一切他都会为他摆平。
盛时澜的培养准则自始至终从未变过,他放纵玫瑰长出尖刺,在美丽的同时又锋锐得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变得自私自利也好,抑或娇纵任性也好,唯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从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开始,直到眼下,盛时澜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掌控。
“做家长的总希望能够把孩子保护得尽善尽美,将他隔离危险,这很正常。”何究想了想说道,“在这一点上我赞同您的做法,但也仅限于此。”
“我们只能修剪植物的枝叶,不能改变它生长的方向。”
“如果小锦有一天在某些事情上一定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找到答案,那我们最好的做法也许就只是袖手旁观。”
说完这些话后,眼见盛时澜的眉头已经明显蹙紧,何究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才接着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少爷。”
“您在担心小锦受伤,担心他有一天会因为所谓的善良身处险境。”
“您担心失去他。”
或者,何究加重了心底的叹息——
用“恐惧”来形容要更恰当一些。
*
当晚临睡前,盛锦的卧室门同样被人敲响。
盛锦躺在床上,扭头看见走进来的何究,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摆成面向他的姿势。
他知道对方的来意,因而在何究开口前,他已经先一步低声说:“何叔,我其实不应该对他说那些话,我知道。”
盛锦将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难过的眼睛,“我每次在吵完以后就后悔了,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
何究坐在床边,伸手摸摸他的头,又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小锦。这是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遇到的事情,我们只是需要学会收敛情绪。”
“可是书上说,人永远不应该用最锋利的匕首对准自己最亲近的人。”盛锦抿了下唇,声音变得更低,“我该怎么道歉?我做不到承诺说我永远不会再这样做了。”
“做你自己就好,少爷从来没有怪过你。”
何究说完这句话,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们都希望你能更珍惜你自己。”
“……嗯。”良久,盛锦闷闷地应了声。
深夜,盛锦卧房的门再次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
来人坐在他的床边,手掌轻抚在看似睡沉的人发顶,过了两分钟,才压低了声线开口,“何究说你保证不会再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是吗?”
他的问题在半分钟后等来回答——
“是尽量,尽量不用。”盛锦闭着眼,小声纠正他的措辞。
“好。”
他回应的语气因为太轻而显得格外温柔,盛锦没忍住睁开了眼,对上床畔静看着他的人的视线。
“还在生气吗?我向你道歉。”
盛锦摇了摇头。
“按照这样的情况,我们以后可能还会吵架无数次。”盛锦想了想自己和对方的性格,有些郁闷地补充,“噢,或许只是我一个人在无理取闹地发脾气。”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不会怪你。”
“那你能保证以后不会插手我的任何事吗?”
“……”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盛锦无声地等待了一会儿,才终于等来了盛时澜的退让,似乎这个答案已经让对方深思熟虑了很久,“我尽量。”
“……你怎么偷用我的词。”
“这很难,小锦。”
“看出来了,否则你早在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就答应了。”
他很清楚盛时澜眼下的承诺大概也只是想让自己高兴点,一时半会儿想让对方改掉这副封建大家长的作派确实很难,就像他也难以割舍掉对对方的依赖一样。
但至少有了承诺。
盛锦靠在被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向外伸出双臂,盛时澜很自然地顺着他的姿势俯身靠近,下一秒便得到了一个柔软的吻。
“谢谢。”
盛锦轻声说完话后,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没了动静,于是疑惑地探头,“怎么了?”
“没什么。”
盛时澜收回视线,偏过头想要刻意略过下一步,但盛锦却盯着他相当直白地指出:“那你为什么不亲亲我?”
互相亲吻脸颊这是他们宣告和好前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至今已经沿用了许多年。
面前的人有片刻的安静,接着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阴影下落,对方俯身在他的额间印下一个同样温柔的吻。
很熟悉,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那我们算是和好了?”
“嗯,睡吧。”盛时澜顺着他的脊背富有规律地轻拍,“我哄你。”
“不要……”盛锦瞟了他一眼,“我已经不是小屁孩儿了,可以自己睡的。”
“嗯,你长大了。”
这话说得莫名有几分感慨,盛锦心底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他静静地躺了会儿,最后没忍住,掀开被子的一角。
“不过今天…你陪我睡吧,我想听你唱歌,就是我教你的那首。”
又等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熟悉的体温靠近,盛锦终于枕进了另一个人透着沉木冷香的怀抱。
比起念文本时的寡淡,对方的哼唱倒显得更为悠长。盛锦睁着眼,平静地听完了这段旋律。
“光明的飞鸟/自由的乌鸦/我的亲爱孩子/愿上帝永远保佑你/愿你快乐/愿你幸福……”
很简短的曲子,可它似乎又裹挟着极为厚重的回忆,跨越了太多的光阴。
于是十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
“哐当——”
玻璃与台面碰撞的骤然清晰。
盛锦从窒息感中醒来,记忆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轻微的疼痛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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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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