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我叫白俞明。

生在博望星。

博望星是个多雨星球,三百多天都在下雨,一到雨天,马路冒出大大小小的水坑,放线菌肆意生长,墙角蔓延出青苔,我对下雨天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只觉得无聊,太单调了,这场雨似乎下了很多年,有人说博望星只有三季:季风、花季、雨季,我深以为然。

在令人烦闷的雨季里,我碰见了一个女孩。

她系着绿缎发带,撑着毛绿的大伞,一身杏黄的长裙,脚穿竹绿板鞋,再套一双浅绿雨鞋,我从未见过绿色如此密集的人,谢谢她,差点让我犯了绿色恐惧症。

在这之前,绿色于我而言不算友好,我爸,也就是白先生经常穿绿色的制服,他的同事也是绿油油的,在我看来绿色就是**的颜色。

没有一种颜色比绿色更霸道,更专横。

我匆匆扫了女孩一眼,离开了。第二天我又遇见她,原来她跟我同一个小学,就在隔壁班,叫林云罄。

下课后经常大笑,跟同学打打闹闹,说来也怪,墙也隔不住她的笑声,偶尔我写作业,乍然听到她的笑声,手抖了一下,在纸上划出黑痕。

我有些讨厌她。

讨厌是集合,不是一个点。

我讨厌她边走边笑,大声说话;讨厌她的穿衣风格;讨厌她肆无忌惮地展示独特;讨厌她总是在人群里说笑,跟花蝴蝶似的。

我在日记本写下许多个讨厌,记录讨厌的瞬间,描述时间和地点,尽量避开她。尽管如此,林云罄在我的生活无孔不入。

新同桌对林云罄极有好感,经常提起她。

他姓方,一看就知道是被宠惯的,校服总是沾上笔墨,人也邋遢,丢三落四,但他父母乐呵呵的,从不打骂他。

或许是父母的纵容,方同学不太会看人眼色,他总是跟我林云罄的事情。在他口中,林云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处事洒脱,重情重义。

不久后他告诉我自己喜欢林云罄,要追她。我嘲笑他痴心妄想,说你绝对追不到她。他不服气,说我肯定可以。

“打赌吗?一杯奶茶。”

“赌就赌!”

方同学表白了,回来时垂头丧气,说表白失败,我伏在桌上懒洋洋地听,这回格外有耐心,说:“你知道林云罄有几个备胎吗?”

他吃惊地望向我,我说:“六个。你真的了解林云罄吗?林云罄,她只会吊着你,不会交付真心。”

“难道你比我了解她吗?我不信。”

他开始了追逐之路,持续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充当镜子,注视他的一切,他给林云罄买早餐,好几次我帮他买,买林云罄不喜欢的口味。他上课给林云罄发信息,我叫他认真听课。

这是为他好,可惜不领情。

依旧追林云罄,隔三岔五问我,女生是不是喜欢这种,是不是喜欢那种,我快被烦死了,只说看似正确的主意。

有一天他问我:“你觉得送女生小礼物,选什么颜色比较好?”

本来我想说,看你送什么礼物,话到嘴边却是:“粉色,女生最喜欢粉色。”我知道林云罄不太喜欢粉色,最喜欢绿色。

他买了粉的,果然无功而返。过了几天,他却请我帮忙写情书,不知道什么心理。至于那情书,我本想敷衍了事,不知为何,对着一行行田字格,我忽然诗兴大发,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

方同学很高兴,他对着那几页纸,越看越开心,说:“俞明,你太厉害了,怎么写得这么好?”

我伏在桌上,说:“我爸是单位的笔杆子,自然写得好。”

方同学仍在开心:“怪不得你的语文成绩这么好。”

尽管文章花团锦簇,方同学仍旧被拒了,不同的是,那情书被林云罄留下了。

我十分介怀。一方面,我想,情书这么好!她凭什么拒绝?幸好署名是方同学,否则丢脸丢大发了。另一方面,我想她拒绝是对的,难不成答应方同学?

我又想,为什么想这些?总之想法乱七八槽,我郁郁不乐了几天。

方同学也在萎靡不振,我难得对他亲近了几分。

这几天雨下多了,老天也在同情我们。

过了几天,方同学重新振作,他对我说:“我不追林云罄了,我跟她做朋友!”我一面赞同他,一面想,呵,还说要追到她,这么早就放弃了。

我暗自不爽,转念一想,可能他想从朋友变成男朋友,然而还是不爽,我愈发不能理解自己。

天放晴了,老天也在与我作对。

时间荏苒,方同学混入林云罄的小团体,成为她的朋友,他天天开心,每天分享友谊日常,我愈发嫌他烦。

我不理解,问他:“你追不到林云罄,怎么这么开心?”

他说:“开心呀,为什么不开心?能靠近喜欢的人,是一件幸事。”

我只觉不可理喻。

方同学依然跟林云罄做朋友。

他们做了四年的朋友,久到没希望,他仍然开心,还叫我帮忙拍他们的毕业照。

我拍完,私下忍不住问他:“你天天和林云罄这样,开心吗?”

他看我一眼,仿佛看透我一般,拍我的肩膀说:“哥们,人啊需要勇气。”

我格外恼怒,笑话!我缺勇气吗?我面上不显,心底却像被针刺痛了一样,即使拔去了,还流着血。

我回家,见到白先生坐在沙发上,他盯着电视上的新闻,说:“你回来了,我刚才看了成绩,很不错,能报考首都星的初中,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们去首都星,还有,你画画不错,别荒废了,多画画。”

我顿时像猫被踩中尾巴,愤怒道:“我不想画画,首都星也不想去!”

白先生宽容地笑笑:“好好,都不做。但我们还是要去首都星,因为我升职了,以后要在首都星工作。”

我陡然生出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不知面向何人,我回二楼的房间,走在楼梯上,只觉楼梯重重叠叠,很久不见的光点跟随着我,我知道又犯病了,色彩恐惧症。

我一直有个秘密。

世界在我眼里是大大小小的色块,我在幼儿园发觉这点,那时我躺在幼儿园的床上,发现帐子是天青色的,坠着一溜流苏,再往外看,墙壁是粉白的,掉了些屑,嵌着月亮窗,月亮里装着岩黄的大地、瓦蓝的天空。

从那一刻起,世界不同了。

我拥有一个色彩王国,世界任由我涂涂抹抹,我把猫画成浅灰、群青、淡粉、橘黄、透明……让它在各个画布奔跑,黑色的云遨游,玫瑰红的天空挂起来,我握着画笔乐此不疲,仿佛我成了国王,颜色为我奏乐。

渐渐的,我痴迷于观察,观察很多事物,也观察过很多人。比如说我坏话的老师,她爱穿红色的连衣裙,指甲是艳红的,像是荔枝的颜色,老师睡觉的时候,头歪在明绿玻璃旁,绿光打在头发上,像是苍蝇窝在那儿,阴恻恻的。

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很快移开目光,后来我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许多人以异样的眼光看我,似乎说,瞧,这孩子一点都不正常。色彩也不再对我友好 ,它们拥挤、张牙舞爪地过来。

我变得沉闷,性格古怪,同学们很奇怪。我不以为意,看来看去,但与以往不同,眼前很多光点飞来飞去,有的飞到指尖,有的在角落变成几何图形。

我似乎来到迷离的迷宫,粉色浸染任意一个地方,稍红一点就是玫瑰红,稍淡一些便是桃红,我停停走走,不知往左还是往右。

过几天,说我坏话的老师约见白先生,委婉地说要不要带孩子去看一看,白先生说:“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一点事都没有!你不要胡说。”

他带我回家,打电话给我妈杨女士,两人商量一会儿,打算换幼儿园,多抽出时间陪我,他们那时远比现在有空,天天送我上下学,晚上和我聊天,讲睡前故事。他们陪伴的时候,色彩安安静静。这是我与它们的约定。那时我隐约知道,跳跃的色彩不招人喜欢。

有一天,白先生给我讲睡前故事,色彩憋不下去,要跳,要跑,我努力向它们使眼色,暗示它们安静点。它们不以为然,偷偷在白先生身后跳舞。

我便向白先生坦白,跟他说我与色彩的事情。他放下书,表情平静。

“你能看见动来动去的颜色?”

“是的。”

“你能让它不出现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可以。”早在出现异常的第一天,我试过,只要我愿意,它就会消失,永远不出现。

“那你为什么不让它消失?”

“我,我……”我支吾着。

白先生摸我头,说:“我也有过你这样的经历,但不一定是好事。”他继续念故事书。

我有些难过,色彩不跳舞了,垂头丧气地立着。我想,要让它们消失吗?念头乍起,色彩的身影飘忽起来,我吓了一跳,想拉住它们,怎么也拉不动。

它们像烟一样消散了。

此后我几乎没犯过色彩恐惧症。

那天我差点摔倒,白先生发现我的异样,连忙送我去医院,医生看不出来,建议去首都星就诊。父母很着急,当夜出发,本来他们预备几天后去,因为我这病提前出发了。

奇怪的是,刚到首都星我就好了。

不过来都来了,便住下了。我经常出去走,那里的人喜欢白鸽,很多白鸽在广场飞来飞去,偶尔我会想起林云罄,她也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

我尝试过联系她。

但她把我删了。

看来她也觉得我不重要,我自嘲地想,看向天边,天色苍茫。

我在首都星上了初中、高中,这些年来,房子越来越大,总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送礼,动辄上千万,白先生也送礼,我心里有了些猜测,却不敢揭发,与父母逐渐疏远了。

高考后,为着高考志愿的事,我与白先生吵架。

白先生坚持叫我报考与体制相关的专业,他在体制混得开,身居要职,也积累了一些人脉,他希望我吃公家饭,照顾我也方便些。

我怎么也不肯,说宁愿做个自由职业,谁也管不着。白先生很生气,说现在天天打仗,局势动荡,你以为找份好工作容易吗?

“那也好过你吧,在上司面前装孙子,在下属面前装大爷。”

白先生气红了脸,着实想不到我说这种话。

我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说,甭管白先生为人如何,他起码是合格的父亲。

但说都说了,哪有收回的道理。我梗着脖子看他,白先生冷笑,说:“有本事以后别求我。”我说:“好啊。”随意拿了几样东西,走出家门。

外面飘起了牛毛细雨。

我后悔没带伞,但回家难免撞见白先生,好在雨不大,我往前走,雨飘着,钻进脖颈凉凉的,我突然想起林云罄,也想起方同学。

我走到同学家,在他那儿借住了三天,填了高考志愿,第二天忙于租房子,跑了几趟,找不到满意的房子,中介都说因为战乱,很多人涌入首都星,住房紧张。

好在我认识一位同学,她家愿意出租,帮我找了一份家教工作,我还揽了些画画的活儿,每天七点起床,画画三小时,下午备课,或做家教,晚上偶尔运动。

忙活两个月,只赚了生活费,我有些窘迫,没想到赚钱这么难。

杨女士打电话过来,她问我吃饭了没,吃了什么,最近睡得好不好之类,我一一耐心答了,最后她问:“你缺钱吗?”

“不缺钱。”

“如果缺钱了,要告诉爸妈,别不好意思,你未满二十岁,按照我国法律,父母每月都要付抚养费。”

“你怕白先生被政治对手攻讦吧?毕竟他没给儿子抚养费。”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在你眼中这么不堪吗?再说你爸做那些事是有苦衷的。”

“他能有什么苦衷?”

“还记得你爸那个姓殷的朋友吗?他得罪了上司,没给上司送礼,被调到前线了。你爸要是正直清廉,会被排挤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挂了电话,我用压岁钱付水电费,多亏白先生的职业,我收到了不少压岁钱,然后趁父母不在,把家里自己有用的东西搬走,办了托运,去上海星。

上海星是联邦的重要开发区,这些年,联邦一直进行产业转移,让大量企业到上海星扎根,上海星拥有一系列的优惠政策。白先生提过,联邦想把上海星打造成下一个经济中心。

我报考的大学也在上海星,叫佘山大学。如果一切顺利,我将在那里定居工作,娶妻生子。

到了上海星,没几天开学了。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日子过得颇为无趣,直到遇见林云罄。

那是一个秋天。

桂花开了,簌簌落下。我在校园里快走,碰见一棵棵桂花树招手,那时也是叶落时分,却不见萧瑟之感。太阳搅拌鸡蛋,一切灿烂起来。

我远远地望见林云罄。

她把桂花别在发上,落落拓拓。当她朝我这边看过来,我却下意识躲闪,心怦怦跳,暗骂自己是傻逼吗,为什么要躲!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从树枝下探头,她不见了。

我心里颇为失望。

思索了一会,找朋友帮忙,他在学生会当干部,帮老师管理选课系统,很快把课表发给我。

我拿到课表后,大吃一惊,林云罄选了考古通识课,因为我也选了这门课,我想到一个词——命运。

我赶紧预习,古教授之前布置了预习作业,可能上课抽查,万一抽到我,我答不出来,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我不想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预习多天,换衣服、整发型、喷香水,为了更清楚她的口味,我跟方同学聊天,套话。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年,方同学还是林云罄的朋友。

他一如既往的好骗,没多久我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巧的是,整节课我没有跟林云罄搭上一句话,也没让她主动看我一眼。不知为何,下课后她找我聊天,还要我的联系方式。我很惊喜,像是做了多年水仙花终于被人看见。

很快,我和林云罄成了朋友。

我费尽心思逗她欢笑,侃侃而谈,一改以往的寡言少语,忽觉寡言是可耻的,令人羞愧,以前我的生活被缄默和沉寂充斥,我常以自豪说服自己,现在不会了。

林云罄爱笑,笑声像一把尖利的刀,挫着人的心,人无还手之力,有时她笑得花枝乱颤,以手作梳打理鬓发,倚在阑干上看着我笑,似乎为我整理妆容,我很难不心动,然而心动的大有人在。

许多人询问她的联系方式,遇到合眼缘的,林云罄就给了,借此打发时间,我毫不意外,只是嫉妒发狂。

我给追求者下绊子,造谣抹黑,借刀杀人……有用但也无用,林云罄不在意这些,她只在乎爱情游戏的趣味性。

赶走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

就这么过了一年,大二暑假,我和林云罄,拉上一对情侣,四人租一辆房车,AI驾驶,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们支张小桌,打牌,玩真心大冒险,我问林云罄:“你最喜欢什么类型?”

林云罄反问:“你猜?”

我不假思索:“老实一点的。”

“为什么?”

“玩腻了,就想收心了。”

林云罄没有否认,望向车窗外的天空,天空蓝得透明,她轻轻摇了手中的酒杯。就在那年,我与白先生的关系缓和,跟他到处拜年,鞭炮喧天,孩子嘻嘻哈哈地玩鞭炮,

我们进了白三叔家的客厅。那里座无虚席,白三叔谈笑席间。白三叔是将军式的人物,掌握布尔星的军政大权。

白先生在他面前阿谀逢迎,还叫我多说几句,我无奈照做,回去途中我们起了争执,一气之下我买了机票,到各大景点转了一圈。

当时正值春运高峰,许多旅客宁愿熬夜也要坐航班,成千上万的飞机划过天空,留下迷幻的云彩,而我孤零零地呆在景区,人烟稀少,鸟雀闲得啄食。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外,宿在酒店,过了三天,买了飞船票,飞回佘山大学。

寒假后林云罄回校,当天我们见面,草草吃了一顿饭,到人工湖边消食,湖很大,很美,我提议说,要不去仙女湖看一看?

仙女湖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湖,我想同她一起看,湖上人稀稀疏疏,卖栗子的摊子来回走,吆喝着,我买了一袋有壳的板栗,剥给她吃,手都磨红了。

后来的时日,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到海边看日出,车轰隆隆地开,驰向金灿灿的日出;到乡村调研,天下了大雨,雨声噼里啪啦,我们在雨中奔跑,放声大笑;参加轮船派对,共用一个酒杯,系彼此的纽扣,到人潮跳广场舞。

身体随风舞动,暧昧是节拍,踩着音乐的韵律。

一天傍晚,我们登山,带齐登山装备,扫兴的白先生打电话过来,强调政府打算征大学生入伍,我如实告诉林云罄,她却说,我们奔跑吧。

我惊愕,还未说话,她拉我往山间小路跑,穿过蓊郁的草丛,草丛沾着露珠,萤火虫漫天飞舞,我们越跑越快,露水沾湿衣裤,踏过银涧似的河流。

蝴蝶飞向天空,奔向落日的余晖,我们嬉笑着,从轻盈的蝉翼滑过,与风共舞,风喝醉了似的,带来热烈的气流,热得人发昏。

我们接吻,解下彼此的衣衫。

蝴蝶四周飞舞,蓝莹莹的,带来炫目的光泽,像是丝带在空气闪闪发光。

三日后,白先生又打电话过来,我说:“你下次能不能发消息给我?”他不客气道:“那也要你看呀,你说说,多久回我信息?”

我撇开这个不谈,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之前跟你说过,政府想让大学生参军,你想过怎么办?

“该怎样就怎样呗。”我看网上的莫比乌斯戒指,心想林云罄会不会喜欢。

白先生恨铁不成钢:“我教你这么多,不是让你去当兵的?”

“不然怎么办,钻政策的空子?”我讽刺道,“我又不是你。”

“那你女朋友呢?她也这么想吗?”

我有些恍神,回想起昨天去的餐厅,那是奥地利人开的,头顶的水晶吊灯如同钻石般闪耀,我和林云罄相对而坐,旁边点缀着一排排绿植,绿植是精心挑选的。

林云罄喜欢绿色,为了讨她欢心,我设计了约会的一切细节,桌布用的是浅咖棉麻,手感柔软,垂落感强,其上放置了花瓶,花朵馨香,伴着低缓悦耳的钢琴曲。

这样的气氛是令人愉快、令人放松的,我切了一块猪排,说:“假如有一天,国家让我们送死怎么办?”声音不大不小,邻桌的客人见怪不怪。

林云罄凑近我,在我眼里脸越来越大,大到像脸盆,她附耳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你杀我,我杀你,你觉得如何?”

“很好。”我说。

她笑了,心满意足地,如同小孩子得到满意的玩具,抑或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我想不到合适的形容。

我只知道离她,她的心更近了一步。

“那不就得了。”

她回到自己座位,晕黄的光映着脸,切猪排,开玫瑰红酒,倒了两杯,我看着酒杯,粉红色的酒液像一座岛沉淀下来。

“我也觉得不错。”她说,接着举起酒杯,“来,让我们干杯。”这时酒液像干涸的鸽宝石,我缓缓吞下,一颗宝石下肚。刹那间,进入蔷薇色的幻梦。

梦里模糊不清,我踉踉跄跄地回去,一头栽进床里,被一大团蝴蝶包裹,它们嗅闻毛发,一点点地蚕食身体,我有些痛,却感到无尽的快感……

“那你女朋友呢?她也这么想吗?”白先生又问了一遍,他以为我没听到。

我回神说:“她也跟我一样。”

“一样?你舍得她去死?联邦可不会因为你们是大学生,给你们多好的待遇,你们以为待在后勤就没事了?别天真了,有时候死得最多的是后勤!”

我没说话,白先生仍在劈里啪啦。

“敌军喜欢袭击后勤,后勤补给不足,士气就会大降,你不要以为待在后勤很好。”

“听我的劝,趁现在还没公布政策,多想想办法,找退路。你是好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我不多说了,免得你嫌我烦。人就这么一辈子,别做错选择……”

他说完,我把电话挂了。

后来我不敢见林云罄,见到她,就想起白先生的话,白先生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是的,我知道该怎么做,可人一定要做“正确”的选择吗?

我思索了两天,这两天窗外的枝桠探进来,拍打书架,瞧着颇为有趣,我看到书架最外侧的小册子,微卷,绿意盎然,是一本征兵宣传册。

封面有军方的电话。我看了许久,而后打给军方。

我问了很多问题,军方的人持回避态度,语言谨慎,却透着丝丝缕缕的暧昧,似乎当兵就能高收入,高福利,还能当大官,我身心俱疲,挂断电话,钻进棉被,似乎白色的棉被能盖住整个世界。

我心怀侥幸,不理会这件事,但政策公布那一天,我仿佛挨了一锤,痛得眼冒金星,体无完肤。

我立即询问律师法子,他说争取支教名额,教师免除兵役,我说服林云罄备考,然后回家,把《残荷新柳》偷偷带走。

《残荷新柳》是吴冠中画的,我小时候画线条不好,老师说多看吴冠中的画,白先生买了他的画,当作我的生日礼物。

我很喜欢这幅画,可是为了贿赂相关负责人,只能忍痛舍了。

我找了一位介绍人,请他帮忙约刘老师见面。

刘老师年纪不大,获过多次国家大奖,这场考试在佘大主办,她的话语权最大,据说此人见钱眼开,热衷数钱,喜欢字画古董。

她约在位置偏僻的私房菜馆,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下午,阳光炙烤着玻璃,刘老师以茶代笔,在桌上写下交易条件。

她狮子大开口,不仅要《残荷新柳》,还要我赠送一些“小东西”。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一幅价值连城的画还不够塞你的嘴吗?居然还想要更多,做梦!

她淡定地喝了口茶,指着桌上的鸡说:“以前一只鸡只要三十块钱,现在一只鸡要三百块钱,物价飞涨啊。”

我说:“就算如此,一只鸡卖三百块钱,也太过分了。”

“这你就不懂了,市场定价是有原因的,供不应求,就算你不想买,多的是人想买。”刘老师意味深长道。

我忍下怒火,说:“我还是觉得太贵了。”

“市场价你能决定吗?菜快凉了,我们吃饭吧。”她动筷子。

我知道她不想谈了,并且摆明态度——你爱要不要,反正我不缺顾客。我越想越气,想到吃完饭,还得买单,忍不住开口:

“明明就是奸商,一只鸡卖这么贵,赚这么多钱有命花吗?小心敌军来了……”我克制自己,不让恶意像大海满溢出来。

她笑了,咯咯笑像鹅一样,说:“你太天真了,知道从边境到上海星要多久吗?五年!有这时间,够商人席卷财物逃命了。”

我们不欢而散,但我还是买单,免得她记仇。

但是她比我想象中的记仇,我联络其他老师,希望打通关系,他们摇摇头,不肯答应。转来转去,我还是找上了她,她很得意,说,你只能买一只鸡。

意思是只能买一个名额,因为其他名额早就分好了。

但是价格跟之前一样,理由很简单,涨价了。

我忍着恶心,给刘老师《残荷新柳》,回家偷了一些古董,拼拼凑凑,总算买下名额,刘老师说,成绩要好看些,不然说不过去,我请她给些试题,她倒爽快,一点犹豫都没有,像打个巴掌给红枣。

我送给林云罄试题,白天陪她备考,晚上逛悠,也不知道在逛什么,到处乱逛,这些天星光暗淡,我觉得人生也是暗淡无光的。

白先生天天骂我,说后悔生出我这个傻逼,他倒是没发现我偷东西,因为我做此事之前,先在网上下单了一堆赝品,保管白先生分不清真假。

况且白先生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天天为战争焦头烂额,哪有闲心思欣赏艺术品呢。

我很放心,愧疚也因他的辱骂消耗殆尽,他找关系使我免除兵役,我故意搞砸,搞砸了好几次,说保家卫国挺好的,心想好歹能赎罪,赎舞弊的罪……

他冷笑,说:“你鄙视我,可是未来的你未必不鄙视自己,你以为军队好待吗?”

叫我到书房,扔了我一堆资料,指出军队的具体情况,自从新总统上台,一群马屁精升官迅猛,他们占据军队的大部分职位,不仅如此,他们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甚至闹出敌军当前,海军和陆军打架的笑话。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总统夫人想弹钢琴,不惜动用兵力,从国外运来高端钢琴。

我不可置信,说:“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说完,他笑了,像在品味好笑的事情,“为了时局稳定,我们编了不少假新闻呢。”

“疯了!你们都疯了!”我踢门而出。

忽然有强烈的冲动,开车撞大海,而后舒展身体,宛如风筝一样沉向大海,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涌向耳朵、口舌、大脑、四肢。

而我在海里做蔷薇色的梦……

作者有话说:

1.蓝莹莹的蝴蝶是光明女神闪蝶,被誉为世界上最漂亮的蝴蝶,翅膀有折射功能,看起来可以发光,非常好看!

2.马屁精的灵感来自印度政府,最近我没事了解□□的细节,差点没被印度笑死,举个例子,比如战前两个师长争权夺利,在十天内撤了对方的三个旅长,把自己搞成了光杆司令。这样的迷幻操作,也是厉害了。

3.运钢琴这事是真的,原型是宋美龄,当时中国有一条宝贵的运输线,只有这条线能接收外国援助物质。结果宋美龄经常拿来运化妆品、衣服、家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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