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摩托车在风中疾驰,街道两旁的路灯闪成了一线,晃得苏萤眼花。
因为躲避摄像头的缘故,淳于桓的车速比她还快上数倍,在硐山的道路上左拐右转,越走越偏。她坐在车后座上完全不敢乱动,身子几乎紧贴男人劲瘦的腰。
刚刚涨红的脸因为风中的冷意消了下去,她偷偷抬手捏了捏自己被他刮过的鼻尖,伸出指尖在风里分开五指大张盯着看,那上面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坐稳了。”
淳于桓沉静的声音顺着风声灌进她耳朵里,苏萤下意识往前去看,不由得惊得深吸一口气。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某处掩藏在硐山丘陵间的湿地滩,脚下是被不知是谁偷偷开辟的一条盘旋上升的小土路,小路的左侧是直上直下落满荒荆棘的岩石峭壁。右侧…竟然就是接近几十米的悬崖!
摩托的油门狠狠踩下转过土路时,她顿时明白那群警员为什么一直都找不到他了。
面前就是一段看不见尽头,接近九十度的隧道下坡。苏萤当即也不敢大意,五指揪紧淳于桓的风衣下摆,感觉对方身子微僵,又听见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医师,前方是大转弯。你只是这样扯着我,我等下保护不了你。”
苏萤犹豫了一下,闷闷地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隐隐听到淳于桓轻笑了一下,在低声说,“谢谢,你还能信任我…”
她随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漫天的风声带着发动机的咆哮狂吼着以一种决绝的气势,带着她和她怀中紧抱着的人直直向下坠落。
砰!砰砰!砰!
苏萤听到她的心跳和男人的心跳混杂在一起,眼前所见的一切撕碎了卷入黑暗,被擂鼓般的剧烈心跳声顷刻吞没。
刹那间摩托车灯大亮,一个半圆的弯道在黑暗中赫然出现,越野摩托车车身倾斜漂移着大转弯,甩出了一地飞溅数米的火星。
女孩紧紧抱着面前的男人并没有惊叫,沉默地抿紧嘴,就像是要把一切难以捉摸的情绪融进骨肉。
寂静无声。
夜晚的光再度大范围进入苏萤眼睛的时候,她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片长满芦苇的江边。
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来,淳于桓把车子停在岸上的路边,然后沿着江岸走了几步后停下,指着面前一家尚还独自亮着灯的快餐店。
“我们到了。”他指向那处地方,扭头对苏萤温和地说。
男人棱角锋利的苍白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温柔,他们推开门,明亮而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一下子照进来。装饰成橙黄的快餐店角落里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游客模样的年轻人在打打闹闹,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细碎的笑声。
她想起上回淳于桓邀请自己去的地方,凑近他低声问,“这个地方…该不会也是属于地下?”
“不,只是单纯的自营小店。”
淳于桓穿着黑色立领风衣掩着唇笑了笑,“只不过…店主的胆子很大。”
他说完,拿着头盔几下绕过面前的椅子,停在点餐台前清晰开口,“老板,要一份单人餐,两杯热饮。
哦对了,还有一个大份全家桶,和之前一样记得打包。”
苏萤听见他最后一句话,眉角顿时跳了跳。
他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全家桶了?
“看看你想吃些什么?”
淳于桓没有在意她的表情,把一份手写菜单推到苏萤面前,用指尖轻点着推荐,“他家的风格很随意,炸鳕鱼条和鸡块在这附近很出名。如果你想吃什么晚餐,也可以拜托老板帮你做。”
“什么都可以做?”苏萤看着菜单上五花八门的各式饭食挑花了眼,忍不住问。
“没错,只要这里有原材料,小姐都可以尽情尝试美食。”一个微笑着的微胖男人走了出来,他先是很和善地看了一眼靠在点餐桌旁的淳于桓,打了个招呼后寒暄。
“今天带了朋友来?”
“嗯。”
“很罕见。”老板笑笑点头又说,“你之前总是一个人。”
他弯垂了眼睛,伸手轻揽过还在捏着下巴挑选的苏萤,笑意从眸里漏出来,“新顾客,麻烦老板照顾她了。”
“哈哈…你的人我肯定要好好招待。”对方也笑了笑,又向犹豫不决的苏萤问道。
“小姐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唔…”苏萤被这么一问,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她揉着咕咕叫的肚子有点尴尬,随口就说。
“蛋包饭和罗宋汤?”
说完她就后悔了,在快餐店点什么蛋包饭混搭罗宋汤啊?!
“好,那我去下厨,今晚由我来请客。”
老板竟然答应了,顺路笑咪咪地递给苏萤一杯奶茶,“他刚才在路上帮你点的,听说你喜欢冰淇淋麻薯口味?”
苏萤的脸瞬间通红,匆忙接过奶茶低着头,完全不想看到面前笑意深藏的年轻男人。
他到底跟了自己多久…
笑咪咪的老板系上围裙,又折身拿给垂着眸,靠在点餐台上不知想什么的淳于桓一杯热饮,“你的,和之前的也一样。”
“谢谢。”
苏萤听见淳于桓的声音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头顶清冷炸响,一时好奇,忍不住偷偷拿余光偷看他玻璃杯里的东西。
然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透明的杯子上,竟然忘记挪开。
回忆被掀开了一角。
熟悉的微苦香味萦绕在两人之间,被喧哗温柔的暖色灯光笼罩,就像是某些放在角落里的泛黄旧事。
他一直在这家店点的热饮,是热巧克力奶。
——
片刻后,苏萤舔着嘴角满眼放光,对盘子里被自己一口气解决掉大半的蛋包饭赞不绝口。
“淳于桓,这家老板的手艺真绝!”
就算是深夜,快餐店里也依旧一副吵吵闹闹的模样。他们混在角落的人群中,就像是一对为了庆祝什么节日,偷偷跑出来野游,欢呼一路后精疲力尽的情侣,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身份。
淳于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偏了身子坐在沙发上,喝着巧克力奶满脸心不在焉,“苏医师喜欢就好。”
“你今天似乎很安静。”
苏萤咬了一口沾了松软蛋皮和酸甜番茄酱的炒饭,撑着下巴抵在手指上,余光看着正在后厨忙碌的老板,突然来了兴趣,“你之前和他认识?”
“只是食客。”他没有做过多解释,戴着手套的食指指了指旁边的散客,“来这里的人身份只是客人,我和他们一样。”
“夜莺是在青藤会的时期跟我认识的。”
微微发福的老板将一盘炸鳕鱼条放在两人面前,笑着偷偷朝苏萤开口,“那么你就是最近硐山传得沸沸扬扬的rose了,这是送你们的加餐,你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表情这么惊讶干什么?只要你们不闹事,我的饭店欢迎所有客人。
还有这个家伙,他小时候的性子可比你现在看到的冷漠阴郁多了…哎,就说你呢,盯着我看干什么?”
“你下次说别人坏话的时候,可以再大声点。”淳于桓挑着眉从盘子里捡了一根鳕鱼条,看了对面愣住的苏萤一眼,丢进嘴里。
“不过这次就算了,现在你可以闭嘴不谈,她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我没见过!”
苏萤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目光十分迫切地握着拳看向老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可我怎么记得…某位医师之前还说想起来了?”
淳于桓似笑非笑地弯着眼睛,另一只手指尖揉着太阳穴表情有些困扰,嘴上仍旧不饶人,“怎么,小骗子又在骗我了?”
“哪里骗你了!”
苏萤吃饱了往椅背上一靠,手撑着额头装作头痛状,“啊好累…头忽然好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淳于桓眯了眯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失笑,仰头喝完杯子里的热饮,起身径直朝点餐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对苏萤挥了挥手说,“鳕鱼条就留给你了,记得你很爱吃这类食物,我去门外等你出来。
还有老板,我刚刚让你打包的全家桶放在哪里了?”
环境喧闹,他越走越远,声音隐隐隔着人群传来。
“左手边第二个柜台上。”
老板应了一声后顺势坐在他的座位,接着从善如流地顺着刚才的话题讲了起来。
他先是挠了挠头,“年纪大了脑子有点不好使…我刚刚讲到哪里了来着?”
“你和淳…夜莺。”苏萤适应了这个奇怪的代号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把他的名字咽下去,“是在他呆在青藤会那段时间认识的。”
“哦哦,对!”
他立刻想了起来,接着讲下去,“那时候我的快餐店还刚开门,这里太偏僻,除了些偶尔来这里旅游的散客,就是一些熟人在撑场子,零零星星地没几个人。
我那时候人也年轻,家里有点闲钱够我乱花,所以整天乐呵呵地只觉得这样就不错。于是本着赔钱也要把人气撑住的精神,在宣传栏上特意标注了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以进店享用免费茶点。”
“所以夜莺就来这里蹭吃蹭喝了?”
苏萤努力地去想,还是脑补不出来淳于桓冷着一张脸在店里蹭茶点的样子,倒是忍不住想笑。
“咳…还真没有。”
老板看了一眼已经出去的男人,眼神沉了沉,莫名叹了口气,“我是在一个新年的深夜,在店里碰到他的。
我当时因为经营不善已经逐渐欠了债,到了年末除夕时,店里除了打扫完毕后一觉睡到晚上的我,根本没有别人。我那天打定主意,年后就关店转卖,找点正经营生,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那天晚上是我呆在店里的最后一天,大家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这片湿地滩完全没有人。”
——
“后来呢?”苏萤问。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打着哈欠醒来时,已经是接近半夜十二点。
我连忙看向土路,见远处开放地域内的零零星星几辆旅游大巴都在忙着往山下的村落里赶,于是匆匆披了大衣就想离开店里。
谁都不想在新年夜留在这种鬼地方不是吗?
然后,我就看到店里的角落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人。”
她屏住呼吸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家伙当时可真的把我吓了一跳。”
老板握着茶壶倒了杯水,想起那个场景仍然后怕地擦了擦额角,“我睡得太死,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呆在那里的。于是大气不敢出地坐在原地细细看了半天。
就是个不到十几岁的小鬼,但身形窜得很高,浑身满是看不清楚的伤痕,又瘦得真的跟鬼似的。
那天是除夕,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家里和父母吵了架,从附近哪个地方离家出走的小孩,皱了皱眉就打算走过去把他劝回家,顺路关店走人。
结果他看到拿着茶点的我第一眼,就面无表情地抬起眸,像个毫无感情的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问了一句。
‘大叔你这里,也准备关门吗?
如果要关门了,我现在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能想像出来他自带嘲讽的语气。”
她瞄了一眼门口站着的瘦削背影,缩了缩脖子咬着鳕鱼条,“所以呢,你那晚关门了吗?”
“哈哈…我要是那天关了门,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聊天吗?”老板眯眯眼笑了起来,把最后一点炸鳕鱼条递给她。
炸鱼条酥香焦脆的口感溢满口腔,女孩的思绪从寂静的除夕被拉回喧嚣的快餐店,听见面前的中年男人有点懊恼地补充了一句。
“也是多亏了我年轻气盛,那晚赌气没有关门,整整陪他坐在店里一个晚上,才有了后面因为免费宣传的效果显现,回头客和各行各业客人渐渐地多了起来的事。
啧,现在想想…也算是好心换回好报吧?”
他顿了顿,看着苏萤最后又说,“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在店里看到他。
他不吃免费茶点,也不和任何人交谈,似乎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临时的休息点…我后来听别人讲他是青藤会名下的孤儿,又听找他的人管他叫什么夜莺。其他的事情这家伙不肯说,我也不想问。
哦对了,他那口味倒是全身上下唯一有点像小孩子的地方。
夜莺他从很久以前,就偶尔会付钱要我做巧克力味的烤奶,平常点了也不喝,就是放在桌子上盯着发呆——就是今天他点的那款。
所以我总想着,那东西难不成…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
苏萤听完这句后默了一下,她一时语塞,垂了垂眸子问。
“夜莺他…一直是一个人来吗?”
“没错。”
老板点点头,“你是第一个他带来的人,虽然我也看不出你的身份,但我能感觉到他很是重视你。”
苏萤一时心里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的关系,只得叹了口气扶额郁闷。
“我倒是宁愿从没有碰见过他。”
“哈哈…他怎么可能不碰见你呢?你可是被他称为rose的人啊。”
“什么意思?”她皱了皱眉,没有理解对方这句话的含义。
“他是夜莺,你是rose。”
老板半是开玩笑地摊开了手,“小姐听说过王尔德的那个童话吗?
‘在一个寒冷的月夜,夜莺将胸脯抵在枯死的红玫瑰树上,将玫瑰花的尖刺深深插进自己的心脏。’
他,很可能一直在找你啊!”
——
淳于桓拎着个外卖纸袋,靠在摩托上垂眸养神,听见熟悉的小高跟声音由远及近快步走来。
“你来了?”他揉了揉太阳穴问,看到苏萤一个急刹车停在自己面前。
面前女孩的脸色意外地有些发白。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他见状顿时紧张起来有些不满,又见苏萤不吭声,抿了眉就打算走进店里,嘴角因为微怒抿成直线。
“都警告过他不要乱说,还这么…”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苏萤见他反应这么大,吓得一下子环住他的小臂,仰起脸嘻嘻笑。
“你…小时候挺有天赋的,我说的是嘲讽人这方面。”
淳于桓抿紧嘴唇低下头,默默看着她几乎要僵硬在脸上的笑容,心底一时有些无语。
“哈哈…”苏萤见他满脸冷漠隐隐有些怒气,努力地挤出两声尬笑想要逗他开心。
他盯着她这副模样看了很久,突然皱了眉摇头失笑,在苏萤面前蹲了下来。
“苏医师,不管他都告诉了你什么,你都不需要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你现在只需要专心做好眼前的事就好了,明白吗?”
苏萤用力点点头,上了摩托后又问,“对了,你从安晴那里听说了黑川硐的事吗?刘汀失踪了。”
“听说了。”他没有苏萤想象中的那么意外,点点头从怀里把一个u盘交给她。
“这是我在青藤会的二号线废弃据点里发现的东西,你可以拿回去再看,多是些近期感染者生活过的痕迹证据。”
“如此一来,几乎就可以证明爆炸案和青藤会有关了。”苏萤连忙放好后回答,又犯起了愁。
“但是刘汀的失踪要怎么办?我们在黑川硐那边几乎毫无所获。”
“刘汀…”淳于桓喃喃低语着这个名字,像是想起了什么之前的事,然后跨上摩托。
“我正好要去一个地方,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一起去,说不定会查到有关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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