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太阳拖着长长的身影开始隐退,稍纵即逝的还有天边那一抹绚烂。梅华从前夫家走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光景。
华灯未上,幕色已浓。她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这种暗淡于她来说反而恰到好处。就是这样一种模糊和朦胧的感觉令她充满安全感并可以心安理得地行走在街头。她弱小地在昏暗静默中存在着,不用再去担心有人会看清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污浊、失魂落魄的人是谁,甚至或者和自己扯上任何关系。她终于可以微微抬起她那神伤得利害的脑袋。
幕色越来越沉,街边的小铺里陆陆续续亮起了或明或暗的灯光,照或照不见的地方相互交织在一起,给街面添上了灰暗斑驳的色彩。她尽量找光线暗淡些的地方行走,生怕一不留神真有人能把她给认了出来似的。
前面就是富人区了,那里可以走过一条小巷然后再拐入正街,于是她选择了那条小巷。小巷两侧林立的楼房不约而同地伸出了长长的臂膀,将它的上空硬生生地变成了一线天。楼房的一楼也不约同地开成了铺面,除了一家诊所里透着灯光以外,别的地方都已关门谢客了。
从那家诊所里传出“噼噼啪啪”拨动算盘的声音,那声音清脆而有力。她久已麻木的神经突然一激灵,于是撸了撸头发,抬手用衣袖拭了拭五官,强打精神走了进去。
柜台前坐着的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的男医生,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没有停下手拨弄的算盘珠子,只微微点了点头,和蔼地说:“不好意思,我这里八点就关门了,你到别处去看吧!”
梅华走到柜台前,厚着脸皮说:“医生!我实在是睡不着觉了,你能不能开点可以睡觉的药给我?”
她那声音听起来柔弱得经不起一点敲打。
“那么年轻就睡不着觉了?”老医生说着,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打量着她。
那对镜片后面是一双惊骇而满是疑问的眼睛,梅华不由得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这一看她有些不自然起来。她乳白色的薄款风衣上,斑点狗般粘上了浓浓淡淡的煤灰,两条湿透的裤子紧紧地裹在枯瘦的大腿上,把她搞得和一根竹竿差不了多少。
“怕不是吧?姑娘!”老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是不是有轻生的念头?”
“没有!”梅华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不好入睡才想开点药的、、、、、、”
“哎哟!姑娘,你的谎言都写在你脸上的!这样我可不敢开给你的!我得对你负责任呢!你得想开点,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我、、、、、、医生!求求你了,我真的想好好睡上一觉!”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叫人搞不懂呀!这样吧!我给你两颗‘舒乐安定’,你晚上吃一颗就可以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了!”他一面说,一面在药柜里寻找起来。
“那怎么好意思呢!”
不一会儿,他将包好的药送到梅华手里,叮嘱道:“姑娘!按我说的吃就行!可别吃多了!吃多了会误事,你会睡很长时间的!”
“好的!谢谢医生!”梅华说完,转身准备走出去。
老医生出了柜台,紧走两步追上她,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姑娘!你可千万想开些呀!更不能自寻短见什么的!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嗯!”梅华轻轻应允,同时感到自己的眼睛已经湿润,赶紧低着头走了出去。
走出一小段路以后,她回过头。那家诊所仍然亮着灯,老医生仍然向着她行走的方向凝望,显然他要目送她走过这条阴暗的巷子,而他倚在门口的身影却被灯光拉得老长老长。梅华昂起头,加快步伐走出了那条小巷。
街道在拐角最是清冷,恰巧又刮起了一阵秋风,这让梅华更加感觉到丝丝寒意袭来。她裹紧上衣,低头迈入那阑珊的正街。
如梅华所愿,她在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熟人便安全地回到配件厂的宿舍里了。她在第一时间想要除去身上所有的污秽的东西,当她在脱去上衣的时候,右边的脸颊被触碰得生疼。于是她站到镜子前,这时她赫然发现自己的右边脸颊上现出鹅蛋般大小的淤青。
“天杀的沈稀韩!下手真他妈够狠的!我诅咒他们一家人不得好死!”梅华对着镜子狰狞地骂起来,“你不是要复婚吗?为了天天,老子答应你就是了!别指望着老子对你有什么感情了!等到天天长大一些的时候,哪里好死你死去就得了!”
她这样咒骂着,仿佛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那个让她憎恨到了极点的男人。同时对天天所有的愧疚又跳了出来,吞噬着她所的的恐惧、愤恨和悲伤。
“究竟复不复婚?”她在矛盾中苦苦挣扎,在最悲伤的时候,她想到了死。也就在这时,老医生的话跳出她的脑海:“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是呀!弥补过失是我对天天义不容辞的责任!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了!再说,就算我真复了婚,也不至于就死呀!等到天天明明白白地选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再和他离婚!那万一到时候他不离怎么办?”很快她又给出了答案,“我既然之前能把天天成功地判给他,之后我一定能有方法和他再次离婚的!”就这样,她做了人生中最痛苦的决定。
为了遮住这块见不得人的地方,她将头发扎成马尾捏住,拿起剪子,将它们齐发根剪下。之后,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拿出老医生给她的药,将它全部吞了下去——她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以一种休眠的方式与前段人生挥手道别。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正在熟睡中的牟莉吵醒。
“这什么人呀?手机关机都不让人得点安宁!”她嘟哝着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跑到座机旁接起了电话,没好气地对着电话里喊:“喂!”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吵醒你!”电话那头传来梅卿歉意而焦急的声音,“梅华今天早上没有去上班,她们单位的领导打电话来给我了。我顺口跟他说梅华今天病了,跟她请了一天假!我妈说梅华昨天就回来了,可是她的电话关机了!爸妈住的远、、、、、、、真是急死人了!”
“你先别着急!我去配件厂看看,兴许她在那!”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挂掉电话,牟莉立即穿好衣服,草草地洗漱完毕,急急忙忙赶到配件厂宿舍。当她打开门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梅华正酣睡在床上呢。
她走到床前,捏着梅华的鼻子叫道:“懒鬼!起床了!”后者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什么,她根本就听不清楚,这让她异常担心起来。
“华华!你这是怎么了?”牟莉伸手在她的鼻孔前探了探,感觉她气息均匀,这才放下心来。她想将她扶起来,可梅华就如烂泥一般,她索性将她放下并给梅卿去了电话。
“梅华的确在宿舍里的!”她听到对方在电话那头长长地舒了口气,于是接着说:“可是我问她什么,她的回答都含混不清,也无法扶她起来!”
“你看下她旁边有没有农药瓶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牟莉按照对方的指令对四周扫视了一圈,摇着头对着电话说:“我找了,没有呀!”
接着她又按照梅卿的提示胡乱地对她做了检查,并一一进行了回复。听了她的汇报后。梅卿给出了这样的判断:“她可能是吃了安眠药了,不过量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能过上几个小时就醒了。你先观察着她看看,我这里再想法联系下咱爸妈!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她弄到医院里!”
这是他们自闹离婚以来,梅卿第一次对牟莉用“咱”这个字眼!这使她在为小姑子做眼前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心里总是暖烘烘的。
牟莉坐到床沿上,扶起梅华的上半身,将它靠在自己身上,轻声地呼唤着她:“华华!告诉嫂子,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天天!”
梅华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以后又沉沉地睡了。
“唉!不行的话就只能送她去医院里了!” 牟莉这样想着,准备打电话叫上弟弟来帮忙,可是转念一想,那样的话,等于告诉所有的人梅华服药自杀了。“再等等看吧!也许再过上几个小时她就真醒了呢!”
牟莉坐到床边,静静地观察着梅华的一举一动。当她看到梅华动了动身子的时候,她又凑上去问,“梅华!你吃了什么药了?”
“安定!”梅华迷迷糊糊地回答。
“吃了多少?”
“两颗、、、、、、!”她说着又睡着了。
牟莉赶紧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梅卿。他让她不要着急了,这剂量要不了人命,慢慢她就醒了。牟莉这才安下心来,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梅华醒来。
梅华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看到妈妈和大嫂坐在自己身边。妈妈的眼睛里,满是焦虑的神情。见她醒过来,妈妈一把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傻孩子!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妈!我没事!你老不用担心我!”
对于自己的行为,梅华感到异常愧疚,本来她不想再让妈妈伤心的。可是,复婚这么大的事,她又怎能不让家里人知道呢?于是,她咬了咬牙,艰难地开了口。
“妈!我有个事要和你说!我、、、、、、我想复婚!”
“复婚?”向淑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听到这一消息,牟莉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等她缓过神来,她推着梅华的胳膊严肃地问:“华华!不会吧?婚姻可不是儿戏!快告诉我们,这不是真的!”
梅华低下头,怯懦而坚定地低声说:“是真的!为了天天,我必须得和他复婚!”
向淑巧这时缓过神来,她抓住女儿的胳膊使劲摇晃着说:“你明明知道他是一个道德败坏到了极点的人!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魔抓,为什么还要往那火坑里跳呀?要不然,我们把天天的抚养权争取过来?”
“不可能的!就是打起官司来,我们也胜诉不了的!”
“可是,就算你现在不带着天天,她长大以后也是会认你的呀!你不能再往火坑里跳了呀!”向淑巧一边说,一边把女儿的胳膊摇得像拨浪鼓。
任凭她怎样摇晃,梅华始终低着头,既不应允也不再反驳。她渐渐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猫抓了一般疼痛,于是放开女儿,声音嘶哑地对牟莉说:“女大不由娘呀!我们走吧!既然她一定要再去跳那火坑,也是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的!”说完,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母亲离去的那一瞬间,梅华分明看到她的眼里蓄满了泪花。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梅华的眼泪也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她爬起来,在本子上写道:
妈妈!原谅我
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在你疼痛的心口上,我又洒上了新的盐巴
妈妈!你疼女儿的心,女儿怎么会感觉不到
可我也是别人的妈妈
我疼她的心和你疼我的一样
妈妈!原谅我
在你本该享福的时候
我却选择了让你担惊受怕
如果一切还能回到过去
我不会再做那个傻傻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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